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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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雨停后的清晨像被浸过清水的帕子,连风里都浮着层透亮的光。

沈昭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临时避难所走,裤脚的泥块硬邦邦地刮着小腿,昨夜在雨里泡了半宿的麻鞋早被磨破了后跟,每一步都硌得脚底生疼。

可他走得急,额角的汗混着发梢未干的水珠子,顺着下巴砸在领口——他得赶紧去确认,林汐是不是真的在那间漏雨的仓库里等他。

推开仓库木门时,穿堂风卷着灶膛里的余烟扑过来。

林汐正蹲在草席边,背对着门给父亲擦手。

她身上的蓝布衫还是湿的,发尾滴着水,在草席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沈昭的喉咙突然发紧,脚腕的旧伤在泥水里泡了太久,这会子疼得他直抽气,可他还是轻手轻脚地挪过去,直到影子罩住林汐的肩。

“哥?“林汐猛地转头,眼睛亮得像被雨水洗过的琉璃。

她手忙脚乱地要站起来,却被草席的破边绊了下,整个人往他怀里栽。

沈昭赶紧弯腰接住,鼻尖撞在她发顶,全是潮湿的苦艾味——是他昨夜用最后半块皂角给她洗的头发。“你手怎么这么凉?“林汐的手指蜷进他袖口,摸到他手腕上一道还在渗血的擦伤,“是不是又去搬石头了?“

沈昭没说话,只是把她往怀里拢了拢。

他能听见她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在他肋骨上,比洪水冲垮木桥那天还要有力。

三天前暴雨倾盆时,他抱着她在屋顶漂了整整一夜,那时候她的心跳轻得像片叶子,他生怕稍一松劲,这叶子就被风卷走了。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这心跳声告诉他,他的阿汐还好好的,没被洪水卷走,没被冷雨冻坏。

“村东头的赵伯说,河坝的水退到腰了。“沈昭松开她,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草席勾乱的发,“我想去看看咱家房子。“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怕惊着草席上闭着眼的人——父亲还在发烧,嘴唇白得像张纸。

林汐的手指绞着他的袖口,指甲在粗布上掐出个月牙印:“爹...能撑到我们回来吗?“

“张婶说退烧药还有半副。“沈昭握住她的手,指腹的茧蹭得她手心发痒——那是他昨夜替王奶奶搬柜子时磨出来的,“我问过陈叔,咱家房基高,说不定...还剩点东西。“他没说后半句:父亲的药箱还在屋里,那里面有他最后的药方;还有林汐周岁时母亲缝的虎头鞋,用红布裹着压在箱底。

“昭小子!“仓库外突然传来吆喝声,带着股子中气十足的笑,“要回村咋不言语?

我那破马车还能拉你们一程!“

林汐先探出了头。

穿青布短打的王叔正扒着门框,脸上沾着草屑,肩上搭着条灰扑扑的毛巾,显然刚帮人搬完家。

他的独轮马车停在门口,车板上还堆着半筐被水泡过的红薯,叶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碎光:“昨儿我去镇里换盐,看见你们村西头的老柳树都露出来了。“他拍了拍车板,“上来吧,这破车颠是颠了点,总比泥里趟强。“

沈昭扶着林汐上马车时,指尖触到她后颈的凉。

他脱了外衣裹住她,自己只穿着件单衣,肩头很快被晨露打湿。

王叔甩了个响鞭,马车“吱呀“一声碾过泥地。

林汐攥着他的手腕,指节发白:“哥,要是房子没了...“

“没了就再盖。“沈昭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只要人在,啥都能从头来。“

马车转过山坳时,林汐突然屏住了呼吸。

曾经爬满牵牛花的竹篱笆不见了,青瓦白墙的小院只剩半堵断墙,像被谁狠狠啃了一口的馒头。

院门口的老槐歪在泥里,枝桠上还挂着半片被冲散的门帘,是母亲亲手绣的并蒂莲,现在褪成了模糊的灰。

林汐从马车上跳下来,泥点子溅上她的裤脚。

她蹲在废墟里,指尖碰到块碎陶片——是父亲的药罐,前儿还煨着治咳的梨汤。“哥...“她的声音发颤,举起那片陶片,“你看,这上面还有药渍。“

沈昭蹲在她身边,捡起块烧焦的房梁。

木头里还嵌着半截红绸,是他去年替林汐扎风筝时用的。“阿汐你看。“他把红绸抽出来,抖掉上面的泥,“这绸子没坏。“他替她别在发间,红绸被风掀起一角,扫过她沾着泥的脸,“等房子盖好了,我给你在院门口种满牵牛花,比从前的还多。“

