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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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洪流是湖北黄梅人,黄梅因禅宗的四祖寺、五祖寺而著名,身为黄梅人,洪流选择佛教典籍来研究似乎有一种地缘原因。我对洪流的认识首先来自他的硕士导师——湖北大学的何新文教授。新文是我的大学同学,几十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非常深厚的友情。因为同城关系,我们俩各自指导的研究生若举行学位论文答辩会,常常互请对方来做“座师”。新文曾极力向我推荐洪流。洪流是何老师2000级古代文学专业硕士,2003年按时毕业,其学位论文是《王粲思想与艺术简论》,写得不错。他获得硕士学位后,从2004年起就在贵州民族大学(前身是贵州民族学院)任教。在何老师印象中,洪流尊师重道,为人诚恳友善,有个性,追求上进。他聪明好学,基础较好,文字表达能力较强。2009年他考取我的博士研究生后,这些优点也一再被证实。

我指导研究生学位论文的选题一般采用三种方式:其一,根据研究生的研究兴趣和研究基础,师生共同商定,这种情况比例稍微大一些,如曾军的博士学位论文《义理与考据——清中期〈礼记〉诠释的两种策略》(岳麓书社2009年版)、桑大鹏的博士学位论文《三种〈华严〉及其经典阐释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其二,由我指定选题,当然也要考虑研究生的兴趣和基础,这种情况也比较多,如盛莉的博士学位论文《〈太平广记〉仙类小说类目及其编纂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其三,研究生自选,这种情况相对较少。我一般尊重博士研究生的选题,因为作为博士生,理应有独立展开学术研究的能力。袁洪流的博士学位论文选题就属于第三种方式。

我之所以同意洪流选择《〈洛阳伽蓝记〉研究》来作为其博士学位论文选题,是因为《洛阳伽蓝记》这部典籍在佛教史或古典文献学史上确实是一部重要的经典,北朝佛教之兴盛从此书可见端倪,因此,值得深入研究。大家知道,谈起南北朝时期北朝人的著述,有所谓“北朝三书”的说法,“三书”——《水经注》、《洛阳伽蓝记》和《颜氏家训》。“三书”很重要,原因在于北朝人流传至今的著述不多,除了“三书”外,还有“两书”也很重要,即《魏书》和《齐民要术》。“三书”中,《水经注》与《洛阳伽蓝记》两书性质相近,《四库全书》均收入史部地理类。《水经注》与《洛阳伽蓝记》两书的文学价值也类似,受到历代学者的高度肯定,如四库馆臣评价《洛阳伽蓝记》时说:“其文秾丽秀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肩随。”(《四库全书总目》卷七十《洛阳伽蓝记提要》)刘节先生在《中国史学史稿》一书里专门例举分析了这两本书的文学性。[1]周祖谟先生也指出,杨衒之“长于著述,叙事简洁,文笔隽秀,足与郦道元《水经注》媲美。既是地理书,又是一部史书,并且是一部极好的文学著作”。[2]但是,我们发现,“三书”在后代受到的重视程度不一,《水经注》最热,早在清代已成为专门的学问。《颜氏家训》也因中国人重视家风家教的传统而被重视,今天讲述家风家教的人,几乎是“言必称《颜氏家训》”。比较而论,学术界和读书界对于《洛阳伽蓝记》的关注度则相对薄弱一些。

《洛阳伽蓝记》这部著作虽然很重要,但要展开研究是很难的。因为《洛阳伽蓝记》所记载或描述的寺庙,作为实际的建筑物,随着北魏的迁都,在作者生活的年代大都已成废墟,到后代更是荡然无存了,也没有多少北魏文献可以佐证。甚至连该书作者的姓名是“杨衒之”还是“羊衒之”都存在争议,《魏书》与《北史》均无传。好在洪流能够克服重重困难,对这部典籍涉及的多方面问题进行了长期卓有成效的全面研究。读博期间,他也得到同门的热情帮助。博士毕业后,又不断对自己的博士学位论文加以修订,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为了让读者对洪流著作的内容和价值有所了解,我有必要对其书要点做简明的介绍。

