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两个英文版本
钱锺书先生淹贯古今,胸罗万象,于近世文献知见甚广。他自承没有见过吴樵珊的《伦敦竹枝词》,可见此书本不易见。笔者查阅近三十年出版的相关工具书,如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索引》、杨廷福、杨同甫《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增补本)、江庆柏《清代地方人物传记丛刊》索引等,均未见吴樵珊其人;复查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钱仲联《清诗纪事》、李灵年、杨忠主编《清人别集总目》、《清代诗文集汇编索引》等,亦未见《伦敦竹枝词》一书。以剑桥、牛津大学访学之便,笔者又检读数种书目:《牛津大学包德里安图书馆汉籍书目》(A catalogue of Chinese works in the Bodleian library)、《牛津大学包德里安图书馆中文旧籍书目》(A catalogue of the old Chinese books in the Bodleian Library)、《剑桥大学图书馆威妥玛满汉文藏书编目》(A catalogue of the Wade collection of Chinese and Manchu books in the library of the University of Cambridge)、《剑桥大学图书馆威妥玛满汉文藏书编目补遗》(Supplementary catalogue of the Wade collection of Chinese and Manchu books in the library of the University of Cambridge)、《大英博物馆图书室中文图书、手稿编目》(Catalogue of Chinese printed books,manuscripts and drawings in the library of the British Museum)、《大英博物馆中文书稿编目补遗》(Supplementary catalogue of Chinese books and manuscripts in the British Museum),仍不见吴樵珊及《伦敦竹枝词》踪迹。以此推测,吴樵珊之《伦敦竹枝词》,即或曾经出版,也已湮没不闻了[6]。
《瓮牖余谈》云:“吴樵珊道光壬寅年间从美魏茶往,居年余而返。”从英国伦敦会传教士美魏茶[7]身上,或可得一些线索?根据美魏茶的自传《中国岁月》(Life in China),1842 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英军占领下的定海,中英鸦片战争一结束,他立即抓住机会前往宁波。他把前往宁波这件事归功于一个姓吴(Woo)的中国人:
我在定海居住的时候,和宁波的一些头面人物交上了朋友,这让我受到鼓励,觉得可以走出这一步。在制订这一计划的过程中,我有幸得到了本地一名语言教师吴(Woo)的帮助。我把想法说给他,听取他的意见。在我们共处的十一年之间,他始终一贯地表现出友善和忠诚,这是我充分见证了的,也是十分感激的。[8]
在“Woo”下面,作者加了一句注解:“此中国人的文章‘英伦散记’ (原文‘England and the English')刊登于1855年3月10日《钱伯斯杂志》(Chambers's Journal)。”[9]按图索骥,笔者找到此杂志,发现该年月日确实载有“英伦散记”一篇文字。作者标为“一个中国人”(By a Chinese),文章有一段颇长的按语:
以下的《散记》(Notes)描述了一个中国文人1844—45年短期访问英国的真切印象。读者可以发现,他只是与上层社会接触,受到他们的热情款待和青睐。因此,一切都被美化了——约翰牛都是穿着正装被描画的。尽管如此,不可否认,这个天朝的访问者,比之于许多来自与我们毗邻的欧洲的旅行者,对英国社会的表面,所见更为真切,描述也更为准确。作者的名字叫Woo-tan-zhin,在1842年,他从内陆来到舟山,因不满他的国家的状况,主动向英国人提出做他们的间谍。这个申请没有被批准,但是,为本杂志提供此篇《散记》的先生接受他做了自己的中文老师。Woo陪这位先生在定海和宁波住了18个月,在1843年,又作为向导和伙伴,陪他从宁波到广州,穿越中国内陆长达1300英里。短期访问英国以后,他们回到上海,这位作者又协助他的雇主从事圣经汉译的修订工作。他现住在香港,是女王陛下中国事务秘书麦华陀先生(Mr Medhurst)的助手。
