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雨水顺着茅草屋顶的破洞砸下来,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沈昭蹲在木箱前,指尖划过父亲常用的药罐,陶瓷表面还残留着艾草的苦香——这是最后一剂止咳药,父亲终究没喝上。
他喉结动了动,把药罐塞进布包最底层,那里已经躺着父亲的画像和林汐的糖纸。
“哥哥,这个行吗?“林汐踮着脚从米缸里摸出半袋糙米,沾着米糠的小手在发抖。
她特意挑了最满的角落抓的,可袋子提起来还是轻得让人心慌。
沈昭抬头时正撞进她湿漉漉的眼睛,像被雨水泡透的小鹿,睫毛上挂着水珠,鼻尖红得像冻过的山楂。
“阿汐真棒。“他扯出个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额发。
手指触到她冰凉的耳垂时,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妹妹的体温比雨丝还凉。
他把自己的粗布外袍脱下来裹住她,外袍带着他脊背的温度,林汐立刻像只小兽似的缩进去,只露出沾着灶灰的下巴。
院外的哭喊声突然拔高,有个女人的尖叫刺穿雨幕:“我家小囡还在西屋!“沈昭的动作顿住。
他想起三天前替张婶修屋顶时,那粉团子似的小丫头还往他兜里塞野枣。
可此刻他怀里的布包装着父亲的骨殖罐——父亲临终前说要埋在南山老槐下,那是他和母亲定情的地方。
“哥哥,“林汐突然扯他的衣角,声音闷在外袍里,“我、我找到干饼了。“她从灶台后面摸出块硬邦邦的麦饼,用旧帕子包着,“爹上次赶集买的,说等我生辰......“话音未落,麦饼“啪嗒“掉在地上,沾了泥。
林汐蹲下去捡,发顶的木簪歪了,露出后颈一道淡粉色的疤——那是去年冬天她偷爬树摘枣摔的,当时他抱着她在药铺门口等了半夜,手都冻得握不住药碗。
沈昭弯腰把她连人带麦饼抱起来,布包蹭过她膝盖。“阿汐的生辰,哥哥补你十块麦饼。“他用袖子擦她脸上的泥,指腹碰到她睫毛上的水珠,“但现在,咱们得把这些吃的都带上。
洪水来了会饿肚子,饿肚子会没力气爬山。“
林汐用力点头,发梢扫过他下巴。
她把麦饼塞进布包时,木雕鱼从口袋里滑出来,“咚“地砸在他脚边。
那是他用劈柴剩下的边角料雕的,鱼尾巴刻得歪歪扭扭,林汐却宝贝得连睡觉都要攥着。
他弯腰捡起木雕鱼,塞进她掌心:“攥紧了,这是哥哥给阿汐的船锚,不管水多大,都能把咱们拴在一起。“
“沈兄弟!“阿福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湿冷的风灌进屋里。
他背着沈昭的父亲,老人的灰布衫被雨水浸透,搭拉着的手垂在阿福腰侧,像根没了力气的藤。“后山的路快被泥冲断了,再不走就来不及!“
沈昭把布包系在腰间,又检查了三遍绳结。
林汐已经自觉地趴上他后背,两条细胳膊环住他脖子,额头抵着他后颈,呼吸热乎乎的:“哥哥,我不重的。“他能感觉到她膝盖在抖,像片落在风里的树叶,可那点颤抖透过粗布衣服传过来,反而让他的脊梁挺得更直了。
出了院门才发现雨有多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沈昭眯着眼睛往河边望——他们的木筏还搁在柳树下,竹篾编的筏身被雨水泡得发亮。
昨天他和阿福砍了半宿竹子,原想等天晴了带林汐去河中心摸蚌壳,没想到今天这木筏倒成了救命的东西。
“昭哥!“隔壁的栓子抱着半袋盐跑过来,裤脚卷到大腿根,泥点子溅了满脸,“我娘说让你带着阿汐先走,我们帮你看着屋子!“他把盐袋硬塞进沈昭手里,转身又冲进雨幕,背影很快被水雾吞没。
“哥哥,那边有人摔了!“林汐突然指向前方。
沈昭顺着她手指看过去,王老汉的独轮车陷在泥里,车上的棉被正往下滑。
他刚要挪步,后背的林汐却轻轻摇了摇头:“阿汐不疼,咱们先去河边好不好?“她的脸贴在他耳侧,声音轻得像雨丝,“我想看看水......看看哥哥的木筏还在不在。“
沈昭的脚步顿了顿。
他知道林汐在怕什么——三天前村头的老柳树被雷劈了,当时林汐缩在他怀里哭了半宿,说树倒了会压着他们的家。
现在她大概是想确认,至少有一样他们亲手做的东西还在。
河风裹着泥土腥味扑过来时,沈昭的鞋已经灌满了水。
柳树下的木筏还在,竹篾被雨水洗得发亮,筏头系着的红绳结在风里晃。
可再往河中心看,他的呼吸猛地一滞——平时齐腰深的河水已经漫过了石拱桥的栏杆,浑浊的浪头卷着断枝、破锅,还有半扇破门板,“轰“地撞在桥墩上,溅起的水花比屋檐还高。
“哥哥......“林汐的声音在发颤。
沈昭这才发现自己攥着她手腕的手在抖,连忙松了松,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远处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断裂了——是上游的堤坝?
