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初遇朱七
8、
丁庆虽恼张军海日日醉醺醺,终究念及多年情分,训斥几句便作罢。转而肃然叮嘱众人:“明日江湖大佬聚‘凌风阁’议事,乃要紧关头,尔等须打起精神,莫再生事!”
唐维桢旁听时虽只迷糊听了个大概,却早瞧出南淳迟早要整治这张军海。
自小见惯家中下人间勾心斗角,唐维桢如今在这店里见这大伙计与管事之争,反叫他暗生挑唆看戏之心——自被丁庆换了工种,做些杂活倒也不累,索性乐得旁观人争斗。
丁庆似有所察,匆匆散了会。
张军海脚步踉跄行至门口,按规矩本应护送唐少爷归住处。孰料南淳先行下楼,向那张军海笑嘻嘻勾勾手指,又指马路对面夜宵摊。张大管事立马犹如虱子上了身,抓耳挠腮的难受。
唐维桢冷眼旁观,自不与这厮计较,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
张军海讪笑打个招呼,便屁颠屁颠在南淳后头去对面喝酒——纵有旧怨,三杯酒落肚,张大管事早忘个干净。纵使记得,那就向那埋单的人磕头认错、叫声亲妈,亦不在话下。
……
已是深夜的禺山路,灯火如星,璀璨连绵。金光朦胧的街巷间,香气蒸腾似雾,文明路两旁小吃摊位犹自热闹,食客们杯盏交叠,笑语喧天。几名西洋醉汉身材魁梧,步履踉跄,勾肩搭背行于道中,吆喝声震得檐下灯笼乱晃。黄包车夫们或坐或倚,聚作一团,目光灼灼盯着往来行人,似饿狼窥伺猎物般侯着客人。
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影处,蜷缩着些衣衫褴褛之人,个个枯瘦如柴,垫着几张残报,死死盯住那摊前食客,就待有客人离席、摊主倾倒残羹时,他们便如群鸦扑食,顷刻间争抢殆尽。
这是一群乞丐。
唯有一瘦小身影,极为凄惨,无论行至哪条巷子,皆被众丐拳脚相向、叱骂驱赶。最终那瘦小身影只得佝偻如虾,扶墙而行,沿巷口慢吞吞“走”至文明路尽头。在朦胧灯影下,小身影依稀可见丑陋可怖面庞,但那眉目之间,依稀可见少年稚气。
少年乞丐在美洲酒店旁边的垃圾桶里翻寻,但才翻得片刻,又被两个躺在垃圾桶旁边的乞丐抓住,连踢带打地赶走了。
乞丐是最讲究地盘的。
广州丐帮的具体起源已不可考,据说是源自一名姓吴的乞丐。这位吴乞丐也是武艺高强、豪爽大方、重情重义。更难得的是,此人还颇些理财头脑,行乞之余也收破烂,渐渐地有了一些薄财,竟以余钱接济老弱残丐,得到众丐拥戴,最终成了帮主。
江湖人称其侠肝义胆,亦有人讥讽其为收买人心,可是不论是非虚实,此人的确成了丐帮根基。
只是如今这丐帮已时过境迁,帮主之位已易他人——现任帮主据传也是位北方来客,叫陈奇峰,拳脚功夫了得,心狠手辣之余,生意头脑更胜前人。
当时的广州城有这么一句话,叫“长短鼻涕,银钱另计”。有些人家里过世了老人,一般都会安排人手披麻戴孝,装成孝子哭丧。
如此无本生意,陈奇峰自是大包大揽。何况这乞丐本就受尽世人白眼,没啥自尊可言,遇见这种能赚钱的事儿,当然是毫无心理压力,扑通跪地,鼻涕眼泪说来就来,演技之逼真令明星汗颜。
不过陈奇峰倒是也会做生意,特地明码标价,鼻涕眼泪随价而变——干嚎不哭者得五文,涕泪纵横者六文,若哭至撕心裂肺、晕厥倒地,则赏七文。陈奇峰更设一条龙服务,打幡抬棺、买水跑腿、布置灵堂皆明码标价,连阎王爷见了都得高呼内行。
某日,有一本地富商猝死,其家人托人找了丐帮陈帮主操办葬礼,一干丐皆披麻戴孝、哭嚎逼真。引得那街坊指指点点,“看看,这假孝子哭起来,比那些亲生儿孙都要真啊!”
可就在这仪式即将结束,一个新来的乞丐没忍住,笑了场,这把陈帮主给气的,立时让人将其揪了出来,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将那乞丐一通惩罚,鞭笞三十下,踢出丐帮,那众丐噤若寒蝉,陈奇峰的名声却又上升了些许。
兼丐帮自陈奇峰执掌以来,虽人数众多、龙蛇混杂,其中不乏精通放冷枪、打闷棍、套麻袋之狠辣角色,竟使得这广东黑道上丐帮势力如日中天,隐隐有问鼎岭南第一大帮派之气象。可这陈奇峰本人却素来低调得出奇,约莫着学那祖师爷,只愿做个敛财富家翁。反观那同为大帮派的洪门,经营日久,官府衙门至贩夫走卒皆有弟子盘踞,方未被这丐帮彻底夺去风头。
这禺山路到永汉路的乞丐,自然多数都属于这丐帮,可那乞丐瞧着年幼,既无帮派印记,又铁定无投奔门路,肯定无法融入,被殴打驱赶也实属平常。即便是被人“拍花子”卖了去南洋,亦是江湖常有之事。
现如今昏昏沉沉只是被那俩乞丐一顿连踢带打,踉跄了几步便一头栽在地。好巧不巧,正好栽倒在踽踽独行的唐维桢身前,脑袋差点撞在骑楼的顶柱石上,唐少爷本是心神恍惚,骤被惊得朝后急跃,尔后竟摆出个格斗架势,霎时引得道旁食客侧目而视。
小乞丐下意识的抬手拉住眼前布鞋,低声呢喃,“好人,给俺,给俺一口吃的……”
低头看看着瘦弱孩童,唐维桢眼里掠过一丝不忍,可是这乞丐太臭,浑身污秽已至极处,昏黄灯下肤色尽掩,满头乱发如刺猬支棱,那布鞋积泥成坨,鞋头处破洞露脏兮兮趾头,一只鞋跟溃烂,气味熏人。
皱眉左右看了看,方才记得原本该跟在身边的张军海,此时应该正与南淳在街头饮酒呢,身边无人,才让此类人接近。唐维桢又低头看看,皱皱眉,本想拂袖而去。可终究是恻隐之心终胜厌恶,便俯下身子,屏住呼吸,单手抓住那破衣领子,麻利地将那小乞丐拖到马路一侧,又转身走到一家夜宵摊,笑着冲那摊主开口。
“老板,给我来一份汤丸……”
“好嘞。”老板手脚麻利地在竹篓里抓起一把汤丸扔进锅内,嘴里却是不停,“你这自家店里的不吃,跑来照顾我生意来了啊……”
唐维桢低头不语,咧嘴笑了笑,伸手指了指那蜷缩在柱子下的小乞丐。
……
乌漆嘛黑的巷内,尚有一群乞丐,有气无力、倚墙颓坐,有人在睡梦中喃喃低语、有人抬头看着狭窄的天空、有人腹中犹如雷鸣,只是惦记何时才能到摊位前吃上一顿饱饭……
一位看上去较为干净的年轻乞丐,却是两眼紧紧盯着骑楼下的唐维桢,眼睛里渐渐涌上雾雾气……
暗巷内愈发昏暗,众乞丐粗重喘息有如残烛将灭,唯那双眸子,像是在一方死地之中,那唯一的活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