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将书帖》看明清时代的南兵北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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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南兵游击王必迪八书

在《唐将书帖》中,南兵游击王必迪致柳成龙书帖最多,有八通,前四通均自称“侍生王必迪”,后三通则自署“朞服生王必迪”,尚有一通失署者,从时间、内容、书法判断,也归入王必迪名下。此外,《唐将书帖》中时间最早的一通书帖也出自王必迪。其八书勾勒出南兵入朝参战、驻扎安州,追击日军南下汉城、安康之战及驻守庆州的情况,重现了战争诸多细节,是珍贵的历史资料,也是值得深入挖掘的富矿。

一 王必迪第一书(N4;16-187~188;52-574~575)[1]

(187)不佞未发师时,闻丰院君治国如家,口碑载道。继履尔境,观之时势,察之舆情,果言非泛然。如是而行,诚哉贤相也。敬服!敬服!远辱来言,足征雅意,窃惟王京之势,虽将有溃败,但穷寇勿宜急追,兵难运手必胜,乃古今格言。总之,竣于此事者,亦不喻二月终、三月之初也。况王师数万,孰无故乡之(188)□念,恨不能一鼓殄灭,即日班师,又何廑注意若此乎?平壤迤东,地土荒芜殊甚,去年虽被残害,居民苦楚至极,今春趁此兴其农业,不佞谆谆劝谕者,为抚民首务,幸速图之,勿迟。匆匆附覆,余不既 左地 侍生王必迪拜。

案:这通第四号书帖,按内容判断,可知是王必迪八通书帖中时间最早的,当在万历二十一年平壤战役之后、进入汉城前的二、三月所书。

王必迪,浙江义乌(今义亭镇铜锋王阡村)人,号吉吾,以军功授金华所千户,历任蓟镇崔黄口守备,升北京神机营游击转中路游击将军。[2]万历二十年十二月十三日,他与游击楼大有等领兵渡过鸭绿江,前往朝鲜,一周后的十九日发往安州。[3]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初八日平壤大战,是明朝东征军大部队入朝之后,与日军进行的第一场大战,主要运用火炮优势,歼灭日军千余人,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基本上实现了明朝以战止战的战略目标。参加战役东征军共43500名,其中就有王必迪所率的南兵1500名参加战斗。

明军光复平壤、开城后,黄海、平安、京畿、江源四道也告恢复。但正月二十七日,提督李如松以少数亲随在碧蹄馆与日军遭遇、受挫,明军主力撤回平壤,明、日之间和谈使者,开始出现,穿梭往复。书中王必迪所云“竣于此事者,亦不喻二月终、三月之初”之语,反映了明军将领对战事的预期,就是一场以战止战的决胜战,最晚到三月也将结束,普遍对战胜日军持乐观态度。大部分东征明军将领(甚至包括高层)都没有估计到战事会发展成迁延不绝的持久战,完全没有在朝鲜长居久住的打算,正如经略宋应昌所言“近日朝中议者,俱谓不宜深入……倭奴卑词乞哀,纵未必真否,而我假此纵归,朝鲜故土不失尺寸,天朝兵马可以速还,钱粮可以减省”[4],就是这种看法的代表。故王必迪也希望柳成龙能抓紧农业生产的恢复工作,自己打完仗就赶紧回家。

二 王必迪第二书(N12;16-204;52-579)

侍生王必迪拜。道途咫尺,无由一晤,心怀宁想,节荷雅爱,足忉高情。惟贤相为国劳神,驱弛王事,则用情于苍生者多矣。敬羡,敬羡!李山谦营中事体,昨已具禀,通知俱获。平安倭情如旧,无劳过念。又承远惠鱼扇,谨领受。倘江边事情,希勿吝,一一报闻,何如?平旋肃此,布复,余不尽。

案:此书提到的李山谦,为朝鲜著名的义兵将;而平安倭情指平安道附近的日军情况;可大致推测此信乃王必迪在平安道向南(黄海道开城、王京汉城方向)追击日军途中所作。其所言“江边事情”,当与水师调度有关,可呼应柳氏提出的三路合势的计划,时间应当在万历二十一年三月前后。