还是那棵百年老槐?
“阿福!“他对着雨幕大喊,“先带爹往山上走!
我和阿汐去把木筏拖过来!“阿福的回应被雨声撕成碎片,他只看见那个背着老人的身影在泥地里踉跄,像片被风吹着跑的树叶。
林汐突然从他背上滑下来,赤着脚踩进泥里。
她的小布鞋不知什么时候丢了,脚底板沾着草屑和碎陶片,却还是摇摇晃晃地往木筏跑,木雕鱼在她手里闪着暖黄的光:“哥哥,我帮你推!“
沈昭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追上她,把她举到木筏上,自己则跳进齐腰深的河水里。
河水冷得刺骨,像无数根冰针扎进腿里,可怀里的木筏却带着太阳晒过的温度——那是他和林汐昨天在晒谷场编的,她蹲在旁边递竹片,鼻尖沾着竹屑,说等木筏做好了要给它取名字。
“阿汐,木筏叫什么来着?“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问。
林汐跪在筏上,头发贴在脸上,却笑得眼睛发亮:“叫'归舟'!
哥哥说等发大水了,咱们就划着归舟回家......“
话没说完,上游传来一声闷响,像天塌了一角。
沈昭猛地抬头,就见浑浊的浪头裹着白沫翻涌而来,浪尖上漂着半块门板,门板上还挂着半截红绸——那是前村张姐的嫁妆。
“抓紧!“他扑上木筏,把林汐死死护在怀里。
木筏被浪头托起来又砸下去,林汐的木雕鱼“叮“地撞在竹篾上,发出清响。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有人在喊“堤坝塌了“,有人在喊“救命“,可沈昭只能听见林汐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敲在他肋骨上的小鼓。
等浪头退下去些,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抬头往河岸望。
这一望,连呼吸都顿住了——原本齐膝的泥地已经成了一片浑浊的河,刚才还在推独轮车的王老汉,此刻正抓着路边的荆棘,半截身子浸在水里;栓子娘举着铜盆在喊,可她的声音被水声吞得干干净净;更远处,几个青壮年正往堤坝上扔沙袋,他们的身影在雨幕里忽隐忽现,像浮在浪尖上的纸人。
林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袖口:“哥哥,他们在......在修堤坝吗?“
沈昭没说话。
他望着那些在水里挣扎的身影,望着被洪水卷走的木盆、鸡笼,还有不知谁家的蓝布衫,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昭儿,你是哥哥,要护着阿汐。“那时候父亲的手像枯枝,可此刻他的后背却烫得厉害,像有团火在烧——他不仅要护着阿汐,还要带着这些拼了命往山上跑的乡亲们,一起活着。
“阿汐,“他把她额前的湿发别到耳后,“咱们得把木筏划到堤坝那边去。“
林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睫毛上的水珠晃了晃,没掉下来:“哥哥是要......帮大家?“
“嗯。“他摸了摸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哥哥的后背是船,木筏也是船,咱们要当大家的船。“
林汐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
她举起木雕鱼,雨水顺着鱼身往下淌:“那归舟也能当船!
