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文论批判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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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精英主义取向与文学艺术的小众化危机

当代西方文论史,实质上是一部当代西方精英主义文艺理论史。在西方,精英主义作为一种传统,从古至今从未中断过,其源头最早可以上溯至古希腊时期。进入当代以后,这种精英主义传统在文艺理论中已经不再仅仅作为一种学说而出现,而是内化到理论建构的具体诉求和实践中,直接以理论和批评的方式推动文学艺术向精英主义发展。当代西方文论的精英主义取向,本质是让文学艺术远离大众,成为少数以精英自居者的专利。

与古典文论不同,当代西方文论的精英主义取向,主要通过为创作和接受设置“技术壁垒”的方式体现出来。如果说古典文论的精英主义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精英主义,认为文学艺术是少数极具天赋、拥有非凡才能的“天才”创造的产物,那么,当代西方文论则是实践意义上的精英主义,它把精英主义由理论发展为实践,是更加具体、更加彻底的精英主义。在创作理论方面,当代西方文论大力鼓吹技术至上,将创作技巧推向无以复加的高位,并以技艺的高下作为评判作品优劣的唯一标准。而这种技巧,已不再涵盖内容和思想层面,而仅仅是单纯的形式技巧。在这些形式技巧的背后,又累积了大量的语言学、符号学、叙事学等艰深晦涩的专业知识。这些专业知识,成为通晓形式技巧的入门必备。由此也衍生了一个有意味的现象,即在20世纪的西方文艺史上,能够进入创作领域,并在创作实践上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家、艺术家,很多都是著名学者、理论家。波德莱尔、瓦莱里、乔伊斯、伍尔夫、萨特、尤奈斯库,等等,莫不如此。一些不具备这种专业资质的作家、艺术家,被挡在了门槛之外。

在文艺作品的接受上,当代西方文论同样实行了“准入机制”,以此达到文学艺术精英化的目的。在一些理论家看来,只有那些“有知识的读者”才有资格享有阅读、鉴赏文艺作品的权利。创作上的极端技术化、专业化,使文艺创作成为少数人的特权,换个角度看,这其实也是为读者设障。在这样的创作面前,只有那些专业人士才有能力进入作者设置的文本迷宫,进行技术解码,最终读懂作品。同时,当代西方文论还在批评理论上进行精英化努力。批评理论,说到底,是引导读者读懂作品的方法。但是,当代西方的批评理论,诸如形式主义、原型批评、解释学、接受美学,等等,通过一系列所谓批评科学化的建构,实际上完成的,不是让普通大众读懂作品,而是把大多数人清除出去。当代美国著名批评家斯坦利·费希创造了一个概念,叫“有知识的读者”。费希宣称,只有这样的读者才能熟练运用构成作品的语言和语义知识,具备文学能力。反之,没有这样的知识背景,作为普通读者,就没有资格分享文学艺术的魅力。

当代西方文论上述种种倡导和主张,最终传达出来的无非是这样一种理念:文学艺术是少数“高等人”的智力游戏,无论创作还是接受,它都不属于大众,更不为大众服务。文学艺术的发展,是内部自我循环的结果,其根本动力并不在大众,不在生活。这是割裂了文艺与大众的关系、与生活的关系,把文学艺术带入死路。

我们看到,在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的引导下,当代西方文艺发展已经越来越远离了大众,成为小众化的精英游戏。许多被理论家和批评家津津乐道的经典之作,其实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经典,在普通大众层面缺乏市场。有些作品,即便是专业人士,阅读起来也感到痛苦不堪,如非研究需要,绝对不会主动亲近。创立原型批评的荣格自称用了三年时间才读通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他给作者的信中充满了埋怨:“我大概永远也不会说我喜欢它,因为它太磨损神经,而且太晦暗了,我不知你写时是否畅快。我不得不向世界宣告,我对它感到腻烦。读的时候,我多么抱怨,多么诅咒……”[8]专业研究者尚且如此,普通读者更是可想而知。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在当代西方,阅读已不再是快乐和享受,而是严肃的甚至痛苦的仪式。在这痛苦的仪式中,所谓精英们获得了沾沾自喜的极大满足,普通民众做出的选择却是放弃和远离。进入20世纪后,文学艺术在西方民众中受欢迎的程度大大降低,从“书桌前撤离”成为重要的文化现象。这其中当然有非常复杂的客观原因,但是,文学艺术排斥大众的精英化取向必然是最重要的因素。