林汐望着他沾着泥的脸,突然笑了。

她的眼泪掉在泥里,砸出个小坑:“那...那我要种两排。

一排粉的,一排紫的。“

王叔不知何时走过来,蹲在他们旁边翻找。

他摸出半块没被水泡坏的木牌,是林家的门匾,“昭小子,你看这。“他用袖子擦了擦木牌上的泥,“字还清楚着呢。“

沈昭接过木牌,指腹抚过“林宅“两个字。

阳光正从断墙的缺口照进来,落在他和林汐交叠的影子上。

他把木牌递给林汐,说:“等我们把房子盖起来,就把它再挂回去。“

林汐攥着木牌站起来,泥水流过她的指缝。

她望着远处正在清理淤泥的村民,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根木棍当剑,追着只湿漉漉的母鸡跑过。

风里飘来炊烟的味道,是张婶家在煮红薯粥。

“哥,“她转头看他,发间的红绸被风吹得飘起来,“明天我们就开始搬砖好不好?“

沈昭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泥,指尖沾着淡淡的红土。

他望着她眼里的光,那光比刚升起的太阳还亮。“好。“他说,“明天开始。“

远处传来陈叔的吆喝:“昭小子!

来搭把手搬房梁!“沈昭应了一声,刚要起身,林汐却拽住他的衣角。

她指了指废墟里露出半截的木匣——那是父亲锁药方的匣子,泥水里还闪着铜锁的光。

“先把这个找出来。“林汐说,“爹醒了要用药方的。“

沈昭笑着点点头,两人蹲在泥里,小心翼翼地扒开压着木匣的碎石。

王叔也凑过来帮忙,他的粗布袖子蹭着林汐的手背,像块暖融融的抹布。

阳光越升越高,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青草香,混合着泥水里翻涌的潮气,像极了洪水前那个飘着槐花香的清晨。

接下来的七日里,青石板路上总印着兄妹俩交叠的脚印。

沈昭每日天不亮就去村西头的砖窑挑砖,竹扁担压得肩头泛红,他却把最轻便的竹筐塞给林汐:“阿汐搬陶瓦,碎了扎手。“林汐便蹲在废墟里挑拣完整的陶片,指尖磨出薄茧也不肯停,直到沈昭用沾着泥的手背蹭她汗湿的额头:“歇会儿,我给你摘了酸枣。“

他们的努力在泥地上开了花。

第三日,倒塌的院墙角垒起半人高的新墙;第五日,林父扶着门框站了片刻,枯瘦的手抚过新砌的砖缝,眼里浮起层水光:“昭儿的手劲,比我当年还稳。“第七日清晨,林汐在屋后荒坡翻出半畦未被冲毁的菜苗,她蹲在泥里欢呼时,沈昭正扛着最后一捆青竹从山路上下来,竹梢扫落晨露,在他发间凝成颗颗水晶。

夜晚的篝火总烧得最旺。

村民们把捡来的干柴堆在老槐树下,火星子噼啪跳上夜空,像撒了把星星。

林汐总挨着沈昭坐,他的旧外衣裹着她的肩,怀里揣着他偷偷留的烤红薯——那是王叔硬塞的,说“昭小子瘦得风都能吹跑,得给妹妹攒点热乎食“。

“今儿张婶家的小闺女可闹笑话了。“沈昭拨了拨篝火,火星溅到林汐发间的红绸上,他忙用指腹拍灭,“她非说泥里捡的破碗是金的,追着王奶奶要换糖吃。“林汐笑得肩膀直颤,额头抵着他胳膊:“那王奶奶肯定拿枣子哄她了?“

“哄了。“沈昭望着跳动的火焰,声音突然轻了些,“王奶奶说,等房盖好了,要在院里种棵枣树。“

林父靠在草席上咳嗽,却掩不住嘴角的笑:“你们兄妹俩啊,比那枣树还让人心里踏实。“他的手搭在林汐发顶,从前给她扎小辫的指节如今瘦得硌人,“昭儿像你娘,手巧心细;阿汐像我,认准的事就咬着牙往前。“