《散记》最初是中文诗,是给他的朋友们私下阅读的,但最近已经在他的国家出版了。这一版本是他的雇主的散文翻译。此文在一个英—中杂志——《北华捷报》(The North China Herald)发表过;我们认同译者的观点:配上他所提供的以上细节,英国的读者会觉得,这篇东西会是很有趣的。[10]
将这段文字与《瓮牖余谈》印证,可得出几点结论:
(1)“英伦散记”一篇文字,证明吴樵珊作《伦敦竹枝词》之事是实有的。
(2)“英伦散记”是美魏茶翻译并提供给《钱伯斯杂志》的,他是吴樵珊的雇主,吴樵珊是他的中国老师,1844—1845年吴樵珊曾陪美魏茶在英国,“道光壬寅(1842)”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
(3)美魏茶称吴樵珊为“Woo-tan-zhin”,这是他的另一个名字。
根据《钱伯斯杂志》按语,《英伦散记》曾在《北华捷报》发表过。笔者利用牛津大学所藏的《北华捷报》资料,从1855年3月逐期向前翻查,经努力,终于在1851年的两期《北华捷报》中,查获了《英伦散记》的连载(题名“Fugitive Notes on England and the English”,即“英国和英国人散记”)。比较《钱伯斯杂志》和《北华捷报》,后者登载的文字显然更多。以吴氏原本不见故,为便利读者阅读,笔者将《北华捷报》所刊的《散记》译为汉语(原文见本书附录二)。考虑到作品形成的年代,将其译成简白的文言。从原文至于英文,真面目已然不具;从英文复译回中文,与本来愈远,真如“影子的影子”矣。
英伦散记
(1844—1846年游历大不列颠的一位中国人所作)
(编者按:)以下记录,出自一个中国文人之手。此人现居上海,数年前曾随一位绅士到英国访问。在离英返国时,他曾写了一组中文诗供他的朋友们欣赏。这些诗还是手稿,从未出版过。我们的一名供稿人把这些杂乱无章的意念(ideas)串接起来,使之略备英文品貌,以飨读者。整理后的诗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英吉利”,本周呈与读者;第二部分,亦是更有趣的部分,“英人”,在下一期刊出。显然,这个中国人的诗眼,主要停留在与他自己国家迥异的“风土人情”之上。
序
道光二十四年,予登洋轮赴泰西,游英吉利。去国之期,计近三载。
英伦风物,繁杂多端,每事俱载,笔不胜书。倾其岁月,仍不供抄录其万一。予所写者,惟历英伦感受至深者耳。
本诗俚而不文,犹莳凡花一束。率性之作,敢以风雅自期。
一 英吉利
要目:抵港;国家,气候;城市,人群;兴造设施:路灯、火车、轮船、机器;墓地;房屋;家具。
海程无趣,殊无可忆。逮近英吉利海岸,波甫平,即见峰崖秀丽,半出天外,房屋错落,状如蜃楼,陵谷之间,美如织锦。
抵岸之时,首现一船工于岸,纵声相招。此即擅导船只俾平安舶碇者。少顷,一渡轮前行,拖带予所乘船入港。码头近处,所有船只密稳排靠。予船上之行李,摆放妥帖之后,送至海关司勘验。
英吉利处大西洋之边,田地稀少,驱马以耕。时秋收已过,虽不见黄云遍野,然 之获,农夫必享有年之乐矣。去国以来,未见桑林,亦未见棉田。
英之阴天甚多,且多淫雨。故乡有谚云,“云向西,雨沥沥”,殆当之矣。炎夏之季,衣可数重,天不甚热故也。然即在冬季至寒之时,亦无人思著棉服。
城中街道,纵横如织,车马喧阗,无时或已。街上之人,熙熙攘攘,时或肩臂相摩,而不洁之气味,从未之闻。街兵(the policeman)衣蓝衣,神情凝重;驿卒(the postman)着红领,望门双敲。骁骑兵(the dragoon)之头盔,缀赤色丝绵,颇形威武;步军官(military officers)之肩头,挂金线徽记,一望能知。
沿街排列灯柱,柱上之灯,形状甚美。每逢夜晚,华灯初上,照彻天宇。燃灯所用之气,本从煤生,此物之出,良可称羡。为其释放之焰,远为蜡烛油灯所不及也。一家乃至千万家,夜沐辉光,全赖此物之德。市廛街衢,晃耀如昼,动人心处,不减中华元宵。夜晚如此,堪称不夜,行人不必持灯,随处游行,直至天明,亦无人干涉也。