查柳成龙文集,题名致王必迪书有二,分别为癸巳(万历二十一年)三月、八月所作。前者表彰了王必迪所率的南兵在平壤战役中的功绩:“老爷总统南兵,自平壤之战,异绩尤着,表表在人耳目。远近之人以及稚童贱妇,莫不以老爷为依归……诚以南军之宣力最多,而老爷之诚心恻怛,所以怜悯小邦者,特出于寻常万万故耳。”他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与王必迪的想法不谋而合:“今日,鄙生条列军中事宜,启禀寡君,其中一款,正论此事,不图来喻之意,与之相符,不胜欣慰。”他建议:“天兵从江华出于南方,乘其不意,一举荡击,使首尾断绝,则京城之贼,虽以铁为城,势不得不溃矣。”朝鲜忠清道水军节度使丁杰、京畿水军节度使李薲、义兵将金千镒等各率舟师“从江华进兵汉江下流,要截龙山,贼势已蹙矣。天兵乘船,不一二日可达通津等处,而南方郡邑粮谷稍优,馈饷亦易。此实不可失之机。伏乞老爷,千万主张,决策无疑,不出数日,而大功可成”[5]。柳成龙认为以朝鲜的兵力、财力均难以支持长期战争,派出精兵截击龙山日军,偷袭其粮仓所在地,以求日军迅速土崩瓦解才是可行之道。后来,明军偷袭龙山,正是执行了此计。这也是移居汉城之前,王必迪与柳成龙商讨的一个重要决策。

柳氏《答天将书》的对象应该也是王必迪:“伏闻:体探兵回自李山谦之营,未知所言如何,在老爷高见必有成算,而诸公之议又相契合否?”[6]柳成龙担心明军内部有不同意见。他后来追忆:“平壤战后,李如松退回,留王必迪独守开城。至四月初七日,提督还开城府。十九日,贼兵弃城南去。二十日,提督大军入京城。先是余贻书王必迪曰:‘贼方据险固未易攻,当进驻东坡、坡州蹑其尾,选南兵一万,从江华出于汉南,乘贼不意,击破忠州以上列屯,尚州以下之贼疑天兵大至,必望风遁逃,京城之贼归路断绝,必向龙津而走,因以后兵覆诸江津,可一举扫灭。’必迪击节称奇策,拨侦探军三十六名,驰往忠清道义兵将李山谦阵,察贼形势。时贼精兵皆在京城,而后屯皆赢疲寡弱。侦卒踊跃还报,云不须一万,只得二、三千可破。李提督北将,是役也,痛抑南军,恐其成功,不许。”[7]柳成龙透露在日军退出汉城前,曾与王必迪商议,欲抛开北兵,单独以南兵作战,得到王必迪的积极响应,他还派兵与忠清道朝鲜义兵将李山谦联系,侦探日军动向,探讨双方联合作战的可能性,但被统帅李如松等制止。

朝鲜义兵将李山谦,作为西人党、义兵将赵宪的继承者,命运蹇迫,与明末清初著名朝鲜将领林庆业类似。[8]而韩国有关朝鲜义兵将的研究,一直都是壬辰战争研究的热点之一,成果丰硕。但自20世纪80年代以后,韩国学界对于朝鲜义兵的认识也经历了一个变化:不再全面肯定义兵活动,开始关注包括直接影响到朝鲜官军建设等消极方面。[9]

事实上,经略宋应昌的原计划是利用朝鲜水军对付撤归日军。令朝鲜“集水军万余,俱集海口,俟倭归出港,遇其船,或撞碎,或烧毁,使其前不可过海,后不可返王京,我兵则须俟其粮尽力疲,一鼓灭之”,而明军“只宜远彼倭一、二日路程,尾后而行,切不宜赶上,急与交锋,为彼行时百般防备,恐落其彀中”[10]。宋应昌的持重是站在明朝经略的立场上,以贯彻和谈封贡政策执行者的身份行事,与朝鲜君臣迫切想消灭来犯日军的立场完全不同。这不仅是因为穷寇莫追的古训,更因为缺粮此时已成为扼住明军脖子的严重问题。

