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到菲尔柯平去
自从结束了冰原上的冒险,顺利返程以来,艾斯库尔就觉得,虽然他在与那位神明的对抗中损失了不少力量,但非常值当。
因为他们的队伍里多了伊璐琪,还多了一个会说话的盒子。这有趣极了。
观赏那只盒子与他的老师拌嘴的情形,已经成了巨龙这几天里最感兴趣的娱乐活动。
就比如说,现在。
在到菲尔柯平去的马车上——巨龙并不知道“菲尔柯平”代表着什么意思,比起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城市,他更关心眼前的一出好戏。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孩子是个绝无仅有的,能够在发挥自己的天赋的同时修习其他法术体系的天才?”
一个冷淡的女声在轧轧行进的马车中响起。
饶是马车里格外温暖,这声音也不禁让人联想到胡椒薄荷的味道;抑或是一只看着懒洋洋、却时刻准备给接近的人来上一爪子的猫。
“没错。”赫洛一想到伊璐琪未来可能的成就,即使他本人毫无这方面的资质,也不由得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我猜测她的天赋并非单纯地引导情绪,而是某种‘协调’的能力。靠着这种能力,理论上她完全可以学习掌握任何法术的模型——”
“没兴趣。”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学者的话。未知材质的盒子在马车的桌板上不耐烦地弹跳了几下,把自己埋进了伊璐琪身旁空位的软垫上。
希丝缇娜编号一。简称编号一女士。
她就是赫洛在不久前刚刚结束的那场冒险中得到的收获之一。
一只除了聊天与自爆以外没有其他用途的盒子——聊天还要看她的心情。
“你……你怎么能不感兴趣?”赫洛被她的反应噎得舌头打了下结。“想想看!这可从来没有过先例!哪怕是口头教导,要是你愿意,她能给‘巡回的不可能六面体’带来多大的利益!”
“我又不是希丝缇娜本人。”编号一在软垫上动了动自己的一个角,似乎是在表达某种不屑。“更何况就算她本人在这,也会和我是一样的回答。”
“这……”赫洛一时语塞。
“好好动动你那幼稚的脑袋瓜想想,赫洛·埃尔维森,”编号一女士见他卡了壳,夹枪带棒地乘胜追击起来:
“我没记错的话,学术之城对一个学派招收的学生素质有不低的要求吧?算上这个孩子,你也才收到两个学生,远远达不到六个学生的要求吧?”
“会、会有的……”即使这只是希丝缇娜的一个魔偶——哦,照编号一女士本人的说法,是“不可能智能体编号一,代号希丝缇娜”;但她的话语还是与本人一样精准地戳中了赫洛的痛处。
“不,不会有的。”编号一无情地打断了学者,“我太懂你了。你压根就没打算好好教他们,对不对?以你这样的态度,能撞到两个傻瓜蛋就已经是老埃洛希姆保佑了。”
听了编号一的话,伊璐琪登时也望向了学者,虽然女孩没有开口,但她的蓝眼睛里写满了忧虑和羞怯。
“谁、谁说的!”赫洛见了女孩的眼神,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反驳道:
“我只是觉得,我这样连源能都感知不到的缺陷种,没法胜任法术这方面的亲身指导……其他方面,我当然会负起责任来。
“而且挂名到你那里,她也依然可以算作我的学生……”
“你说你妈呢。”编号一女士口出污言。
学者猝不及防被泼了一头一身的脏话,没说完的半截辩驳自动咽回了肚子里。
巨龙看得津津有味。
连伊璐琪也忍不住捂住嘴弯下腰去发出吃吃的声响。
“我就问你一句话,赫洛·埃尔维森,”编号一不依不饶。“到底是你比较缺一个学生,还是我比较缺一个学生?”
“我缺,是我缺学生。”学者微微举起双手,迅速投降。
“我不是本体,也没办法施法,但法术这方面的理论我确实是比你更适合教她。”编号一女士痛打投降者。
“没错,您的弦法术体系可是连‘叉瀑公路’的疯子们也能折服……”赫洛换上了热忱的笑容。
即使学者这会儿在心里想着:“巡回的不可能六面体”也是一群疯子;“倒蠹蛾”是一群以为自己很理智的疯子;“情报统合的放浪者”是一群偷窥狂疯子……
他萝卜的——他妈的,秘法七塔简直就是七个疯人大世界,要什么类型的疯子都有;学术之城和这群疯子在一起搞学术,难怪现在遭了天灾消失不见。
编号一似乎洞悉了赫洛内心滔滔不绝的怨言,发出了一声冷哼。
“但我不教。”编号一表示不吃这一套。“既然是你自己的学生,干嘛要我来教?”