林汐仰头看哥哥,火光里他的侧影被镀了层暖金。

她突然想起洪水夜在屋顶时,他也是这样护着她,说“阿汐别怕,哥在“。

那时候他的声音还带着颤,现在却像新砌的墙,稳稳当当立在她跟前。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第八日傍晚,马蹄声惊散了归巢的雀儿。

林汐正蹲在灶前添柴,忽听院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沈昭刚从河边提水回来,水罐“咚“地砸在地上,溅湿了她的裤脚——他盯着院门口的方向,眉峰拧紧的模样,像极了洪水冲垮木桥那天。

“是官差!“有村民喊,“骑枣红马的,腰上挂着铜鱼符!“

林汐跟着沈昭挤到人群前。

来者穿玄色窄袖官服,靴底沾着未干的泥,腰间鱼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扯着嗓子宣读公文,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钉子:“奉内务府令,今秋帝国选秀,凡十三至十六岁良家女子,三日后赴镇里初检。

抗旨者,罪及亲族!“

林汐的手猛地攥住沈昭的衣角。

她今年刚满十岁,可那官差的目光突然扫过来,像根冰锥扎在她后颈:“林家小女?“他翻着手里的黄册,“林汐,十岁?“

“十岁不够年纪!“沈昭挡在她身前,声音发哑,“选秀例是十三岁起。“

官差嗤笑一声,指节敲了敲黄册:“今岁不同。

三皇子要选侧妃冲喜,特旨放宽至十岁。“他上下打量沈昭,“你是她什么人?

兄长?“见沈昭点头,便把黄册往他怀里一塞,“三日后巳时,镇北祠堂。

误了时辰,你妹妹的名字就挂到宗正寺的罪簿上。“

人群霎时炸开议论。

林汐听见张婶说“冲喜“不吉利,王奶奶念叨“三皇子病得厉害“,可这些声音都像隔了层毛毡,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要撞出喉咙。

“哥...“她拽他的袖子,指甲几乎要掐进布里,“我不去行不行?“

沈昭没说话。

他的手垂在身侧,指节发白,后颈青筋跳得厉害。

林汐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在吞咽什么,末了才低头摸她的脸:“阿汐别怕,哥去求里正,求官差...总能...“

“没用的。“官差翻身上马,缰绳一甩,“皇命难违。“马蹄声渐远,却像踏在林汐心口,每一步都碾得生疼。

夜色漫上来时,兄妹俩坐在废墟里的老槐树下。

林父的咳嗽声从仓库方向传来,混着张婶哄他喝药的劝声。

篝火早熄了,只剩几星余烬在泥里苟延残喘。

林汐发间的红绸被夜风吹得飘起来,扫过沈昭的手背——那红绸是他从废墟里捡的,是他说要等房盖好种满牵牛花。

“哥,“林汐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他们为什么要选我?“

沈昭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灯火,喉咙发紧。

他想起洪水前母亲缝的虎头鞋,想起父亲药箱里的药方,想起这七日里他们搬过的每一块砖、种过的每一棵苗。

可现在这些都像握在手里的沙,正顺着指缝簌簌往下漏。

他摸出怀里的木牌——是那日和林汐一起捡的“林宅“,被他擦得干干净净。

木牌上的字在月光下泛着温黄,像极了父亲从前在药柜上贴的标签。

“阿汐,“他把木牌塞进她手里,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泥,“等天亮了,哥去镇里问问...问问选秀的规矩。“

林汐没说话,只是把木牌贴在胸口。

她能听见哥哥的心跳,一下一下,重得像块石头。

风掠过断墙的缺口,带来远处河水的呜咽。

沈昭望着她发间的红绸,突然想起洪水夜在屋顶时,她也是这样挨着他,说“哥,我冷“。

那时候他用体温给她暖手,现在他却连她的害怕都暖不化。

夜更深了。

林汐靠在他肩头睡着时,沈昭望着天上的星子,喉间像塞了把碎砖。

他知道,有些事已经开始动了——像春河下的冰,表面还静着,底下早裂了缝。

夜风裹着河腥气钻进断墙缺口,林汐后颈的碎发被吹得乱翘。

她原本靠在沈昭肩头的脑袋轻轻晃了晃,睫毛颤了颤,醒了。

“哥。“她哑着嗓子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他衣襟的补丁——那是前日他帮张婶修屋顶时被瓦片划破的,她连夜用蓝布补的,针脚歪歪扭扭。

