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朝云无觅
壹、
凉夜沉沉,谢昭从翰林院回到谢府时,有侍女来报,称郡主喝醉了酒爬马背上去了。
谢昭修眉微蹙,快步去了马厩,果然望见魏觅云熏然趴伏在红棕大马上。
他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她闻声抬头,眯着水亮朦胧的美眸瞧着谢昭,笑逐颜开道:“无朝哥哥?你怎么来了?”
谢昭望着她染满红霞的娇俏脸庞,缄默不言,深墨色瞳眸微微缩紧。
她还是一醉酒就将他认成别人,认成她的无朝哥哥。
谢昭知晓,魏觅云心里从来无他。从得知圣上赐婚时,她就冒雨跑来他的府邸,天真单纯地祈求他说服圣上收回旨意。
她是彦亲王的女儿,魏国尊贵的郡主。她求他的时候,他心里有一瞬的动摇,可那丝动摇在望见她身后远处撑伞静立的男子时,化作了不忍,继而婉拒。
魏觅云心悦之人,是无朝,亦是他的毕生知己——魏无朝。
因为同姓的血缘关系,他们注定无法厮守。所以他接受了无朝的请求,忍着被她误会与怨恨的后果,向圣上求娶了觅云郡主。
成婚当日,魏觅云当着众人的面掀掉遮面的红盖头,言笑晏晏地握住他的手去了洞房。
她美眸无波无澜,却透着冷冷的笑意道:“夫君,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新婚贺礼。”
她指着洞房内站成一排的貌美歌姬,含笑轻问:“夫君可还满意?”
他的拳头紧了又紧,神色晦暗不明。
案台上的喜烛爆出“啪”的一道火花声响,他回过神来,转眸缱绻而依恋地盯着她:“云儿若是喜欢,为夫便替你收着。”
那夜,他从她平静如水的眸光里猎到一抹滔天的怒意。
贰、
谢昭以为,他比魏无朝早遇见魏觅云。
那日春雨如丝,微风轻柔,他骑马从建安一路北上,只为去京城参加科举。行至城外十里凉亭时,他一眼望见了那位一身浅紫衣裙、顾盼生辉的姑娘。
她在凉亭内生了堆柴火,眸光灿亮地瞧着偶然路过的谢昭,笑问:“公子是去赶考吗?”
他一瞬心湖微漾,含笑应了声是。
“春寒未褪,不若下马来烤一烤火,暖和些。”她一番好意,他却不由紧了紧心神,掩下眸中的悸动摆了摆手:“多谢姑娘好意,在下还有些琐事要办,就不打扰姑娘了。”
话落,他驾马告辞离去。
他当时不知她为何一人守在凉亭内,直至后来遇见魏无朝,他才恍悟。
她在等魏无朝,等那个她痴心难忘却分隔多年的男子。那日他离去后不过半个时辰,魏无朝乘马车行至凉亭,载上了欢喜不已的魏觅云一同进了京城。
他在酒楼用饭时,透过纱帐窥见楼下熙攘街道上并肩而行的两人,男子玉树临风、温润体贴,女子温婉可人、巧笑嫣嫣。
那时的魏觅云,该是多么喜欢无朝啊!她与他相处的每个瞬间,眉梢眼角皆是止不住的欣喜羞怯。
谢昭望在眼中,心里不知不觉浮出一抹艳羡之意。
后来,科考考场上,谢昭才正式遇见了魏无朝。从同窗口中得知,魏无朝原来是朱亲王之子,后因朱亲王逝世被圣上收为义子,如今他被点选为此次监考官之一。
谢昭文采斐然,所著文章在众多考卷中脱颖而出,一眼便得到了魏无朝的青睐。
考毕放榜,谢昭荣获榜眼。当夜魏无朝亲自前来寻他,声称他笔下所写道出他多年心声。谢昭才知,他过往三年是代圣上考察四方民情,而他的文章恰好道出了地方官吏治理与赋税收缴的弊害,颇合他意。
自此,他与魏无朝,仿佛一见如故的友人,相谈甚欢,愈发融洽。
叁、
