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钱志熙
文学与佛教的关系,包括佛教文学与受佛教影响的文学两个大的方面。但两者之间的界限也是相对的。正如道教与文学的关系一样,我们可以说有道教文学,如仙真诗之类,也有受道教影响的文学,如南朝唐代文人的游仙内容的作品。两者的性质是不一样,但有时难以清晰地区分。真正意义上的佛教文学,是指佛教运用文学的手段来表现实现其宗教的功能。所以从文学研究的立场上看,那一部分虽然重要,但从文学史研究的立场来看却不是重点。就现在的古代文学研究的情况来看,对于佛教与文学关系的研究,我们的重心是放在文学上面,而不是放在佛教上面,所以研究的重心,在于文学受佛教的影响方面。
佛教对文学的影响,是一种极为广泛的现象。从其大节来看,应该包含这么几方面:一是佛教在思想上对文学发生影响,包括对作家的思想及思维方式的影响;二是佛教的内容,包括佛教本身的内容如经律论等和各种各样的佛教活动,成为文学表现的内容,也包括佛教影响人们的生活而表现为文学的那一部分,比如王维、白居易、苏轼、黄庭坚对于居士生活的表现;三是佛教的观念对文学的审美观及艺术方法的影响。这三方面,其实是联系在一起,尤其是第三方面与第一方面有所交叉。我们说的这三个方面,还都是就佛教与文学的直接关系来说,至于佛教影响其他的社会文化,而间接地影响于文学的,还不在上述的考虑之内。比如南朝佛教对文学的影响,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佛教影响政治及士群组织结构,进而影响南朝文学的。那可能是更为复杂、也更大的问题。
从上述的情况看,佛教与中国古代文学的关系,的确是一个很广阔的、多面相的研究领域。而我们在任何一个方面的研究,都还是比较缺乏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佛教与文学一度是比较热门的话题。但近二十年来,这个领域相对来说比较的冷淡,只有几位苦心孤诣者仍在探索。蔡彦峰教授是21世纪初走上学术舞台的,他的研究中的一个课题,就是东晋南北朝玄学、佛学与诗学的关系。从撰写博士论文开始,他在这个课题上的研究已经持续十多年,出多种成果,真正可说苦心孤诣。
他的这本书的上编《玄佛合流:早期佛教思想与文学》,就是属于我上面说的佛教思想对作家的思维方式及文学表现形式的影响的问题。其中几点,如支遁的“即色游玄”思想与东晋初步兴起的山水审美及山水诗创作的关系,慧远“法性”及“形神”佛教哲学思想与晋宋之际重视物色及形似的关系,都是前人有所论及而他作了更深入的探讨。他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如他将慧远这方面的思想概括为“形象本体”之说,这就是为南朝佛教哲学影响文学找到了一个中介。他的态度之认真,还表现在他把研究的重点,较多地移到佛学本身,当然也很充分重视海内外佛学研究的新成果。本书在这方面的征引是极为丰富的,有时让我感到有一种过于重视佛学本身,而稍微冲淡了文学本身的主题。当然,原则上说,在有关佛教影响文学的研究课题上,对佛教本身的重视,不存在过分的问题。
本书的中编《早期佛教中心的形成与文学》、下编《早期士僧交往视域下的文学》,则是属于佛教对文学家群体、文学创作活动的影响的问题。他在前人南朝佛教史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早期佛教中心”这样的概念,或者说强化了这个概念,突破了从前笼统地讲述南朝文学家受佛教影响的做法,其新意是比较明显的。这里面有几个重要的单元,如会稽士僧群与文学、庐山士僧群与文学、东晋僧人的诗歌创作,都是可以作为独立研究专题进一步探讨的。对于士僧交往与文人创作及文艺思想的影响,他主要集中在陶渊明、谢灵运与宗炳三位的身上。谢灵运受佛教的影响是明显的,我们以前较多地注重其思想方法及审美方式受佛学影响的方法,对于其生天成佛的信仰之于文学的影响有所忽略。至于陶渊明的问题,本书提出“心无宗”可能对陶渊明有影响。这是一个新的观点,但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总之,佛教影响文学,尤其是佛教哲学对作家的世界观及审美方式的影响,的确是引人入胜的话题,也可以说是尖端性的课题。说到这个问题,我经常会想起殷璠《河岳英灵集》评常建诗的几句话:“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我总是期待我们对佛学对文学的影响的研究,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我最欣赏彦峰教授的地方,就是他对于问题的探索精神,并且一直重视理论的问题。所以,举出上面殷璠的这几句话与他共勉,期待他在佛教与中古文学的关系的研究方面再走出一种新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