沈昭正盯着她发间的红绸发呆。

那红绸在月光下泛着旧血似的暗,像极了洪水夜她磕破膝盖时渗的血珠。

他喉结动了动,把涌到嘴边的“别怕“咽回去,反而握住她抠补丁的手:“阿汐手凉。“说着将她的手塞进自己怀里,隔着粗布短衫贴着胸膛。

林汐能清晰感觉到哥哥心跳的力度,一下比一下重,像擂在破鼓上。

她忽然想起上个月他背她去镇里抓药,爬十八道坡时也是这样的心跳声。

那时他说“阿汐再忍忍,药铺快到了“,现在他说“等天亮我去镇里问规矩,许是要选身家清白的,咱们...咱们“。

“哥。“林汐抽出手,掌心覆上他发紧的下颌线。

少年的胡茬扎得她痒,“我知道的。“她仰起脸,月光落进她眼底,像两颗浸了水的星子,“洪水夜屋顶塌的时候,你说'阿汐别怕,哥在';爹咳得喘不上气那夜,你说'阿汐别怕,哥去借药';现在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她吸了吸鼻子,指尖轻轻碰他眼下的青黑,“哥的眼睛在说,阿汐别怕。“

沈昭的眼眶突然热起来。

他别过脸,望着仓库方向——爹的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混着张婶“药要凉了“的劝声。

他想起今早给爹喂药时,老人枯瘦的手攥住他手腕:“昭儿,你娘走得早,阿汐...就托付给你了。“当时他重重应下,现在这应下的话却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他心口生疼。

“小昭!阿汐!“

粗哑的唤声打破夜的寂静。

林汐循声望去,见王叔挑着货担从村东头过来,竹扁担压得吱呀响。

老人鬓角沾着草屑,粗布褂子前襟沾着星点面粉——许是去邻村卖完糖人,又帮人搬了粮。

“这晚还没歇着?“王叔把货担往老槐树下一撂,蹲下来翻找竹筐,“我这儿还有块桂花糕,没被馋嘴的娃摸走。“他掏出块用油纸包的点心,油纸都浸了油,“趁热吃,甜着呢。“

林汐接过点心,却没往嘴里送。

她望着王叔眼角的皱纹,轻声道:“王叔,皇...皇上下了选秀令。“

竹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王叔的手悬在半空,沾着面粉的指节突然蜷起来。

他盯着林汐发间的红绸看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叹了口气:“我就说今儿个镇里不对劲,官差骑快马过的时候,连茶馆的说书人都闭了嘴。“他从怀里摸出旱烟袋,划火时手抖得厉害,火星子落了半衣襟,“冲喜...冲喜的话,哪管你是十岁还是十六岁?

三皇子那病,宫里请了多少大夫都没辙,就指着拿姑娘的福气冲一冲。“

沈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白天官差甩下的“皇命难违“,想起王奶奶说的“冲喜不吉利“,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王叔,选秀...选秀要什么样的?“

“要身家清白的。“王叔吧嗒吧嗒抽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脸,“要没克过亲人的,要生辰八字合的...可这些规矩,在皇命跟前算个啥?“他突然抓住沈昭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手劲大得惊人,“小昭啊,你可千万...“

“咳咳!咳咳!“

仓库方向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混着张婶的惊呼:“林大哥你怎么起来了?

快躺下!“

沈昭猛地站起来,月光在他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望着仓库漏出的昏黄灯光,想起爹咳得蜷成虾米时的模样,想起今早爹摸他脸说“昭儿瘦了“,想起...想起药罐里那碗凉透的苦药。

“阿汐,“他转身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红绸,“明儿我去镇里,找牙婆问清楚选秀的章程。“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爹...爹这两天咳得厉害,咱们先...先别告诉他。“

林汐攥着怀里的木牌,木牌上“林宅“两个字被体温焐得温热。

她望着哥哥发颤的睫毛,突然用力点头:“嗯。

我明早给爹煎药时,多放两块糖。“

王叔蹲在旁边,旱烟烧到了指根都没察觉。

他望着这对兄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洪灾时,也是这样一对小兄妹,哥哥背着妹妹在水里扑腾,妹妹攥着哥哥的衣领哭得打嗝。

后来那哥哥被救走了,妹妹...