魏无朝带谢昭认识魏觅云,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当一袭紫衣潋滟的魏觅云满心期许地踏进茶舍时,谢昭是有些许尴尬的。她那日一番精心打扮,定是以为无朝独自相邀,却不想会无端多出他这么个人来。
谢昭望见她面上一闪而逝的讶异与失望,执茶盏的手不由一紧。
这边魏无朝已招呼她过来,浅浅笑道:“谢兄,这位是我的堂妹,觅云。”
他转眸又看向魏觅云,为她介绍道:“觅云,这位是才华卓绝的谢公子,谢昭。”
魏觅云默默听着,抬眸望向他,笑眸盈盈,似乎不记得那日凉亭邂逅之事。
谢昭面不改色,心里却如苦水乱滚。原来她喜欢上的竟是她的堂兄。若非他今日在场,她亦不会辛苦地扯着礼貌的笑意,规矩得一言不发。
一场谈话,心神不定。魏无朝看出他眉间淡淡疲意,关切备至地让他回去休息。
他闻言颔首,揖手一礼。临离开时,忽听见身后传来魏觅云清亮的声音。
“不日后殿试,望谢公子一举成名。”
她的话听不出情绪,可传进谢昭耳中,却如巨浪翻覆,久久不息。她不知晓,因她这句话,他沉静停戈的心复又滚烫炽热起来。
谢昭凭借卓越才识与非凡胆识通过了殿试,被圣上直接授予翰林院编修一职,其恩宠一时风光无限,传遍盛京。
魏无朝传信来,说要为他在落沧楼设宴庆祝。他心情大好,在楼上雅间等了他半日,却未见其人影,只见魏觅云一身失魂落魄般踏进雅间,双眸红肿,俨然是方才痛哭过一场。
谢昭慌了神,想轻抚她单薄的肩,却忍下了念头。他望着她一杯杯酒水下肚,泪意汹涌,最后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那两日,满盛京皆传,圣上指派魏无朝前去为璃国国主贺寿。他当时纳闷,无朝只是出一趟远门,何以令她如此肝肠寸断?
后来他才知,他这一去,被璃国强行留滞做了质子。又听闻,魏无朝与璃国公主成亲,成了璃国的入赘驸马。
肆、
谢昭心内五味杂陈,派人将魏觅云送回了彦亲王府。
此后数月,谢昭入翰林院当值,每日早出晚归,竟再不曾见到过魏觅云。直至璃国传出消息,璃国驸马宴猎时着了贼人的道,受了重伤性命堪忧。
而后不久,彦亲王府上乱作一团,谢昭去拜访彦亲王时听下人说,魏觅云昨夜无故失踪了。
他眸色微凝,心中已有了思量。许是她听闻无朝受伤的消息,万分担忧之下,偷偷出府去了璃国。
谢昭骑马一路北寻,终在山水驿道上寻到了一身狼狈不堪的魏觅云。她似是摔入了泥坑,发丝凌乱,衣衫脏污,筋疲力尽却仍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行走。
那身形摇摇晃晃,几欲跌倒,谢昭默默望着,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怒火。他翻身下马,不由分说走上前去将她打横抱起。
她还在惊愕之中,转瞬便被他放至马背上,她眸色微动,内里流露出愤怒、不解的意味,最终化为一丝丝落寞与悲伤。她紧握着缰绳,神色平淡,却在回城途中忍不住落下一颗颗琥珀似的泪珠来。
之后两月,魏觅云隔三差五来寻他去酒楼喝酒。他当时蹙眉,觉着一个姑娘家喝这么多酒伤身,便拒了她几次,谁知她竟拎着酒壶突兀的跑去翰林院找他。
谢昭将酒醉不醒的魏觅云扶至走廊边,见她神志不清的说着胡话,那模样实在可爱,令他心头不由生了丝怜惜之意。可当他隐约听到她唤他“无朝哥哥”时,他扶着她的动作一僵,清淡眸色中化出一抹阴郁。
她还是放不下无朝,尽管他已娶妻他乡,归期未知。
“觅云很喜欢无朝吗?”他托住她软绵绵的身躯,盯着她温顺的眉眼低问。
她忽然笑了,半抬眼睑一脸茫然的瞧着他:“你不是无朝哥哥?”