文学艺术来源于大众,它发展跃进的动力之基也在大众。当代西方文论将文学艺术精英化,剥夺普通人分享文学艺术的权利,是对唯物史观的否定,更是对文学艺术“从哪里来”“为什么人”问题的误见。表面上看,无论哪个时代,文学艺术的历史都是由创造皇皇巨著的大师们支撑起来的。这些西方理论家眼中的“天才”占据了文学史、艺术史的主角地位。但是不要忘记,一切文学艺术,其最初的萌芽都在民间。小说自神话出,戏剧从原始祭祀歌舞中来,音乐起于洪荒时代人们统一劳动节奏的号子和互相传递信息的呼喊。“天才”们因为生活在大众中间,时刻汲取大众的精神创造才成为“天才”,他们的创作从来不是也不可能是孤立存在的。没有大众,就没有文艺之源,更谈不上产生“天才”。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创立之后,在其后续的发展中,同样是大众在接受和传播过程中,根据自身的理解和需要,不断进行选择、改进和修正,使其日臻完善。以精英自居,把原本出自大众、属于大众的文学艺术,通过人为设障据为己有,把玩于股掌之间,结果是丧失掉广泛的社会文化基础。这样的文学艺术,因为大众的远离而失去源头活水和蓬勃生机,必然带来诸多问题和深刻危机。

不仅如此,精英主义取向带来的危机,还表现在文学艺术基本功能的丧失。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文学艺术被大众接受,在大众中传播,文艺作品蕴含的精神力量激发人类改造世界的激情,于是世界为之改变。精英主义把文艺带入象牙塔,脱离大众,文艺也就失去了实现价值和功能的广阔天地,沦为毫无意义的空中楼阁。

从上述众多思潮流派所具有共性特征的理论倾向中可以发现,当代西方文论决不像某些学者描述的那样,只是松散、凌乱的理论堆砌,而是形成了一套完整、严密的理论体系,有着非常明确的价值指向和高度统一的内在一致性。这套理论体系所涉及的,或者说主要针对的,都是文学艺术的原点问题。从这些关乎根本的原点问题出发,当代西方文论对一些被历史反复证明的正确理论进行彻底解构和颠覆,以此表达另外一种价值诉求。这种价值诉求的真正内核,是更高地悬浮于文学艺术之上的、发挥统领作用的西方价值观。当代西方文论,无论在理论和实践上如何倡导学科自主性,归根结底,仍然是西方价值观的体现。这种结果也许并非文艺理论发展的初衷,也不会得到西方理论家心甘情愿的认可,但是,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认识到这一点,对于我们摆脱盲从、科学理性地对待当代西方文论至关重要。当代西方文论,既不是无可指摘的绝对真理,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通行准则,它有属于自身的价值诉求,有它出于这种价值诉求导致的问题和局限,它对我们的价值,充其量只能是方法论意义上的启迪和借鉴。中国的文艺理论建设,必须以中国的文艺实践和文艺经验为基础,决不能全盘照搬西方理论。我们当前迫切需要的,是打破西方神话,在对待外来理论上多一点清醒的认知,多一点批判的立场,多一点扬弃的精神。唯有如此,中国的文艺发展才有希望。


[1] [法]米·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韩树站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89页。

[2] 柳鸣九主编:《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17页。

[3] 转引自张汝伦《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8页。

[4] [意]克罗齐:《美学原理·美学纲要》,朱光潜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29页。

[5] [俄]什克洛夫斯基:《作为“风格”概念的情节分布》,彼得格勒Opoiaz⌒出版社1921年版,第4页。

[6] 方珊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12页。

[7] 转引自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82页。

[8] 转引自萧乾《尤利西斯》中译本序,见乔伊斯《尤利西斯》,译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