他猛地掐灭烟蒂,站起身扛起货担:“我去张婶那儿借把扫帚,把你们屋前的碎砖扫一扫。“竹扁担在肩头颤了颤,“明儿...明儿我跟小昭一道去镇里。“

夜风卷着远处河水的呜咽掠过断墙,林汐望着王叔佝偻的背影,又抬头看哥哥。

沈昭正望着仓库方向,月光把他的侧影切成明暗两半——明的那半,是紧抿的嘴角;暗的那半,是攥得发白的拳头。

她忽然想起洪水夜,哥哥也是这样半明半暗地抱着她,说“阿汐别怕“。

那时她怕得直发抖,现在她却觉得,只要哥哥的拳头还攥着,只要木牌还焐在胸口,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能跟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

仓库里传来张婶的喊声:“阿汐!

快来搭把手,你爹又把药碗打翻了!“

林汐应了一声,刚要起身,沈昭突然按住她的肩。

她回头,看见他眼睛里有星子在闪,像洪水退去那天,他们从瓦砾里扒出母亲留下的银镯子时,阳光落进去的样子。

“阿汐,“他说,声音轻得像句秘密,“等我回来。“

林汐替父亲擦净胸前的药渍时,指甲缝里还沾着碾碎的陈皮末。

张婶端着新煎的药碗进来时,她正把父亲滑到枕边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那双手瘦得只剩一层皮,搭在粗布被面上像两片枯荷叶。

“阿汐先去歇着吧。“张婶把药碗搁在矮凳上,药香混着父亲喉间的痰鸣在小屋里漫开,“你哥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

林汐应了一声,退到门边又回头望了眼。

月光从漏雨的瓦缝里漏下来,在父亲灰白的鬓角镀了层霜。

她突然想起去年春天,爹还能扛着她去村外看桃花,那时他的手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现在...

“阿汐?“张婶的声音里浸着担忧。

她慌忙摇头,把涌到眼眶的热意憋回去。

回屋时,木牌在胸口硌得生疼——那是母亲留下的,雕着并蒂莲的檀木牌,她从小攥到大。

土炕还留着白日里晒过的草屑味。

林汐脱了鞋躺下,眼睛盯着房梁上结的蛛网。

哥哥说要装作若无其事,可她连翻个身都怕动静太大——方才替爹擦手时,他迷迷糊糊抓着她的手腕,哑声问“昭儿呢“,她撒谎说“哥去张婶家借灯油“,爹就笑了,说“昭儿最会疼人“。

月光移到窗棂上时,她翻了个身,被角绞成乱麻。

木牌贴在胸口,温度渐渐凉了。

她想起王叔说的“冲喜“,想起官差甩在村公所的黄榜,墨字在她脑子里晃:“年满八岁至十六岁良家女子,无克亲不祥,着令三日后赴镇里初筛。“

“八岁...“她攥紧被角,指甲掐进掌心,“张婶家小囡才七岁,李叔家二丫上个月刚没了娘...难道真要连十岁的都选?“

墙角的蟋蟀突然噤了声。

林汐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是哥哥。

她翻身坐起,看见窗纸上晃过沈昭的影子——他走路时肩线绷得笔直,像洪水夜背着她趟过齐腰深的水时那样。

门轴“吱呀“轻响。

沈昭端着个粗陶碗进来,碗里浮着半块凉透的桂花糕:“张婶给的,说你今晚没怎么吃东西。“

林汐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底的凉。

她望着哥哥眼下更深的青黑,突然想起白天他蹲在她跟前理红绸的模样——那时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阴影,像要把所有的不安都藏在阴影里。

“爹睡了。“沈昭坐在炕沿,背对着月光,声音闷得像从瓮里传出来,“张婶说他这两日咳得轻些了,许是...许是药起了作用。“

林汐咬着嘴唇点头。

她知道哥哥在撒谎——方才替爹擦背时,她摸到他后心全是冷汗,沾得她手背都湿了。

可她还是把到嘴边的“我知道“咽回去,舀起桂花糕塞进嘴里。

甜腻的桂花香漫开,混着喉头的涩,像块化不开的石头。

“明儿我跟王叔去镇里,先找牙婆问选秀的底。“沈昭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得她发痒,“你在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该给爹煎药煎药,该去河边洗衣洗衣。“