火轮车御汽而行,其疾如风。其展轮于轨道,全待机车(locomotives),而机车之发动,至为奇巧。
火轮舟装饰富丽,以轮击水,其使甚疾。河中水湾,货艇往来不绝,甚便行旅。
予曾见一车,其造甚奇。人在车中,驾之使行,不啻摇橹以行舟。而行色颇壮,宜乎陆地之用也。凡疏浚河槽之具,必大有用于内陆之航行也。
风车借风而旋,允为妙制;压水井亦然,不用吊桶,压杆而已,水即汩汩而出。
英人无坟有墓,不封不树。
房舍鳞次栉比,庭前植树种花。房有数层,人多居上,用楼梯。齐云之顶,白粉之壁,清漆之门窗,楼宇之丽,如嵌珍宝然。柱下窗边,扶栏处处,皆金制也。
门窗皆镶玻璃之板,以泛明光故,屋中各处尽灿,人坐此间,如在月上。寝室甚狭,门户俱闭,尘灰无得而入,唯闻风吹窗板而已。如是,秋风虽冷,不觉犯人,且炉中之火常不灭,屋内有如春煦,在严冬亦不觉甚冷也。
不拘入何房舍,皆如登七宝塔。每一前厅,皆如仙境。四壁张画图或挂毯,美轮美奂。房间地面,皆铺地毯,花色图案,绝极精致。楼梯之上,亦铺细柔之地毯。
此类房间之中,在在处处,皆陈设乐器。几架之上,皆书卷也,钟表也,花瓶也,悦人眼目。沙发靠椅,备极修饰;画案书桌,玳瑁嵌镶;怒放之花,香气郁烈。大抵桌椅几床之类,皆打磨至光滑,亮如金器;而宽敞之厅堂,皆悬巨镜,可鉴全身。
人工打造之花,陈列于室,各式各品,备极巧思。各室之角落,皆见摆放制器,精巧绝伦。房门遇开,而能自合;书脊题名,字皆烫金;棋盘棋子,颇可玩赏;洋琴之键,象齿琢就,所出清音,美不可言——至如各色各样之饮杯,若述其可称可羡、可惊可叹之制巧,予口拙笔秃,不能道也。
二 英人
要目:女主;女子之面貌衣着;男子之面貌衣着;商贾;神道与施惠;交际;饭食,晨炊,晚宴,茶会;各类风习;收结。
有女主授命于天,智慧过人,宽仁治国。
女子面容姣好,色比芙蓉,取遮阳,则戴面罩,精纱所织也。予见有比肩坐于马车中者,缤纷如紫罗兰花。眼似秋波,难状难描;腰如约束,细比杨柳。妙龄女子盛装出行,玉颈如酥,胸腹之间,贴身紧束,夺予魂矣。女子所服之服,上丰下锐,斯等曼妙,予未曾见。马车皆艳饰,每以二马负辕,马鼻有白毫,其状如钱。绅士淑女,乘之无别。乘车之女子,丽泽如春花之绽,眉若远山,目如海靛,举态娴静,稳如秋水。
女子衣裳精致,每用闪缎做成,有云蒸霞蔚之态。若在冷日,则着围巾,式样亦多。以玳瑁梳固发,两鬓并后脑,皆可施之。有檐之帽,以假花饰之;无檐之帽,以羽毛饰之;有檐无檐,均以秀带环而束之。女子出门款行,臂悬丝袋,项挂珊瑚链,链坠金表,所擎阳伞形如满月,大氅光耀如虹。设人驻足门首,往来之际,可闻娇声笑语,宛转如流莺然。
男子隆准,丰眉,发蟠曲。灌沃修饰,无日无之。所服之服,衬衣紧贴,外衣短而中开。袖削,以防寒入。厌汗湿,则多施香精,其芬芳馥郁,不亚中土盛称之龙涎。金银之币,以荷囊盛之。帽以河狸皮为之,履以兽革,衣以黑布。
英人最擅事业,商贾之人,泰半多金,不惧海天险远,以开市廛。
英吉利千八百岁中,仰奉耶教。以是之故,风俗淳美。佛道悠谬之说,既未曾闻;立身立命之义,尽出上帝。虽不祭祀祖先,人人均拜真神。以诚敬拜神之故,人之往来,真实无隐,存心至厚。敬拜上帝之事行于家中。晨兴,举家大小麇集,至心对神倾告,忏悔、祈愿如仪。爱人之心,亦于此可见,以其晨祈之中,热望良善、福祉遍布世界故。其祈祷也,非专自为福,求名与利。乃遵从先贤之教,不以个人卑微之念为念,略读《圣经》之后,全体屈身圣前,至心求福音之广播,凡有人之所在,即得闻此福音。社群之崇拜,则有大小教堂在焉。每一教堂,皆有主持,对众训诲。凡教士,如蒙圣召,皆愿投外国荒远之地,以传福音。
英人施惠之所,有施医院,有药房,累年痼疾,皆蒙疗治。中土流行之费而不惠之方,不闻也。
箴云,“爱邻如己”,英人素喜之。予观其履行,无浮华诈伪之病。以予所见,英人之情,皆慷慨而好施,端庄而有礼,良善而柔和,诚敬而不欺者也。
宾主怡怡,每逢相见、告别,皆拳拳执手;亲属之间,则接吻以示爱恤。生人相则敬,交谈无狎语。为客,人或奉酒杯茗盏于前,示不忽也。笔者虽至自远邦,又无德才,本土之人则待之甚厚,所至之处,皆遇敬重。无论际会何人,皆津津以中土风习相问。予一陌生之华人也,而几多女子,乐为之献茶;又几多番,明艳之少女,出册页求题汉字!