哥哥划左边,阿汐划右边!“
沈昭低头找桨,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木筏上多了根断了半截的竹篙——大概是刚才浪头打过来时冲上来的。
他把竹篙递给林汐,自己捡起块破木板当桨。
林汐握着竹篙的手还在抖,可她学得很快,像模像样地往水里一撑,木筏晃了晃,往堤坝方向挪了半尺。
雨还在下,风还在刮,可沈昭突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林汐的体温透过外袍渗过来,木雕鱼的暖黄在雨幕里明明灭灭,远处堤坝上的号子声混着水声传来,像首跑调的歌。
他划着桨,望着越来越近的堤坝,望着那些在水里扑腾的身影,突然明白父亲说的“平平安安“是什么意思——不是缩在某个安全的角落,而是手拉手,一起趟过这漫无边际的洪水。
当木筏离堤坝还有十丈远时,沈昭听见了更清晰的喊叫声:“快把沙袋递过来!““那边有个孩子抓着树枝!“他抬头望去,就见堤坝上的人群像蚂蚁似的挤成一团,有人在搬石头,有人在拉绳子,还有个穿青布衫的女人正把怀里的婴儿往高处举,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小坑。
林汐突然拽他的袖子:“哥哥,看!“她指着堤坝下方,有个穿红肚兜的小娃娃正抓着一棵歪倒的树,洪水已经漫到他胸口,他的小胳膊在水里乱扑,像只落水的小鸭子。
沈昭的手紧紧攥住木板。
他望了望怀里的林汐,又望了望那个在水里扑腾的小娃娃,突然把木筏往旁边一偏,朝小娃娃划去。
林汐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撑着竹篙,木筏划破水面的声音,混着她轻得像叹息的声音:“哥哥,我帮你扶他。“
雨还在下,风还在刮,可沈昭知道,他们的归舟,终于启航了。
木筏擦着堤坝的碎石划到小娃娃身边时,林汐已经跪到筏边,湿漉漉的手刚够着那孩子的红肚兜。
沈昭胳膊一撑,整个人几乎悬在水面上,指尖扣住小娃娃手腕的瞬间,那细得像芦苇秆的胳膊突然收紧,疼得他倒抽冷气——可他不敢松,直到把孩子塞进林汐怀里。
“哥哥的归舟真厉害!“林汐抱着浑身发抖的小娃娃,发梢滴下的雨水在孩子额头上砸出小水洼。
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却弯成月牙,木雕鱼被她压在两人中间,暖黄的木纹在雨里泛着微光。
沈昭刚要应她,远处突然传来阿福的大喊:“昭哥!
你爹醒了又昏过去,喘得像风箱!“
这句话像根冰锥扎进沈昭后颈。
他猛地转头,就见阿福背着父亲站在高处的土坡上,老人灰布衫的前襟全被雨水浸透,在风里晃成一片模糊的灰。
林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怀里的小娃娃突然哭出声,眼泪混着雨水流进她的衣领:“阿娘...阿娘在晒谷场...“
“阿汐,“沈昭把竹篙往水里一插,木筏“吱呀“转了个弯,“把弟弟交给王婶,她刚才在堤坝上喊着找红肚兜。“林汐立刻点头,抱着孩子往堤坝跑,木雕鱼在她腕间晃得飞快。
沈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这才抹了把脸上的水,往家的方向狂奔。
泥地吸着鞋底子,每一步都像在拔嵌进石头里的钉子。
沈昭冲进家门时,父亲正蜷在草席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
他跪下去摸父亲的额头——比早晨更烫了,烫得他指尖发颤。
床头的药罐倒在地上,艾草汁混着雨水在泥里洇开,像摊凝固的血。
“爹...“他轻声唤,手掌贴住父亲冰凉的手背。
老人睫毛动了动,枯槁的手指微微蜷起,却终究没力气抓住他。
沈昭想起昨夜父亲还能握着他的手,说等洪水退了要教他认新采的草药,此刻那只手却轻得像片枯叶。
“哥哥!“林汐的声音带着水汽撞进来。
她发顶的木簪不知何时掉了,湿发贴在脸上,怀里却多了个蓝布包裹——是他今早塞给她的干饼。“王婶说这是最后半块,给爹泡水喝。“她蹲下来要掰饼,指甲缝里还沾着堤坝上的泥。
沈昭按住她的手。
干饼硬得能硌碎牙,父亲现在连水都咽不利索。
