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有旧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作为一位忠心报国的名将,头一遭做逃兵,很没有经验,很不解人意。
具体就表现在酷似盘丝洞的中游崖里,解般绕了五天,没绕出去。
第六天夜里乌云胧月,解般手里早已没有干粮,默记着各个栈道险坡通往何处,然后拼凑出不曾走过的道路。她边饿边想,自然脑子有些发昏,在这发昏下走出的道路,很是不寻常,具体如何不寻常,只能说她没有退回大黎边境,而是一举越过中游崖的连绵险峰,跑去了穆戍边境的小村。
好在身为征伐穆戍多年的大将军,对于穆戍的口音也有研究,情急之下倒也没说漏嘴——解般不敢想象若是淳朴的村民知道她是征泽大将军的反应,哦对,前世被拖杀时,一帮穆戍百姓就乐滋滋边看边磕瓜子花生来着。
一碗薄粥下去,又睡了两三个时辰,醒来后的解般看村民们也顺眼了很多,收留她的是个寡妇,姓元,有个两岁毛孩子。解般原先帮忙带孩子,结果被毛孩子吵了一盏茶的功夫,狠狠一拍手中的重剑——旁边承载重剑的小木桌应声而碎。
毛孩子被吓住了,接下来半个时辰都维持着生人勿近模式,但凡解般踏入三尺范围内,必定哭得不死不休。
寡妇没有办法,只好与解般调换了任务,解般头上系着布巾,手掌大勺,奔赴厨房开始糊弄今天的晚饭。
正糊弄着,忽然外头传来薄铁摩擦的声音,脚步一致,有条不紊,绝不是此地五大三粗的村民们能走出的步调。解般握勺的手刚顿了顿,心中一紧,寡妇的木门就被哐啷敲响,伴随着的是低沉的声音:“开门,借宿!”
寡妇人家着实不易借宿,元氏刚想隔着门回绝,忽然村长带着谄媚的声音响起:“元氏,各位官爷今日刚到村里,大部分支了个篷子歇着,但官爷的头头可不能将就着,你家屋子多,让人歇上一夜,又少不了你几顿米……哎元氏,听到了吗?开门呐!”
元氏无奈,抽了门栓子,矮身福道:“各位官爷若是不嫌弃,妾身还有一间屋子空着……”
一把胡子的村长瞪眼:“一间?你不是有两间闲置着吗?”
元氏低头:“今日捡了个落难人,便分了她一间屋。”
村长刚准备教训,旁边穿戴铁甲的轻骑兵就冷冷打断:“一间房足够,大人屈居,我等只需个马厩。”
元氏低头应道:“叫官爷委屈了,我领各位官爷去。”
元氏住的是主屋,主屋后对称着的是一双小屋,解般住了左侧屋子,官爷们自然去收辍右侧的屋子,领头的轻骑还没进屋,就微微皱眉,随后双手拍击两下,道:“清理干净!”
立刻有一队轻骑齐步迈进,开窗除灰,摆放银雕的烛台,搬送三足铜炉,撒上香料后焚起青烟,然后铺设软褥与绒毯,延伸出房门五丈远。
元氏呆傻许久,才暗道一声:“非富即贵。”
解般透过小厨房看见这一幕,心里像是被巨石压住似的,她第一眼就看出这群人绝不是富贵人家,铁甲上的血味和沙土是伪造不出的,但又透着一股子优雅威严,只可能是一些位高权重之人的侍从——这对于她来说,不亚于隔壁住着阎王爷。
解般心不在焉,想七想八的结果,就是饭糊了。
定昏时刻,元氏随着轻骑兵们跪迎,在厨房打杂的解般往脸上拍了灰,也在后面附和着。
半柱香后,蹬蹬步入六位重甲兵,往两侧扇形散开,长戟顿地如雷鸣。在这阵势下步入的人披着黑色滚边披风,皑雪似的衣摆处绣着金色的山纹与华虫纹,随着步伐流动如云。
刚踏入门槛,立刻有侍从躬身取下他的厚重披风,然后退至一边,接着第二个侍从上前擦拭沾泥的靴底,再退后第三人上前奉茶漱口,第四人拿公文禀报……半盏茶的功夫,有条不紊的将一位高高在上的将领变作一个闲来归家的贵公子,锦衣缓带,沉静清雅。
解般蹲着腿有点酸,觉得还是跪着比较舒服一点。
她还未曾有动作,前头阅览完公文的贵公子就扫了一眼跪迎良久的众人,启了声:“退下,晚膳送来便可。”
元氏已是紧张得一头冷汗,见贵公子以及身后六个杀气逼人的侍从走后,忙回到厨房问起解般:“晚饭可好了?”
解般用碟子盖住颜色焦黑的饭菜,然后道:“许是好了。”
常年在军中,解般从不觉得食物有何区别,因此焦饭她也吃得很好,理所当然觉得没事,要紧的事是如何远离隔壁的阎王爷。
正打理好了包袱,想着如何向元氏寡妇告别,结果屋门猛地被推开,如狼似虎的重甲兵几乎是瞬间控制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一个襕衫的人走进来,语气三分不善,开门见山道:“大胆狂徒,敢造焦饭献于大人食。既然手贱,要来何用?”说完挥手喝道,“断了她的手!”
