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佛魔
正因为死得过于惨烈,解般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下巴,印象中这个部位是第一个被马蹄子踩的,嘎嘣几声从左碎到右,溢了满嘴血腥。
她手猛地一颤,摸到的是冰凉坚硬的揭面盔。
解般手指停在揭面盔上许久,然后慢慢掀开,精铁的摩擦声后,一股独属于战场的味道闷头而来,四分沙土味三分血腥,剩下三分是无处不在的尸臭。
风呼啸卷起尘土,拍击在帐篷上,解般就这么听着熟悉的风声,闭眼后复又睁开,四周依旧未变,黝黑的烛台,上面淌下发黄的蜡油,铺了褥子的床榻,脚下是几卷兵书,一支细炭笔放在旁边。
解般右手往身侧一按,准确拿到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这柄剑是解远意留赠于她的,染了八十余年的血,剑鞘上篆刻着剑铭“伯浊”。
“来人!”她低喝。
帐篷的帘子掀开,两名亲兵入内,按刀低头,静候吩咐。
“现在什么时辰?”
“回大将军,已过宵分,还不曾鸡鸣。”
“粮还剩几日?”
“不足五日。”
解般沉默了一会,按这样推算,此时正是九月初七,离自己被拖杀只剩七天。
“退下吧。”她闭了闭眼,手指缓缓握紧配剑。
能死后重新走一遭,也是很稀奇的事,但这个稀奇没能稀奇到正路上,三军还是没粮,敌军还是凶猛,地形还是活靶子,退路也还是竖着进去躺着出来——就等着将士叛变军士哗变了,时间太短,根本没有给她时间去扭转乾坤。
解般擦了半晚上的剑,想了整整一天。
然后她想通了。
于是她召见了唯一不曾叛变的高层将领,度辽将军。将手中打磨好的一支箭扔给他:“子沓,想没想过撤军?”
子沓是度辽将军的字,这个跟随她八年的将领一身骑射功夫过人,在三军中有“鬼弓”之称。在前世最后一战前,她曾拍着鬼弓的肩,说如果本将军被俘,记得冲心口射上一箭,我知道你的箭支支精磨细打,绝不浪费,但这费在我身上的这支,下辈子赔给你。
可惜鬼弓最后手抖了,最后一支箭射歪了方向,擦过她的肩,未能往下几寸。
度辽将军愣了半晌,不确定重复道:“撤军?”
解般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瞳深深。
度辽将军慢慢皱眉:“大将军,如若撤军,奉烈关被破,往后起码五个城池都要遭受穆戍铁蹄……如何能撤?”
“五个城池,不过近二十万人口,这一场战事从大前年打下来,五十万减到如今三十四五万,如要硬抗,剩余的都要送掉。”
度辽将军眉头更深:“可是陛下有令……”
“够了,到此为止,你下去吧。”
解般垂了眼帘,双手交握,撑着额头,只觉得烦闷非常。
诚然,前世的征泽大将军忠勇非常,从未结党营私,从未私营兵马,也从未恃宠而骄,在这个败絮一般的大黎能找出这样一个两袖清风的大官,也是千年王八万年龟的存在。
但死过一次,那声声哀切的“休衷”,终是令她大彻大悟。
他家王权,于我何干?
江山人非,于我何扰?
帝宫处处凉薄,保全自己的,唯有止忠——这也是解远意最后的箴言。
解般蘸了墨,执笔写下一卷命令,盖上征泽大将军印,用蜡封好后递给亲卫:“转交度辽将军。”随后又道,“拨两千精兵,跟本将军去一趟中游崖。”
中游崖险峻非常,却是撤军的唯一退路。说是唯一也不妥当,因这中游崖纵横交错,光是栈道就有百处,狭窄而危,像足了盘丝洞。
两千精兵说是探路,然而等分开走后,两个时辰内就没有人碰上面的。独自行动的解般并未穿戴甲胄,葛衫常服,布条扎袖,背上是两套更换衣裳,五日干粮以及几卷古兵书,手提半出鞘伯浊剑,一线剑光刺目。
幼年时养母解远意早逝,造就解般极端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她忠于大黎时,治军极严,但凡逃兵者,诛三族,尸身喂狗;然而她不忠时,公然调动两千精兵一起逃,留给大军的不过是给度辽将军最后的书信吩咐。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这便是解休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