他不语,她却挥了挥手痴痴笑道:“无朝哥哥最喜欢喝酒,可皇伯父不允他喝,所以我就偷偷藏了他爱喝的酒,每次他来寻我,就是为了讨酒喝。”
“可后来,他成了皇子就不来了。”她说到这里时,泪意氤氲,连带着声调都含了丝哽咽:“我带着酒去皇宫寻他,他却同我说,他要离开一段时日,我就一直等着他,等了三年他才回来,可他为什么又被派遣去了璃国?”
“如果他未去璃国,他会不会娶我啊?”
她的眼眸空洞无神,面上似是憧憬又似是悲戚。
谢昭忍住鼻端酸涩,声音淡漠却又不甘的问:“他是你的堂兄,怎么能够娶你?”
她听此微微一顿,嘻嘻笑了起来,食指放至唇前嘘道:“你们都不知道,无朝哥哥是皇伯父捡的孩子。”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令他震惊了许久。他顾不得其他,急忙将她送回了彦亲王府。
伍、
谢昭为官之路并不平坦,虽几次升职却因不懂圆滑变通被贬了几次,却又每次都能劫后余生,重拾圣上信任,历经半年磨难,他心性愈发成熟深沉,终是做到了翰林院学士一职。
魏国有史以来最为年轻俊雅的学士大人,满盛京无人不爱戴拥护、称赞激赏。也因此,前来说亲的人数不胜数,可他却并不理会,他的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直至一日,他偶然遇到一位故人。
在从翰林院回府的路上,他于茫茫人海中无意间看到了魏无朝。他有些错愣,难以置信地打量了他半晌。
魏无朝玉冠束发,英姿勃发,身后跟了位清丽绝世的佳人。他当时想,她应是他的夫人,璃国的公主。
久别重逢,他与魏无朝酒楼叙旧,聊得开怀,临别之际,他才道出了此行来寻他的目的,那目的便是关于魏觅云。
魏无朝说,他想让他求娶郡主,断了她的念想,他不想因己耽误了觅云的终生。
谢昭只轻轻笑着,最终鬼使神差般答应了他的请求。
求娶魏觅云,是他心之所向,若非魏无朝此番相求,他亦不会下定决心向圣上提出此事。
只是他一片真心,她又识得几分?
成婚后,魏觅云未曾正眼瞧过他,不是冷漠待之,便是闭门不见。多数时候,他晚归回来,便见她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
他扶额微叹,抱她回房,望着她沉睡中的如玉脸庞,哑然失笑。
这世上最磨人的无非是,他心中念她万分,她却置若罔闻。
他想,能与她结为夫妻,已是他此生幸事。她若不愿留在他身旁,那便放过她任她离去,也好过她日日以酒消愁,对他满腹恨意。
璃国公主诞下皇子那时,是暮春细雨霏微的时节。
谢昭瞥见魏觅云立在院中花树下失神了许久,洁白花瓣飘然落了她满身,她眸中虚幻无光,似印了层浅浅苦笑。
他未打搅她,只立于院门旁侧凝望了她片刻,晨光柔和,春日出升,他最终放下一封和离书转身离去。
谢昭辞去官职,一人悄无声息的回了建安。
他这一路,行得坎坷,看得透彻,不怪谁痴心错负,也不怨谁执迷不悟。
只遗憾当初,入了她的眼,却没入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