解般心里一震,这个声音她很熟悉,想必如果抬头,这个人会更熟悉她——前世穆戍五十万大军的监军,薛儒!
冤家路窄之余,解般也没明白——这地儿离前线还隔着一座城,监军不好好待在大军中,跑来这寡妇家做什么?难道今日来的那位贵公子来头之大,要用上监军亲迎?
奶奶的,那人到底是个什么派头?
解般低着头,木然伸出手,重甲兵刚押住她准备踩断她的手骨,一脚还没下去,薛儒忽然大喝一声:“等下!”
重甲兵没收住脚,但收了半分力道,只将解般的手压出了铁片褶子,片刻后骨头微微酸痛。然而解般心中的危机感却越来越深,直到薛儒甩开袍边,拄腿半跪,扯了她的手借光看了一下,语气更深三分:“厚茧六处,肤质紧实,常年习剑且驻疆——你是什么人?”
解般心道,好尖的眼神,眼睛不生得斜尖如狐狗真是枉费。
“你是大黎探子,还是穆戍逃兵?”
解般沉默了一下,哑了声音答道:“我是……大黎的逃兵……”
薛儒明显不信,冷笑道:“你当我跟你一样蠢么?”
“……”
“抬头!”
“生得丑陋,不敢见人。”
薛儒名字文雅,手法却丝毫不文雅,直接扯了解般的领子拎起,昏暗油灯下正对上那一双蕴着三分冷意七分战气的眸子,仿佛一眼望进去能直面三千雪亮亮的刀光。
薛儒僵住了,一个名字就堵在他喉咙里,张了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这个名字在大前年就响彻奉烈关,作战彪悍,心性冷狠,麾下将领勇武,迄今为止折了他们穆戍近三十万好儿郎——征泽大将军的名号,在穆戍是用来唬小子的,譬如:“你再胡闹,老子就把你打包送去奉烈关,让征泽大将军把你叼了去!”
薛儒一生都没想过,能如此暴力而挑衅地拎起征泽大将军的领口。
正当薛儒和解般僵持之时,屋门处走来一个身影,皑雪缎面的中衣,腰带坠着玉压袍,深紫鹤氅将飘逸的袍裾压下,仅仅在鹤氅边缘浮动,显得厚重而冷漠。
等此人走近,薛儒更是被惊吓到一样,手一软扔了解般的领子,跪道:“大人……”
贵公子垂眸,并未理会,只是将目光停在解般身上,久久不动。
解般低头,手指紧握裙下伯浊剑。
贵公子忽然俯身,一只手自绣着华虫纹的雪白袖口伸出,却停在她鬓发前,顿了片刻后,仅是小心而拘谨地将这缕鬓发绕到她耳后,似乎只要面前的人生出一丝抗拒之意,他便会立刻收手。
解般眼角瞥见他衣袍上的纹路,这样的绣纹在穆戍极其少见,只有王室才可匹配。
“你来自大黎?”
薛儒一个激灵,也不管贵公子问的是谁,立刻抢答道:“大人,此人必杀!”
贵公子沉默回看了一眼,薛儒噤了声,带着恨意和不甘看向解般,而解般此时也低声答道:“是,来自大黎。”
“大黎何处?”
“幼时都城,现今军中效命。”
“你认识休衷么?”
解般讶然,微微抬了头——休衷这个字她不常用,自从十三岁出征后,更是没怎么用过,穆戍国熟悉的是她的将军名号,至于字号,没几人会在乎。
她一抬头,就撞见贵公子深如潭的目光,他似是本能垂眸,半晌后才慢慢看向解般,同时沉静冷漠的脸上慢慢溢出一个浅淡的笑,问道:“休衷?”
解般不敢作伪,只能点头。
贵公子再度垂了眼,额发散落,盖住了黑曜石的护额,他将身子俯得更深,似乎是本能想抱解般起来,然而伸手伸到一半,像是怕唐突,侧头叫人送来一件霞披,替解般细细系了带子,扶了她起来,然后低声问:“你用过晚膳了么?”
解般今日换洗的是元氏的绢裙,脚下还挡着伯浊剑,闻言点头:“用过。”
在厨房沾了一锅炉灰,此刻搭在贵公子皑雪似的衣袖上,立刻染花了白色。然而贵公子的目光落在她被踩过的手上,眸中深深:“手可要紧?”
解般握了握拳:“无事。”
“我看看。”
解般将手伸给他,然而一想起手掌里的茧子,想来这贵公子再笨也能猜到她是个什么人物,现在无敌意不代表知道她杀了穆戍三十万人后还无敌意,于是她刚抬手,又迅速将手背到身后,摇头道:“确是无事,公子不必看了。”
贵公子眼中暗了一下,向旁侧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侍从递上一个小木盒。他将木盒递给解般:“用作活血化瘀。”
解般接了木盒,心中疑惑更重——这人跟她有旧?
可是前世,她没叛国通敌啊!旧从何来?
解般百思不得其解。
跪在一边的薛儒很绝望,很想谏言:大人,您真的不问问这贼子来穆戍究竟想干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