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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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莫回头

壹、

星月渐隐,薄雾袅袅。

远处树林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伴随着路边野草上露珠滚落,那人慢慢向这边走来。

他手里握着一把镰刀,那是妻临出门前非要塞到他手里的,也是村里人走夜路的标配。

男人终于走出了那片树林,一边是一大片稻田,田边是一条小河。稻田与小河之间,是男人所行之路。

男人抬头望望河边山坡上星星点点的磷火,刻意放慢了脚步。当然,不是因为他怕这“鬼火”,虽然小时候怕。但现在的他,已是一个黝黑健壮的汉子,走过不少夜路,早就知道了那“鬼火”,不过是坟墓里死人的骨头在燃烧。人终归尘土,有何惧?

可是此刻,他额头上汗珠直冒,同眉间雾气凝成的水珠汇聚在一起,沿着脸上的纹路向下淌。

很明显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跟了将近两刻钟了。在刚才那段幽深的树林,他不敢回头,并希望是错觉。可现在走在这平旷的田埂上,那东西还跟着。

那东西像一条狗,又像一只猫。在树林里走的时候,他走快些,那东西仿佛跟紧些;他走慢些,那东西又似乎放慢速度。

男人现在想走快,又不敢走快。

前面是小河拐弯处,那里刚好长着一株巨大的槐树,枝叶浓密。白天经过那里,都看不到天上的太阳。

男人决定走过棵槐树,就回头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虽然从小就听过那传言——行夜路,勿回头,回头鬼不走。但男人生来就有股不信邪的劲,他倒要看看,那跟着的,究竟是人是鬼,为何要缠着踏实本份勤恳耕作的自己。

当然还有一点原因,那就是走过那个拐角,就可以看到李村了。

男人终于加快了步伐,快速向槐树靠近。那树的枝叶像一把伞,男人走进“伞内”。

小河拐弯,水路迂折,水声渐响。男人感觉头顶的树荫有寒气盘旋,感觉发须直立,毛孔紧闭,身体轻扬。

走出了“伞”,男人用余光看到李村隐约有一点灯火,就猛一回头。

“——咚”,河面似乎被扔进了一个石头。

男人什么也没看到。

伴随着渐浓的雾气,男人似乎隐约看到河边有几抹野草在飘摇。可再欲细看,路边野草如稻株般安静。再欲细听,只听到潺潺流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男人下意识摸摸额头,发现刚才满头大汗已迅速风干。

男人心跳渐渐平复,因为他真的看到了李村李郎中家,灯火未灭。

贰、

“李郎中在吗?”

“谁啊?”郎中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啊,东村吴彪”

“来了......”

门开了。男人走了进去,他看到厅堂前的烛火随风晃动了几下,烛火前李母的遗像影影绰绰。

“我大儿今早起突感不适,本以为无甚大碍。不料到晚上还发起高烧,不然我也不会现在来打扰您哪..……”

“哦,这十三里路,你一人过来?”李郎中看着男人手中的镰刀明知故问。

“嗯。”

“......好吧,去你家看看”。

两个男人再次踏入夜幕,在凌晨子时。

男人把来时的奇遇,埋在心里,跟着郎中,向家里走去。

经过大槐树时,男人特意放慢了脚步。

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有流水声。

郎中似乎在前面等着,男人加快了脚步。

叁、

床上斜躺着一个俊俏少年,眼睛微闭。床边,一个妇人从脸盆里拿出湿漉漉的毛巾拧干,敷在少年额上。

郎中放下随身带的药具箱,走到少年面前。

少年睁开双眼,与郎中四目相对,顿时惊惧万分。妇人在旁边轻轻拍打着:“是李郎中来了,快靠着坐好。”

少年下意识地往后靠,背倚着床头架。

郎中缓缓在床边坐下,拿起少年的手,把脉。

良久。

“脉象紊乱,是否劳作过度?还是最近心里有何症结?”

“一直到好好的啊,我儿他一直乖巧听话,忙时打柴采药,闲时读书练字。直到昨天上南山采药,回来后就气色不佳、情绪低沉,到了今天......”男人很是焦虑不解。

“昨天?南山?”郎中小声重复一遍。

“嗯,昨天,从南山回。”女人再次予以肯定。

肆、

前一天。

南山,连接东村和李村的那座大山。

在两株新栽的翠柏之下,有一座新坟。墓碑上刻“故考李母陈老孺人之墓”。

李郎中跪伏在旁,痛哭流涕。

这墓明显被盗毁了。靠近墓碑一侧,有一个大窟窿,上面草草地掩了些浮土,墓里边寿衣的暗红色袖子隐约可见。

去年李郎中精心修葺的陵墓,此时伤痕累累。

“母亲,我们行医世家,向来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我自恃也未曾做过亏心事,也曾医人救人不少。何苦您入土不到三年,竟遭此劫难......母亲啊......”