“她以后出息了挂名‘巡回的不可能六面体’!”赫洛开始诱之以利。
但编号一仿佛陷入沉睡一般一言不发。
“睡莲学派所有的藏书对‘巡回的不可能六面体’永久开放借阅!”赫洛说着,下意识扯了扯自己下巴上可怜的胡茬,疼得他皱了一下眉头。
此刻伊璐琪早已理解了艾斯库尔的全新娱乐,两个小孩一边憋着笑低声耳语,一边看着两个大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大人和一个盒子吵架。
编号一开始发出猫一般的呼噜声。
这个该死的、贪得无厌的坏东西!睡莲学派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能给她的?赫洛在心里盘算了良久,还是试着问道:
“那……要是我游学失败了,我就加入‘巡回的……’”
“成交。你立字据。”编号一从软垫上跳起,像是闻到了递到嘴边的鱼干的猫。“带着睡莲学派所有的藏书和藏品一起。所有的。”
她在“所有的”三个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
学者气得鼻翼都开始翕动起来,双颊的皮肤都开始颤抖,却还是在孩子们幸灾乐祸的注视下取出了纸笔,潦草而漫不经心地立下了字据。
然而就在赫洛把墨迹未干的字据塞进了编号一头上的缝隙,看着它消失在编号一的肚子里的同时,他的脸色骤然从猩红变得苍白。
不对啊,本来他的目的就是说服拥有希丝缇娜的知识的编号一出任伊璐琪的老师,现在他却似乎为了一桩小事把自己整个儿赔进去了。
“吐出来!”学者猱身上前,一把抓起软垫上的盒子,发了狂似的拍打着编号一冰冷的身躯,不断摇晃。“我萝卜你这萝卜的大萝卜!”
“你再动试试。”编号一不慌不忙,声音依然那么冷淡:
“你再碰,我就要启动自爆程序了。”
学者连忙吓得将它重新丢回软垫上。
最终,希丝缇娜编号一女士以绝对高昂的姿态获得了这场唇枪舌战的胜利。
“等你什么时候能够摆脱被萝卜烫嘴的阴影,和我对骂粗话了,”编号一打了个呵欠,对准备叫停马车羞愤下车的学者发表了胜利感言:
“再来和我斗吧。”
好吧,好吧。毕竟这是整个双界里自己唯一说得上话的好友了——虽然并不是她本人。等到有机会的时候,把她丢出去自爆,那么这笔许诺就一笔勾销了不是吗?
赫洛如此自我安慰着,良久,他咽下一口气,然后重新换上谄媚的笑容询问:
“那么,正好趁着现在……”
“急什么。”编号一没听他说完就粗鲁地打断了。“我要先睡一觉,睡醒心情好了再开始。”
“你……”学者作势起身,又想上前一把抓住它扔出窗外去。
“三。”编号一只是冷冰冰地报了一个数字。
赫洛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还不忘绅士地理了理头上歪掉的帽子。学者耸着眉毛,双眼低垂着看向编号一。
“好了,别吵我睡觉。”编号一的语气似乎有所缓和,“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我会骗你吗,好伙计?”