他抬头看向窗外,雨幕里浮动着村民的剪影:有人在拖散架的牛车,有人在往高处扔棉被,栓子娘举着铜盆喊自家的鸡,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
“阿汐,“他把父亲的头轻轻扶起来,“咱们得带爹去后山。“林汐的瞳孔猛地缩了缩,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可...可后山的路昨天就开始塌方...“
“再不走,爹撑不过今晚。“沈昭的声音比雨水还冷。
他掀开墙角的破布,露出半块做衣柜剩下的厚木板——上个月他本想给阿汐钉个放糖纸的小盒子,现在倒成了救命的担架。
木板边缘还留着锯子的齿痕,划得他掌心生疼。
“昭哥!“阿福的身影堵在门口,浑身往下淌水,“我帮你们抬。
栓子他娘在村口看着,说后山的路还能走半里。“他蹲下来试了试木板的承重,又解下自己的腰带:“用这个绑牢些,省得颠着叔。“
林汐突然拽沈昭的衣角。
她不知何时捡回了小布鞋,鞋尖沾着暗红的泥——许是堤坝上的碎砖划的。“哥哥,“她仰起脸,睫毛上的水珠晃得他眼花,“我背木雕鱼,它能给爹当枕头。“
沈昭喉结动了动。
他接过阿福递来的腰带,在父亲腰下绕了两圈,系得死紧。
指腹擦过父亲冰凉的手背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路,他不能错半步。
当四人抬着担架出门时,雨势突然变了。
先前是斜着下,现在却像有人倒扣了整盆水,砸得人睁不开眼。
林汐立刻扑到沈昭腿边,木雕鱼硌得他小腿生疼。
阿福抬头看了眼铅灰色的天:“这雨势比晌午还大,泥路该成泥潭了。“
沈昭摸了摸林汐的发顶,掌心沾了雨水的凉。
他弯腰把林汐抱上自己后背,另一只手攥紧担架的一端。
阿福在另一侧弯着腰,雨水顺着他的下巴砸在木板上,溅起的泥点落进父亲的衣领。
“昭哥,我先探路。“阿福的声音被雨声撕得支离破碎。
沈昭望着门外像帘幕般垂下的雨线,泥地泛着油亮的光——刚才还能辨清的脚印早被冲成了一片浑浊。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第一步,鞋底刚触到地面就滑了滑,惊得林汐的胳膊在他脖子上勒得更紧。
雨幕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是风穿过破窗,又像是谁在远处喊“救命“。
沈昭眯起眼,望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山道,喉咙里突然泛起铁锈味——他知道,真正的难走,才刚刚开始。
雨幕里的每一滴雨都像淬了重量,砸在沈昭后颈时,他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这雨哪里是落下来的,分明是从天上倒下来的,砸得人骨头缝里都泛着冷。
林汐的小胳膊在他脖子上勒成一道浅痕,木雕鱼的鳞片硌着他肩胛骨,倒像是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尖发颤。
“昭哥,左脚往草窠里踩!“阿福的声音从担架另一侧劈进来。
沈昭低头,看见自己右鞋底正悬在泥水上,泥浆泛着恶心的泡泡,像张等着吞人的嘴。
他咬着牙把左脚探向田埂边的野艾草,草茎被雨水压得贴地,却意外地结着硬实的根——这是上个月他和阿福帮老李家翻地时,特意留的护埂草。
林汐突然抽了抽鼻子。“哥哥,“她的脸贴在他耳侧,温热的吐息混着雨水的凉,“爹的手更凉了。“沈昭的后槽牙猛地一咬。
他腾出一只手去探担架上的人——父亲的手背像块泡在冰水里的石头,指甲盖泛着青灰。
昨天还能握着他的手说“昭儿要带阿汐好好活“的人,现在连睫毛上的雨珠都抖不落。
“再撑撑,爹。“他对着雨幕轻声说,喉咙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这声低唤被风卷着撞在山壁上,惊得几尾避雨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落的水珠打在林汐额头上,她缩了缩脖子,木雕鱼“咔“地磕在沈昭锁骨上。
“昭哥!