万历二十一年二月,宋应昌移咨朝鲜国王,提到三月底明军粮食供应将出现问题,一是朝鲜储备粮料用尽,二是中国粮料转运不及。[11]正是三月底这个时间节点,决定了四月初明军撤回国内的时间表(参见附录《表一》),战场上也出现明军“有一城之粮草,进一日之兵马”,尾随日军“挨城而进”[12]的奇怪局面。粮饷运输的实际情况,决定明军的行动和速度。随后出现明、日和谈局面,朝鲜只留刘及南兵三营将分据半岛南部战略要地庆州、南原等地,粮饷供应实为制衡战局的利器,也是影响战争进程最为关键的因素。

三 未署名王必迪第三书(N10;16-201;52-578~579)

足下系国安危,凡所利病,必能擘画。值此军储窘迫之际,当必有调停之石画也。本营客戍已久,数月以来,风雨暴露,俱患伤寒、痢疟,死者接踵。感事兴悲,不胜剜。乞垂念官兵之苦,有盐酱惠赐一二,感当何如?抵闻庆驿使之便,草此代候,并致缕,惟受[孚]亮之,荷荷。八月廿后四日具左冲。

案:此书虽无名,但据时间、内容和书法,可以推断为王必迪所书,当时王营已抵达闻庆,离日军清正部在撤退途中曾列城驻守的尚州不远。

四月十九日,日军退出汉城。五月,清正部尚驻守尚州、善山一带,“列寨无算,联络数十里不绝。虎牢、木栅、石城、土堡,极其坚固,一路险恶,处处埋伏”[13]。日军入侵朝鲜后建造的倭城,大都集中在朝鲜南部,也就是在东征大军逼迫下,退向釜山一带沿海地区之后逐渐修筑的(参见附录《表七》)。宋应昌建议“今日借箸而筹朝鲜者,无过于因地设险,因险设防为第一策”[14],“今日不必议战,只以固守为上”[15],“只留游击将军王必迪守开[城]府”[16]

万历二十一年八月,柳成龙在庆尚南道陕川有《答王游击(必迪)书》,解释了朝鲜方面的调度困难:“本道郡邑,二年沦为贼巢,公私赤立。自四月以后,各站粮饷皆取诸全罗道,逾越山险,担负支给,不期贼陷晋州,声言又犯全罗,众心汹骇,运粮人夫各自逃还,仍致粮路断绝,猝难收合”,加上“户曹管粮官李诚中病死,代者不时,至催督等事颇致稽缓”,“谨将鹿四端、茶食二百叶,奉呈行橐,而盐六包,略备营中支给之需”[17]。从四月开始,明军粮饷供应困难,各地催督迟缓,留守明兵闹起饥荒,大家都不得不勒紧裤腰带度日。万里驰援的明军在吃、住、行、医等方面均面临严重匮乏,伤、病减员不断,又无法得到及时补充,损耗极大。即使王必迪等所率南兵移住庆州以后,情况也没有大改善。且至入冬以后更加困窘,朝鲜陪臣海平府院君尹根寿曾以面临“经略以军粮乏绝,至欲棍打臣”[18]的窘境向国王投诉,可见情况确实十分危急。

缺粮成为常态,不仅王必迪一营如此。六月,“刘、吴惟忠等兵留防岭外,有食而无盐菜”[19]。八月,宋应昌移咨朝鲜国王:“刘等官兵驻扎大丘等处,人无粮,马无料,非但荤菜不能沾唇,即盐酱未曾入口,至皆相向而泣。”[20]到十二月严冬季节更惨,“骆总兵、吴游击时驻庆州城中,军粮乏少,已曾累次启闻”。即使放粮也是蒸米交杂,或继或绝,而“骆总兵部下四百余名,仅以黄豆支给,他余军卒,自明日更无可支之米”[21],可见留守朝鲜明军中,断粮是常事,即使有粮也往往无盐无菜,生活困难。故柳氏八月回书言及“饥困之民,疲于转输,千里馈粮,士有饥色”并赐南军盐品、、果诸端,欲稍解明兵的燃眉之急。

四 王必迪第四书(N2;16-179~182;52-572~573)