“世上竟有如此狠毒之人,母亲啊!想您风光大葬时,方圆百里数十个村子都有人来吊祭。而您尸骨未寒,就......我咒他生不得安康、死不得安灵......母亲啊...”万般悲愤中,郎中的诅咒不可抑制,虽然他隐约知道那句古老的传言还有前半句:“诅咒出,妖鬼赴,日夜前后伏。”

“母亲,您若泉下有知,当日日夜夜跟随其后,让他们永难安生...咳,咳...”郎中的嗓子变得沙哑,林中飘荡着更加沙哑的回声。

坟墓另一边,斜坡上。一个少年缩成一团,倚在一株茂盛浓密的松树下,手里紧紧握着什么。他身边,放着一个采药篓。他脸上神色不安,整个身体因紧张恐惧微微颤抖着。

伍、

前两天一大早。

东村村头的私塾先生吴老头又踱到吴彪家门口。

男人准备出去干活。

“贵公子吴锦天资聪颖,还不把他送到我这读读书吗?明年又是县试了,可以让他去试一试哟,万一考取功名...”吴先生故调重弹。

“吴先生,谢谢您好意,我会考虑的……”男人说着便从吴老头身边低头走过去。

房子里,妇人把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然后看看床上熟睡的二儿子,和怀里刚喂过奶的周岁小女儿。

少年侧面靠墙斜躺着,眼睛闭着,头脑醒着。他枕下,是一本借来的《中庸》。

“哎......”吴先生摇摇头,转过身,走了。

陆、

郎中坐在床边,继续观察少年的病情。少年的呼吸却愈发急促,头上大汗淋漓。

男人看着郎中,妇人看着男人,又看向少年。

郎中见过很多疑难杂症,虽不如他早逝的父亲如华佗在世,但也自诩有回春妙手。眼前的情景渐渐让他有些不安。他平时就低沉的嗓音更显浑浊、沙哑。

“吴锦,你是遇到什么骇人的事情了吗?跟我说,不要紧...“

少年只是不住地摇头,眼神愈发慌乱。

郎中开始慢慢地不说话。

“你们先看着,我去门口一下。”郎中出去了。

少年的呼吸瞬时平复了些。

凭多年行医直觉,郎中感受到了少年的气息变化,于是他又回头从药箱拿出自己钟爱的烟枪。

在东村公鸡开始第一遍报晓时,郎中抽完了三袋烟。

他走了进来,歪头靠在肩上的少年又瞬地急促不安起来。

郎中握住男人的手:“你大儿无大碍,天一明就会好起来的。好了后,让他多读书,少农作,多行善。我走了。”

在慢慢泛起鱼肚白的天幕下,郎中走了出去。

少年眼睛紧闭,泪水溢出来跟汗水混在一起。少年右手紧握,手心里是昨天在山里捡到的东西——盗墓贼在遗落的一个小玉戒指。

柒、

第二年。

县试揭榜,人头攒动。

来县城采购药材的郎中挤到榜前,去找寻那个名字。

“吴锦”,在右边的一个角落,郎中看到了这个名字。

郎中神情复杂,仰头看天,继而闭眼沉思。半晌,嘴边浮起一丝微笑。

在东村去县城的路上,星月还未隐去,雾气愈发浓重。

两个男人在路上走着,年长者右肩背着一个钱袋,左手拿着一根棍子,拍打着路边草木上的露水。年少者头戴方巾,背着洗净晒干的草药。

这是男人带着他大儿子,去看县试揭榜的结果。

他们走过那棵大槐树的时候,男人没有作任何停留。

在太阳刚跃过地平线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县城。

许久,当郎中从县试榜右边转身离开的时候,男人和少年从左边汇入人群。

又是许久,两个男人接着从县试榜右边出来,脸上多了喜悦、坚定。

他们先去一家药店,卖了草药换了钱,再来到一家当铺。

他们要赎回曾经当在这里的东西,那是少年曾紧握着的东西。

捌、

三年后,府试揭榜。

郎中又一次出现在看榜的人潮中,他眯着眼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信,是一封看了很多次的信。

那信里有母亲墓里的玉戒指,那信里有少年的清秀字迹和满腔忏悔。他犹记得那天早晨,少年把这封信放在他家门口后匆忙离去的身影。他记得,那个早晨也起雾了,少年白色的衣衫和浓雾很快融为一体。

郎中在这一刻,终于想好了回信的内容。

郎中母亲墓被再次修葺好后,近两年的清明竟总能看到一些陌生的祭品。想到这里,他在回信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安慰、平静与希冀。

郎中也想好了寄出这封信的时刻——少年启程参加乡试的前一天。那封信里,还将有郎中精心备好的十张银票。

玖、

后来,少年长大成人,考取了更大的功名,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

后来,郎中去世了,男人的父亲也去世了。男人走南闯北,奔走人生。

只是,在每次走夜路的时候,他总会问自己一句:

“走夜路,你敢回头吗?”

他没有回答,他用脚步给出答案。

他的脚步,他的头颅,永远向前。

从清晨到黄昏,从白天到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