前面塌方了!“阿福突然闷喝一声。
沈昭抬头,只见半人高的泥块从山腰滚下来,堵在仅容两人并行的山道上,新翻出的红土还渗着水,像道狰狞的伤疤。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这条道是去后山的唯一路,若是绕远...他不敢想父亲还能不能撑过绕路的时辰。
林汐从他背上滑下来,小布鞋陷进泥里,立刻吸饱了水。
她蹲在担架旁,把木雕鱼垫在父亲颈下,指尖轻轻碰了碰父亲发皱的眼皮:“爹,鱼鱼给你暖脖子。“沈昭看着她沾了泥的小手指,突然想起三天前父亲咳血时,也是这样的小手,捧着药碗在火塘边守了整夜。
“让开些!“粗哑的唤声裹着雨珠砸过来。
沈昭抬头,看见村长举着铁锹从雨幕里钻出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举着锄头、扁担的村民。
栓子他娘攥着麻绳,裤脚卷到膝盖,泥点溅了半条腿;王铁匠的铁砧顶在头上当雨具,雨水顺着铁边成串往下淌;连平时最娇贵的绣娘阿秀,都咬着牙扛了块门板——门板上堆着半袋干麦麸,是给伤员垫背的。
“昭小子,“村长把铁锹往塌方处一插,泥块“噗“地裂开道缝,“你爹的事我听说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泥,“咱村的娃子,能护一个是一个。“话音未落,王铁匠已经抡起锄头砸向最大的泥块,锈迹斑斑的锄头磕在红土上,迸出几点火星。
林汐突然拽沈昭的衣角。
她的小拇指冻得发白,却死死抠着他衣摆的补丁:“哥哥,村长爷爷的手在抖。“沈昭这才注意到,村长握铁锹的手背暴起青筋,指节泛着不自然的紫——前天修堤坝时,村长为了救落水的栓子,右手被碎石砸了,大夫说要养半个月。
“都加把劲!“栓子他娘喊着,把麻绳套在泥块上,“昭家小子还等着带他爹上山呢!“七八个身影立刻围上去,麻绳绷成直线,泥块“咕噜“滚下山坡,溅起的泥水打湿了阿秀的绣鞋,她却只抹了把脸,抄起扫帚去扫路上的碎土。
山道重新露了出来,像条被擦干净的灰绸带。
沈昭弯腰要背林汐,却被她推了推:“哥哥背爹,我自己走。“她仰起脸,睫毛上的雨珠落进酒窝里,“我已经十岁了,能帮上忙。“沈昭喉咙发紧,伸手摸了摸她发顶——湿漉漉的发绺里,还沾着刚才塌方时溅的草屑。
等众人抬着担架爬上最后一道坡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废弃仓库的断墙在雨幕里像头蹲伏的巨兽,沈昭却觉得从未见过这么亲切的轮廓。
阿福先冲进去,用袖口擦了擦窗台上的灰:“能避风!“村长把门板往漏雨的屋顶一搭,雨水顺着门板边缘流成小瀑布,倒把中间的空地护得干爽。
他们把父亲轻轻放在麦麸堆上。
林汐立刻跪下来,用自己的小棉袄裹住父亲的脚——那是母亲临终前给她做的,绣着并蒂莲的袖口早磨破了,现在却裹得那样仔细。
沈昭蹲在旁边,替父亲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额发,手指触到父亲冰凉的太阳穴时,突然听见外面传来模糊的哭喊:“柱子他娘还在村东头!“
林汐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两颗星。
她把木雕鱼往父亲怀里塞了塞,又拍了拍麦麸堆:“爹,鱼鱼陪着你。“然后她拉住沈昭的手,小掌心的温度透过湿衣服渗进来:“哥哥,我们去帮忙好不好?“
沈昭望着她沾了泥的小脸蛋,突然想起父亲遗书里的话:“昭儿要护着阿汐,阿汐要跟着昭儿。“他捏了捏她的手,雨声里传来村长的吆喝:“昭家兄妹,来搭把手!“
雨还在下,却好像轻了些。
仓库里的麦麸堆被体温焐出股暖烘烘的草香,混着雨水的潮气漫在鼻尖。
林汐把父亲的手往棉袄里又塞了塞,指腹触到他腕间凸起的骨节,像触到块硌人的卵石。“阿汐,“沈昭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雨水的凉,“栓子他娘说灶房煮了热粥,咱去搭把手。“
她转头时,看见哥哥肩头的雨水正顺着补丁往下淌,在青布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十岁女孩的小身板晃了晃,却还是立刻爬起来,把木雕鱼往父亲枕头底下又压了压——那是爹病中用最后半块樟木刻的,鱼鳍的纹路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灶房设在仓库东侧的偏间,漏雨的屋顶被王铁匠用铁皮补上了,火星子在铁皮上跳着,把粥锅映得泛红。