你——或者说你的那个本体,骗我骗得不止一两次了。赫洛咬牙切齿,在心里如此驳斥道。
但他并没有付之于口,一来是他也疲于招架这样的舌战,二来他也很清楚,希丝缇娜虽然是个疯子,坏蛋,大萝卜……
不过如果没有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在老学者去世那会儿,他的睡莲学派就早被取缔了;更何况,他手上这只不怕遗失,容量超群的手提箱还是这位“不可能的女先知”送的。
污言秽语是真的,骗他吃苦头是真的。
情深义重、慷慨大方的好伙计倒也是真的。
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一般,编号一自从说完那句话后就再也没了声息。
赫洛耸了下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正巧瞥见他的两位新学生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脸上的笑容。
“《双界语言文化起源考》看完了吗?艾斯库尔?”他做出冷肃的神情质问道。
“嗯?”巨龙睁大眼睛,显出无辜的神情。
“没看完就去看。”赫洛恶狠狠地把一肚子气发泄到第一个学生头上,“七天以后抽查。”
艾斯库尔眨巴了两下眼睛,发现学者没有任何要松口的样子,这才悻悻地从屁股底下拿出了那本书,开始翻阅起来。
“还有你,”赫洛转过视线看向伊璐琪。
女孩儿一下挺直了身板,握拳的双手拇指忐忑地上下搓动着。
“你也逃不掉。”赫洛从身边的手提箱里取出另一本大部头递了过去,“七天以后抽查。”
伊璐琪苦着脸从学者手里接过了那本一看就很难读懂的书。
古朴的封面显得格外素净,只有一行褪色的标题:《法与理的螺旋矛盾:超凡与自然基础概念漫谈》
女孩儿琢磨了半天书名也没能搞懂,脸色愈发难看地翻开了封面;然后,她的眼睛骤然睁大,同时轻轻咬住了下唇,脸上泛起笑意。
泛黄的扉页上,新写着一行字体优美的寄语:
“明法识理,方知天地——赠予我亲爱的学生,伊璐琪·凯斯帕。”
……
抵达菲尔柯平是这段插曲后,第二天中午的事了;这时候两个孩子都还在苦读各自手上的典籍,前方珂赛特·斯匹兹所乘坐的马车遥遥传来了一阵嘈杂。
赫洛打开了马车的窗户探出头去,循着声音才知晓,是两位担任珂赛特护卫的雪裔正在面对眼前的景色发出感慨;珂赛特的属下们似乎也不像一般的帝国人那般疏远这些淳朴的北地原住民,而是友好地为他们夸耀着这座西北行省最大城市的好处。
越过前方的马车,首先看见的就是变得平整宽敞的道路;落尽了叶子的树木披着一层白色的积雪侍候在道路两侧,像是身着正装的迎宾侍者。
再将目光放远,就是一片在铅灰色天空下交缠的黑白纱巾,将天与地连缀在一起:正是菲尔柯平的城市中枢与工厂排放的蒸汽与尘霾;各色建筑仿佛高矮胖瘦不同的一群使女,或窈窕或健美的身姿掩映在纱巾之下。
随着道路两边逐渐出现一座又一座炊烟袅袅的低矮房屋与农庄,那些建筑开始显露出它们身上装点的色彩缤纷的房瓦或涂装,在北地的寒冬里,以黑灰白为底色,绽放出鲜明的花朵——
恰似这个国家奉为象征的名为铁棘花的植物,花与叶缀连在凶恶的荆棘之中,顽强地在纯白中怒号着自己的色彩。
机械的轰鸣声,洪亮的钟声,城市中蒸汽有轨公交忙碌的铃声渐次变得清晰可闻,与他们身下答答的马蹄声和轧轧的车轮声合流为一曲冬日里欢快的交响乐。
这一切皆为文明与理术的美之所在。
“哇。”艾斯库尔也探着头,在赫洛的耳边赞叹,“这就是人类的城市……”
伊璐琪倒是没有那么兴奋,还在钻研她手里的那本书;不过女孩儿毕竟还是个孩子,看着学者与巨龙的动作,不由得也放下了手里的书本,开始想要挤着一览这座城市的风采。
然后她便颇为骄傲地缩回了脑袋,不屑地坐回自己的位子:“我还以为多了不起,这和卡斯克鲁纳也没有多大区别嘛。”
“那可不好说。就算看上去差不多的城市,它们背后的文化与历史都是不一样的。”赫洛倒是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
“就比如说,作为深受北地雪裔文化影响的行省,西北行省的最大城市‘菲尔柯平’,”学者开始讲述起他在学术之城的报告上看过的那些简介:
“它的名字在雪裔们的语言里,就是‘繁衍之地’的意思。
“而卡斯克鲁纳所在的南拉普兰更靠近帝国的中部,那里想必又是另外一种文化和风貌啦。”
一边说着,一边在迎面而来的湿润的寒风中,赫洛与巨龙一同欣赏着越来越近的庞大城市。
即使学术之城如今早已远比双界任何地方的城市都要发达与先进,但壤层界这座建立于蒸汽与霜雪中的国度,仍然散发着一种蓬勃生长的、令任何人看了都会产生种种遐思的活力。
学者一面如此在心中感慨着,一面也愈发理解学术之城的同僚们醉心于理术的原因了。
无论何时,或昂首阔步,或匍匐在地,智慧与文明那不断前行的身姿,都是一段任何末日也无可磨灭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