该书主要有以下五个方面的特色。

其一,拓宽了《洛阳伽蓝记》的研究视野。以前研究《洛阳伽蓝记》的硕博论文,多从语言学、文学、园林学或建筑学的单一视角展开,本书则从古典文献学的角度全方位考察《洛阳伽蓝记》的作者生平、成书背景、人物、寺庙兴废等情况。

其二,作者的文献学功力较深。由于《洛阳伽蓝记》完成于元魏时期,现存可以考信的资料比较缺乏,需要深入地挖掘相关历史人物的生平资料。作者为了比勘洛阳寺庙的情况,着实花了很大功夫去点滴钩稽。从搜集资料到完成本书,洪流可谓苦心孤诣,最大限度地利用现存文献,使北魏的历史人物、寺庙资料充实起来。为了考查《洛阳伽蓝记》与前代洛阳地志的关系,作者多方辑佚相关文献。从《文选》李注、《后汉书》李注、《资治通鉴》胡注、《水经注》《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等书中钩稽了相关资料,一一比勘,删繁去复,排比研究,探求《洛阳伽蓝记》的学术背景,成绩显著。

其三,研究方法得当。为了考证《洛阳伽蓝记》涉及的204位历史人物,作者首先引用大量的正史资料比勘,接着结合出土文献,从《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等书中发掘相关史料,考证其籍贯、生卒年月、主要事迹。另外,杨衒之还有一部《庙记》,已经散佚,零散资料由朱祖延先生钩稽出来[3],但学界尚未充分利用朱先生的辑佚成果。本书就《庙记》现存的资料和《洛阳伽蓝记》比勘,研究二者之间的学术因缘,提出了可信的结论。

其四,有文献参考价值。作者全方位地对《洛阳伽蓝记》涉及的人物进行分类,分皇族、百官、庶民、僧侣和其他五个部分。若想了解北魏各阶层的情况,按照书后所附《人名索引》,寻找即得,以省研究者翻检之劳。又按照洛阳伽蓝的分布位置,分城内、城东、城南、城西、城北五个部分,比勘现存的四部文献,对每一寺庙进行深入研究,为我们了解北魏佛教情况提供了翔实可靠的文献资料。

其五,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由于北魏文献“不足征”的缘故,北朝历史研究相对于南朝稍显落寞。《洛阳伽蓝记》是研究拓跋鲜卑的重要文献,对该书的研究方兴未艾。中国作为一个多民族共生的古老国家,我们应该更多地关注兄弟民族的历史文献,加强民族团结。洪流现在民族大学任教,可以此书为出发点,对少数民族尤其是贵州少数民族的宗教史文献继续展开系统的研究。这也是我的一点期待。

我们总结归纳了洪流著作的优点或特色,并不意味着这本书没有缺点和问题,相反,缺点和问题一定不少。我们恳切希望学界同仁、专家对此书存在的种种缺陷不吝赐教。

在中国历史上,洛阳既是一个军事战略要地,又是一座很特别的文化古都,关于这座文化古都的兴衰有很多故事和记载,令人难以忘怀。杨衒之在《洛阳伽蓝记·序》里记述了北魏建立后佛教兴盛之奢侈:“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招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讲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哉!”但是随着北魏迁都邺城,洛阳旋即荒芜:

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始知《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钟声罕闻。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4]

每每读到杨衒之的这种“《麦秀》之感”和“《黍离》之悲”时,我就想起了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中得出的结论: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殽、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者,天下治乱之候也。”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余处矣。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以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已。[5]

从《洛阳伽蓝记》到《洛阳名园记》,从北魏洛阳寺庙的兴衰到唐宋洛阳名园的兴衰,这中间似乎隐藏着中国历史命运的某些“密码”,不能不引起我们的一些思考。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一点联想,愿与有兴趣的读者分享。

是为序。

张三夕

2019年10月16日

于武昌大华寓所


[1] 刘节:《中国史学史稿》,中州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2—123页。

[2] (北魏)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序》,中华书局2010年版,卷首第9页。

[3] 朱祖延:《北魏佚书考》,中州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又收入《朱祖延集》,崇文书局2011年版。

[4] (北魏)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中华书局2010年版,卷首第24—25页。

[5] 李格非:《洛阳名园记》,《全宋笔记》(第三编)本,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一册,第172—1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