林汐踮着脚够木桶,指尖刚碰到浮着米油的粥面,手腕就被沈昭托住。“我来舀,“他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像块带着体温的陶砖,“你端碗,别烫着。“
粗陶碗碰在木托盘上,发出细碎的响。
林汐捧着托盘往外走,迎面撞上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姐姐,“小丫头的睫毛上还沾着雨珠,攥着她的衣角直晃,“我奶奶说她牙疼,喝不得烫的。“林汐蹲下来,把最上面那碗吹了又吹,直到碗边腾起的白气变成若有若无的薄雾,才塞进小丫头手里:“跟奶奶说,凉透了再喝。“
沈昭的木勺在粥锅里搅出漩涡。
他望着林汐的背影,看她蹲在老妇人跟前吹粥,看她帮阿秀家的小娃擦脸上的泥,看她把最后半块烤红薯塞进栓子怀里——那是方才村长塞给兄妹俩的,说是“给昭家娃子垫垫肚子“。
雨幕透过破窗渗进来,在她发顶织了层银纱,倒把她眼尾那颗小痣衬得更亮了。
“昭小子,“栓子他娘擦着锅沿凑过来,“西头老李家的二小子还没找着。“她声音压得低,却像根针戳进沈昭心口。
他望着仓库里挤作一团的身影:张婶的腿伤裹着破布,刘叔的儿子发着烧直打颤,可还有人在雨里淋着,在泥里滚着。
“阿汐,“他走到妹妹身边时,她正把自己的干手帕系在小丫头头上,“我去村东头看看。“林汐的手指顿在帕结上,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粥气凝成的水珠:“哥,雨这么大...“
“我带着火把,“沈昭摸出怀里的火折子晃了晃,又指了指墙角的竹篓,“王铁匠给我备了麻绳,村长说东头有棵老槐树,能当标记。“他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刘海,“你守着爹,要是他醒了...“声音突然哽住,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告诉他,昭儿很快回来。“
林汐的小拳头攥住他的衣角。
她能感觉到哥哥的体温透过湿衣服渗进来,混着雨水的凉,像块快化的糖。“哥,“她把脸贴在他胸前,木雕鱼的鳞片隔着两层布硌着她,“你要是看见李二小子,记得给他带块烤红薯。“
沈昭走出仓库时,雨幕正被风撕成斜斜的线。
他把火把举过头顶,火焰在雨里挣扎着,像朵随时会熄灭的红莲。
泥地里的脚印早被雨水冲得模糊,他沿着田埂走,每一步都陷进齐踝的泥浆里,裤脚很快糊满了红土。
“有人吗?“他的呼喊被风卷着撞上山壁,又撞回来,成了细碎的回音。
转过山坳时,火把突然照亮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蜷着团黑影,是个裹着破毯子的老人。“大爷!“沈昭扑过去,雨水顺着下巴砸在老人肩头,“我背您去仓库!“
仓库里,林汐把最后半块烤红薯掰成小块,放在父亲唇边。“爹,“她用指尖沾了点温水,擦他干裂的嘴唇,“这红薯可甜了,您尝尝?“父亲的喉结动了动,却没力气张开嘴。
她把红薯收进怀里,转身去给张婶换药,药汁滴在伤处时,张婶倒吸冷气的声音让她想起哥哥给她挑刺时的模样。
后半夜的雨突然轻了些。
林汐蹲在破窗边,望着外面的雨幕——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砸,倒像谁把水瓢换成了筛子,一滴一滴往下漏。
她看见远处有火光在晃动,像颗忽明忽暗的星子,知道那是哥哥回来了。
“阿汐,“张婶突然轻声唤她,“你看天。“林汐抬头,雨幕最深处浮着层若有若无的青灰色,像块被水洇开的墨。
风裹着湿土香吹进来,卷走了些潮气,她听见屋檐下的雨珠落进水缸,“叮咚“、“叮咚“,像谁在敲小铜铃。
仓库门被撞开的瞬间,冷风卷着雨水灌进来。
沈昭的裤腿全是泥,怀里却稳稳托着个老人。“李大爷找到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混着雨水的凉,“他说在槐树下睡了半宿,要不是我喊...“
林汐冲过去接老人时,瞥见哥哥发梢滴下的雨水里,有几点碎金在闪。
她抬头看天,雨幕不知何时变薄了,东边的云隙里漏出丝微光,像根细金线,正慢慢抽开暗夜里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