酬应场合,女子为尊,此风之传,或自上古。儿童皆受良教,举止端方。亲族之内,融融泄泄,每逢围坐火炉之前,长幼有序,宁静安详,不闻聒噪之声,亦无搅闹之事。
凡举食,举家围坐一桌。
朝餐,以磁盘碟盛之,甚精洁。
晚宴之时刻,以来客之尊显为移,或早或迟。时至,男子皆以一臂挽妇人,延入餐厅。几案之上,饰以鲜花,颜色绚丽,各样佳果,森然布列。稻饭如雪,然食以匙而不以箸。鸾刀如霜,刃锋利,削肉如泥。各样菜肴摆设毕,未动刀匙,先谢上帝恩德,所赐丰饶。按例首上汤盅,续后数样菜膳以次传至。英人主食异于汉人,汉地以稻饭为主,英人则多食牛羊肉,以煤火煨熟,不以木柴。食间,无论盐咸梅醋,甫动问则奉于前矣。酒有数种,葡萄之佳酿,供给甚丰,甘冽醇香之气,散布厅堂。
晚会,予见香茗以银盅盛之,复白糖、牛酪、甜饼、酥油以银托盘盛之,遍室奉尝。予于眼前之妇女,目不暂舍。其曼妙如飞天,飘然回旋于予之眼前。然彼生人也,非泡影也,非巫山之神女也,非畸人幻术之所成也。一盏香茗,玉人在望,予乐不思蜀矣!
卯初晨兴,子初就卧。唤仆则摇铃。仆侍于门外,闻铃则默入。婚礼尚白,丧礼用黑。门有环,以用叩门。叩门之法,女子轻叩,男子重叩而久,驿卒双叩,仆一叩而已矣。客至,先投名刺;甫越门限,则脱帽。绅士之行于户外者,皆持杖,常以犬随,幼犬则项下系铃。以仆随身者罕遇。绅士淑媛偕行,则挽臂。不拘何时外出,皆可登马车,装饰严净。若赴乡间,车士则鸣号以报启程。存钱于钱庄,则得存据,详标数目于上。灰鹅之翎,用以为笔;书函缮就,缄之以蜡。闲暇光阴,无人不手握书卷,或摘阮抚琴。女士尤嗜读,亦喜刺绣。有木球戏,绅士尤乐之,或于野外,或在草茵行之,殊可观。
予处英人之中,所见之物多矣,所受看顾多矣,所经赏心乐事,亦多矣夥矣。然读者诸君岂知予之所惭乎?英人之语,一句道不出口是也。当应对时,心欲言而舌结,已足失气,即今下笔时,忆及当日窘状,亦十分汗愧也。[11]
比较《北华捷报》与《钱伯斯杂志》两个版本,二者主要区别在以下几个方面:
(1)两个版本有不同按语。
(2)《北华捷报》本分“序”、“英吉利”与“英人”二节;《钱伯斯杂志》本统合为一篇,不分节。
(3)《北华捷报》本第一、二节均有要目;《钱伯斯杂志》无要目。
(4)就正文看,《北华捷报》本为足本,《钱伯斯杂志》本较《北华捷报》本略去数段,分别为《北华捷报》本“序”之第三段,“英吉利”之第一、第二、第三、第十段,“英人”之第六段大半(从“The worship of God”至“if they can but fulfill the obj ects of their sacred calling in those places”)。
(5)用字之异。情况主要有两种:一者增删。如《北华捷报》本“序”第二段首句,“If I were to note down everything”,《钱伯斯杂志》本为“If I were to attempt to note down everything”,増“attempt to”二词。《北华捷报》本最末一段首句,“In conclusion now,reader,amidst all the wonders,attentions,and enjoyments which I found among the English people”,《钱伯斯杂志》将“which”一词删去。二者别异。如《北华捷报》本“英吉利”节之第七段“railroad”一词,《钱伯斯杂志》本易之为“railways”;第九段“scull”一词,《钱伯斯杂志》本易之为“row”;“英人”节倒数第二段“dull”一词,《钱伯斯杂志》本易之为“all”。
(6)标点之异。二本之间,标点出入甚大,盖《钱伯斯杂志》之编辑,与美魏茶本人,或《北华捷报》之编辑,行文习惯不同,使用标点之习惯亦不一致,故往往改定之。此种情况颇多,不烦列举。另外,在着重标记、括弧、连接符的使用上,亦多有不同。
总之,《英伦散记》两种版本,以《北华捷报》为全足,二者在内容上,区别亦不甚大。所有的区别,主要在《钱伯斯杂志》以篇幅限制,有所删削,并编辑的文字习惯,稍施改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