(179)侍生王必迪再拜。足下以旋转雄才,撑持国是,倭难一日未靖,贤劳一日未已。丁此多艰之会,脱非忠荩之臣,则垂亡之祚,何以维之?用是贵国以铨衡重任,畀之足下。古云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良有以也。乃今抱疾征进,百艰萃体,万钧之担,即欲一释而不可得。昔范蠡、种辈俱以其身任国家安危,故卒能起沦没之国而复不世之仇,矧今(180)足下之贤,又迈越臣之上,则今日虽遭困踣,翌时之雄据诸国,又未必非此变基之也。国以一人而兴,而一人而亡。足下多材厚德,植国本于千百年之固,有繇然矣。翰示饥困之民,疲于转输,千里馈粮,士有饥色。不佞披诵至此,不觉戚然增悲。纷纭劻勷之际,又承垂念本营之苦,馈以盐品并锡[赐]、果于不佞,嗟嗟!原德高情,有加无已,愧不佞胡以当哉!欲却,恐拂高雅拜嘉,又增赧颜。二者横于方寸而莫知所措,岂非(181)足下有以致之然耶?尊恙未痊,属劳王事,事不避难,虽臣之节而为国爱身,亦不佞拳拳注望于足下也。车旗西发,不及一面,瞻念之私,不知何日可罄谈吐?译官李麒寿向随奔走,艰劳万状且又忠实,并不扰索馆站,行谊尤可称录。惟足下矜其勤劳,特为荐拔,颙望,颙望。前衣箱、物件托寄安州,今值天寒,倘遇便使,乞发王京赦[敝]寓,又所极感。使旋,草此鸣(182)谢,临楮不任依依。外具青屯绢壹端淆[侑]缄,希叱纳是荷。八月二十九日具冲。承惠刀扇三事,致谢!

案:此帖为王必迪承前书致柳氏赐予盐品诸物的答谢书,所缺年份亦可断定为万历二十一年,内容多有铺陈,以示感激之情。王必迪在前八月二十四日信中言及已抵闻庆,此信仅在5天后写发,应仍在闻庆及附近地区,因感“天寒”,希望柳氏能将其先前寄放在安州的衣箱、物品等托运到汉城寓所,可见当时军邮系统的运行情况。万历二十一年,秋季气温很低,八月仲秋之后已感“天寒”,预示着接下来的这个冬季将会十分漫长寒冷,缺医少药且经常饿肚子的东征明军又会怎样度过这个严冬呢?

五 王必迪第五书(N34;16-248~249;52-593~594)

尔国遭此大难,又兼兵马蹂踏地方,居民困苦,不忍见闻,良为叹息。承惠牛八只,又返其原价,足仞大义,谢谢!查得应付驮载军器牛四十余只内,有无主跟随者十一只,皆瘦弱不堪,以八只留犒三军,三只完璧,希查收发票为照。其(249)余牛只,通候事完之日发还,特此示知,见存牛四十五只,谨具。云履壹双,绫帕贰方,奉申芹敬。侍生王必迪拜。

案:王必迪此书通报本营官兵吃了8头瘦弱的无主之牛,剩余3头无主之牛还给柳成龙。当时明营中尚留有45头牛,主要用于驮载军器。参照《宣祖实录》谈及朝鲜国王还都之初,见到明军食用马、牛,引发朝鲜人的“骇愕”之状[22],故将此书系于万历二十一年十月之后。

从朝鲜战争开始,到万历二十一年五月,明军运到朝鲜战场的牛只将近500头,还仅限于两次犒师之用。二月二十三日,明军犒师用牛210只,三协官军每协分牛70只,军丁每人折酒银5分,盐20万斛,由双山管盐官王三知委买,“牛肉、食盐尽数俵散”;五月犒师时,用郑同知解牛120只,分守道解牛80只,佟养正解牛60只,共260只,犒赏三协及刘之军;东征明军两次犒师吃了将近500头牛,可见当时的主要供应还是依靠辽东内地。明军强牵朝鲜百姓牛只,受到军令严行禁止,这一点,无论是管粮通判陶粮性、军需官张三畏、艾惟新等人的相关史料都可以证明。仅万历二十一年二月,明军一次运输食盐就达20万斛,还包括“兀喇达靴”等其他军需品。[23]王必迪的这封书信,不仅展示了中朝两国物力及风习的差异,也可想见缺粮少菜的东征明军,度过严冬的一个权宜之计,很有可能就是杀食那些驮载军器的瘦弱牛马充饥,这也见诸万历二十二年六月朝鲜赵庆男的记载:“前日民间虽窘而或有储谷者,故牛马杂物贸换有所,且官谷用市转卖多方。今则公私俱荡,场无升米。时有牛马者,卖于天兵,一日屠杀百牛,四境牛马、鸡犬亦尽。”[24]明军从朝鲜民间买牛马充饥,附近地区鸡犬不存。