“嗯。“林汐把碗递回去,木牌在胸口硌得更疼了,“我会装得...装得跟平常一样。“

沈昭没接碗。

他望着她发顶翘起的呆毛,想起她三岁时生疹子,也是这样蜷在他怀里,说“哥,我不疼“。

那时他替她擦身,看见她背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子,现在他替她理了理被角,看见她腕上淡青的血管——细得像根草茎,风一吹就能断。

“睡吧。“他把碗搁在窗台上,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蛛网轻轻摇晃,“明儿我走得早,不用等我。“

林汐躺回炕上,听着哥哥的脚步声渐远。

月光爬上她的脸,她望着窗台上的陶碗——桂花糕的油星在月光下泛着暗黄,像块凝固的泪。

后半夜起了风。

林汐被冻醒时,听见院外传来门闩轻响。

她披了件旧棉袄出去,看见哥哥的身影正往村外走,背影在夜色里缩成个模糊的点。

河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沙沙响。

沈昭蹲在石滩上,望着水面浮起的月亮——碎成一片一片的,像去年洪水退去后,他们从瓦砾里扒出的母亲的银镯子。

他摸了摸怀里,银镯子还在,用红绸包着,是阿汐偷偷塞给他的。

“三皇子冲喜...“他捡起块石子砸向河面,水花溅湿了裤脚,“官差说要身家清白,可阿汐的身世...要是被查出来...“

风卷着河腥气灌进衣领。

他想起爹临终前的托付,想起洪水夜他抓着阿汐的手在水里扑腾,想起皇妃的凤辇从镇里经过那天——明黄的帷幔掀起一角,他看见车里女人的眼睛,和阿汐的眼睛一模一样。

“得先知道选秀的底。“他搓了搓冻红的手,“牙婆那有门道,许能买通...或者找王叔帮忙,他走南闯北见得多...“

芦苇丛里突然飞出只水鸟,扑棱棱掠过水面。

沈昭望着它消失在夜色里,想起阿汐白天说的“哥的眼睛在说,阿汐别怕“。

他摸了摸脸,不知什么时候湿了一片。

“阿汐,“他对着河水轻声说,“哥就是把命搭进去,也不会让你进那什么皇宫。“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林汐蹲在灶前添柴火。

药罐里的苦香混着灶膛的烟火气,熏得她眼睛发酸。

她望着墙上挂的木梳——那是哥哥用竹片削的,齿缝里还卡着她的一根红头发。

“阿汐,发什么呆呢?“张婶掀帘进来,手里提着一篮青菜,“药要沸了,快调小火。“

林汐慌忙拨弄灶膛里的柴,火星子噼啪溅在她手背上。

她望着跳动的火苗,想起昨夜想好的事——等哥哥和王叔走后,她要去村东头找私塾周先生。

先生教过她《女诫》,许是懂些宫里的规矩。

“张婶,“她把药汁滤进碗里,声音尽量放得轻快,“我今儿想去先生那儿借本书,成不?“

张婶正往菜篮里捡烂叶子,闻言抬头:“周先生那《列女传》?

成啊,你爹还说过,多识些字总是好的。“她突然顿了顿,伸手替林汐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就是...别去太久,你爹醒了该找你。“

林汐把药碗捧在手里,温度透过粗陶传到掌心。

她望着张婶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王叔昨晚没说完的话——“小昭啊,你可千万...“后面的话被爹的咳嗽打断了,但她猜得到,王叔想说的是“千万别让阿汐被选上“。

晨雾漫过篱笆时,沈昭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他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肩上搭着王叔的旧布包。

林汐站在院门口,望着他越走越近,看见他眼里有星子在闪——和昨夜在河边时一样。

“哥。“她把药碗往张婶手里一塞,跑过去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路上小心。“

沈昭摸了摸她的头,指腹蹭过她发间的红绸。

那红绸是母亲留下的,他记得很清楚——洪水夜阿汐摔在碎砖上,他用这红绸替她扎住流血的膝盖。

“等我回来。“他说,声音比晨雾还轻。

林汐望着他和王叔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转身回屋时,把怀里的木牌攥得更紧了。

她想起周先生的私塾在村东头第三棵老槐树下,想起先生总爱用戒尺敲桌子说“知书达理方能自保“,想起自己昨晚在炕头反复练习的话:“先生,我想问问,选秀...要考些什么?“

灶膛里的火还在噼啪响,药香漫得满院都是。

林汐望着药碗里晃动的倒影,看见自己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洪水退去那天,他们从瓦砾里扒出银镯子时,阳光落进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