六 王必迪第六书(N22;16-217;52-583~584)

朞服生王必迪再拜启。昨寓八莒,具尺一申,候谅登记室矣。十月初三日,倭犯安康,本营防守庆州,势不容于不援,距州北三十里许,遇贼截杀,众寡不敌,彼此多伤。本营阵亡官兵二百十六员名,丁壮之夫,横罹锋刃,情实可惨,第不能代贵国歼灭贼寇,久戍于此,只增汗颜。皮箱、顺袋已收,另跟役褡裢物件,尚未见掷,已耑役走领,虔此布谢,不尽惓惓。外,上好大样花席,乞代领,多寻数条,其价容奉偿也,特恳。

案:此帖关系最重者,莫过于提到十月初三日安康战役南兵损失216名。写信时,王必迪驻守八莒。对照前述骆尚志书提到:九月救援庆州、十月堵截庆州以南、十一月初三日战于庆州以北30里的安康,而王必迪所说的十月初三日安康之战,很可能是误记或“十”后“月”前,脱落了“一”字,即十一月初三日战事。他提到的战斗地点在庆北30里,与下文将出现的骆尚志记载的第三场战事可以重合,而十月战事发生在庆州以南,地点不合。故推测从十月到十一月间,驻守庆州地区的南兵,与日军在庆州南、北各地发生过至少两次冲突,可见,安康之战是由系列战事构成,也是继晋州、南原之战后,庆州地区最重要的战事。王必迪、骆尚志致柳成龙的书帖,都提到了三次相关战事的细节。要厘清历史事实,自然须以这些书帖重见天日为前提。

七 王必迪第七书(N3;16-183~186;52-573~574)

(183)朞服生王必迪再拜。昨差官回,曾具启,候想清澈矣。久不获晤念,想为劳兹。闻国王驻驾王京,足下匡辅左右,凡安集人民,惠养黎庶,赈贫恤死,兴灭举坠,俾垂亡之国脉,焕然振拔而更新,此足下真宰相事也。不佞当拭目以观太平,伫望,伫望!迩来倭奴窃聚,犹然未渡,屡肆侵犯,抢掠沿海。贵国官军宜乘此振发,戮力歼贼,譬之芟草,不至除(184)根,不可遽已,方为完算。奈何倭奴一报,远近奔徙,甚至有甘心降敌,运负粮米马牛,且多代为向导者。若然,出将君父之恩置之何地?朝鲜系箕子遗风,不意有此悖逆之辈。更忠州一带,盗贼蜂起,不拘有物与否,遇孤旅单行,即便杀害,往来官军,屡为寒心。夫天兵之来,所以救援贵国,每动遭毒害,此风一闻,以贵国为何如人也?今我南兵驻守庆州,与贼伊迩,兵寡力疲,不堪屡战,况日夕哨伏,无时休息。毋论先后阵亡将四百人,感病物故(185)贵国者,已二百余人矣,俱系良家子弟应募而来,望博功名,今踵籍而死,莫非皆贵国累也?昨承惠布,骆爷兵四百余人,每名得分布二匹。本营三千官兵,除各死亡外,见在二千三百余人,五、六名不得分布一匹。彼此均系南兵,共戍一营,而受惠有厚薄之殊,官兵多有愤闷而不平者。庆州天将,吴、骆泊[洎]不佞,止三人耳!地方官供应馈送之类,每每厚薄有无不一,同为贵国而分等第、别厚薄,恐非所以服人心也。不佞扶病奔驰,将已半载,更二舍侄,均病死于此。异域征夫,每为伤(186)感,贱恙转增,即不佞惧不能自保时下,每欲乞归,而大马倒死,苦乏骑坐,动辄艰难,每有不可愬者。恃足下雅,敢辞,缕及之。小介亲领所寄物件,不知曾发付否?专此驰布,统希炤原,不尽。左地。

案:原自称“侍生”的王必迪,此时自称“期服生”,当与此帖所言“二舍侄”[25]病死于朝鲜有关。王必迪前书已报告王营兵士,经十[一]月初三日安康之战损失216名。这封书帖继续报告驻守庆州的南兵状况:先后阵亡近400人,病故200余人,驻守庆州的3000南兵已减员20%,其中包括两位亲侄。写作时间当在万历二十一年冬季。本书帖还透露了一个重要细节,就是日军屡肆侵犯,抢掠沿海,明兵日夕哨伏,无时休息,兵寡力疲,不堪屡战。在缺衣少药的情况下,明、日军队仍对阵不已。可见,南兵驻守庆州的这个严冬,正是东征第一阶段最为艰苦难熬的日子。

万历二十一年秋,日军开始骚扰朝鲜南部沿海地区,包括庆州。明军从九月开始,即频频与战,无论是骆尚志所说的“急奔救援,动辄人先,官兵怨苦,溪岖鸟道”,还是王必迪透露的“与贼伊迩,兵寡力疲,不堪屡战。况日夕哨伏,无时休息”,都反映战事频繁与应对不易。王必迪营的三千南兵,减员超过1/5。何况庆州、安康地区的存粮都被日军抢劫,朝、明守军“粮饷乏绝”[26],濒临绝境。加之朝鲜地方官营私舞弊,加剧了明军困难。如高灵县监郭天成,贪鄙无状,每入纳征米大租30余斛外,加纳菜、果诸物,声称支供天将,科敛多至20余种,“孑遗之民不堪怨苦,将至流散”,甚至在“骆参将自居昌向高灵时,厌惮支待,逃避山谷”。另一位咸阳郡守李觉,领到军粮后被窃数百石,为此“别造小斛”[27]颁给明兵,被发觉后,搜得旧斛比较,大小悬殊。郭天成和李觉都是无良朝鲜地方官的典型代表。

王必迪的年纪较大[28],资格亦老,个性鲜明,说话耿直。在书中直抒对帮日军运粮且作向导的“朝奸”的愤慨之情,也对朝鲜地方官无力管理治安情况表示强烈不满。除面对战场上真刀实枪的日军,明军还要应对劫杀道途的朝鲜暴民和盗匪,包括无衣无食沦为盗寇的普通百姓,遭受额外的生命和财产损失。如万历二十一年闰十一月,朝鲜备边司启平安监司李元翼报告:“唐人一名,逢刃致死于顺安官,所持物件及尸躯索置”[29];“近日沿途各处,盗贼兴行。至于杀掠天兵,夺取公文,极为骇愕。非但一处,如顺安唐人致死亦甚可疑。而前日竹山屯聚山头、追逐摆拨儿等事,相继不绝”。这些沿交通线发生的劫杀案件,说明饥寒交迫的朝鲜民众铤而走险,是敌是友已难分辨。故经略宋应昌“以徐锄头之事”[30]移咨备边司,要求朝鲜解决问题。为此,备边司请求追究黄海监司兵使之责,且因“湖岭之间,盗贼盛行”[31],宣祖特派左议政尹斗寿南下救急。严冬的困难局面,不仅是明军和朝鲜所面临的问题,也同样是日军的问题。安康之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这里,还牵涉一个南兵营兵数的问题。入朝之际,王必迪所领南兵1500名,至此增为“本营三千官兵”[32],当是接管了游击吴惟忠部“熟知火器,且久戍蓟镇,颇有固志”[33]的2858名官兵的结果。正是在安康战役中,吴惟忠积极迎战、导致兵丁折损而被削职,王必迪代替吴惟忠为南兵营主管,管辖驻扎庆州的一个南兵营,与另一个南兵营即骆尚志所在的炮营别为一支,且因性质不同待遇有别,这也是王必迪因两营不同待遇提出抗议的原因所在(详见第七章第一节)。最后,他还查问托付运送王京的行李是否已经发出,关系到战地军邮或运输系统的畅通与否,也不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八 王必迪第八书(N15;16-207;52-580)

朞服生王必迪顿首拜谢。不佞滥竽贵国,已阅岁。多辱雅情,感不自已。足下学裕经纶,才堪振起,国虽残破,而爱养元元,光复旧物,不过一转移之力耳!不佞虽别去,亦全权有厚望焉。脱如妖氛未靖,声势孔棘,必宜再请天王,同室有斗,谅能披发樱冠以救也。初三日渡江,军冗猬集,百尔私衷,不尽缕。季春朔后二日,迪生再顿首。

案:王必迪习称“不佞”“迪生”,此书依然自称“朞服生”,是归国前致柳成龙的告别书,写作时间万历二十二年季春三月初三日,正是熬过了最严寒的冬天之后,幸存的明军渡江归国的日子。

王必迪东征归国后,请求恢复原姓楼氏,仍为蓟镇南兵营游击[34],领蓟州东路南兵驻守马松之地,为蓟镇东路马兰、松棚两个驻守点的合称。在《铜峰楼氏宗谱》中,尚存两份敕书可让后人了解事件的前因后果。万历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敕书载:“皇帝敕谕署都指挥佥事楼必迪:先该兵部议令南兵分为二班,以南将统领回浙。上边三年一换,近年俱不更番,常川驻守。令特命尔充游击将军,统领蓟镇东路南兵驻扎马松地方。务要督兵登台,昼夜了望,遇警极力堵剿,无事照常操练,不许需求科敛,生事害人,听蓟镇总督抚镇官节制。尔持廉奉法,正己率下,以副委任,毋贪得残偾事,自取罪谴,尔其慎之,故谕,敕命。”这也是一份珍贵史料,可补国史记载缺失,真实性也无可置疑。这就解释了王必迪在方志中被称为楼必迪的起因,是“旧从王姓”[35]。该《楼氏宗谱》所载万历二十四年三月《复姓本》称:

钦差蓟镇中路南兵营游击将军署都指挥佥事臣王必迪等谨奏,为比例陈情,恳恩复姓,以明世系,以重伦纪纲事。臣浙江金华府义乌县民籍,祖系楼姓,高祖浩五生长子楼澄二,次子楼澄三,即臣之曾祖也。因姑亲全一无嗣,出继为子,从姓改名王珪一,后王全一续娶张氏,有二子珪六七、珪十六,是王氏宗支仍然有在也。自臣曾祖楼澄三以及至臣等,凡四世矣,皆以草莽氓未敢奏请,末由复姓。伏思臣以一介武夫,荷蒙皇上抜居重地,日思捐躯报效之未及,又安敢私家之自便。顾木本水源,忍忘所自?矧今王姓流裔繁衍,反置楼氏于不祀,臣心又何安也。臣伏睹大明会典内开一款:凡官员人等过房乞养、欲复本姓者,具奏改正,钦此。臣又查得戊辰进士叶懋中,系臣族叔也,先世亦因出继母舅叶芳为嗣,寄籍江都县,传历四世。自懋中登第之后,具奏改复楼懋中。臣与前例相同,伏乞皇上俯念下私,敕下该部,将臣等准复本姓,承接楼氏宗支,庶世系不泯而存殁,永沾浩荡之恩于无穷矣。为此除具奏,蒙通政司取二姓保给宗图外,理合具揭,禀知须至揭帖者。[36]

可见,王必迪是在东征归国之后请准改姓归宗的——因其曾祖楼澄三因姑亲王全一无嗣,过继为子,改名王珪一,已传四世,至必迪立功异域,请准恢复原姓楼氏,遂认夏演楼姓为祖。若不知其中曲折,欲在义乌找到王必迪其人,还真需要经历大曲折。

万历二十五年十二月,“叙蓟门罗文谷斩虏首功”,楼必迪得升“实职一级”[37],可见东征后期,王必迪也就是楼必迪未再入朝参战,仍驻守蓟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