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上海亚文化俱乐部和它的创意年代

上海亚文化俱乐部“SYSTEM系统”在2021年国庆节开业时，用一个简单的黑白动画影像在社交媒体上宣布：“系统正在初始化”。这个希望通过灵感和创意持续输出包容性的场地，试图带给上海一种新的文化生活体验。

两年过去了，我们似乎都已经远离了那些叛逆的派对场景。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一位老友正在柏林寒冷的街道上步行，她要前往被称为“全世界最难进入”的夜店之一Berghain，去感受一下电子音乐的传奇圣地。在这个被称为“结束所有吸血鬼夜总会的吸血鬼夜总会”里，所上演的一半是艺术项目，另一半则是社会实验。虽然“SYSTEM系统”在过去两年间的表现，让人感到它越来越像上海的Berghain，但是刚刚在Berghain里疯狂玩了大半宿的朋友告诉我，全世界应该还没有一家夜晚的俱乐部可以与Berghain比肩。毕竟上海之于电子音乐来说，还没有成为一个熔炉或者一个仲裁者，再或者说一个赞助者。

想到20年前一群年轻人在长城脚下通宵热舞的往事，上海在中国虽然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被认为拥有城市历史的地方，但距离柏林那种兼具技术文化的摇篮和失落思想的温床的特质，还很远很远。

郭濮源留着茂密的披肩长发，清瘦的脸庞上架着黑色眼镜，常年黑衣黑裤的装束似乎暗示着他的摄影师职业。他曾在北京的时尚媒体从事摄影工作，之后搬来上海，在巨鹿路158号开了一家电音俱乐部“44KW”，这里是上海文艺青年的聚集地，广告创意人、媒体编辑、时尚KOL、网络工程师、时装设计师等都是这里的常客。

投资三百多万元的电音俱乐部装修很酷，巨大的特制音箱和厚重的清水水泥墙试图构建一个从黑夜持续到清晨的集体体验。最初在大厅的舞池边上还摆放着一张乒乓球台，在电子舞曲的伴奏下，打乒乓球的视觉效果会给人带来一种时空延缓的错觉。科幻未来主义以及特别的影像装置艺术，都在实验声响、社会融合、酷儿的自豪感、被改变的意识状态，还有各种风格、技术创新活动的号召之下，让来到这里的人感受到一种对亚文化的迷恋。人们在狂欢中寻找一种精神上的叛逆，或者说一种对忍耐力的期待。

44KW俱乐部举办开业一周年活动的时候，一场跨越24小时的狂欢让更多的人体会到了一种普通意识以及常规行为举止规则都不适用的派对风格。那个跨越黑夜和黎明的聚会甚至还安排了上海早饭“四大金刚”的聚餐，总之有一种在严格朝九晚五约束之外的放纵。距离44KW仅五十米的地方是另一处上海著名的电音俱乐部，在那个经常出现用香槟洗头短视频的地方，富二代和网红是更流行也是更成功的商业标签。都说顶级的电音俱乐部都是以香槟酒唱主角，但是在44KW，看到的更多是啤酒、鸡尾酒以及成打的shot，以伏特加、朗姆酒、威士忌或者龙舌兰等烈酒一口闷掉的喝法，更像是一种气氛热身。

在44KW里的小空间，Void喇叭花音箱更为特别，大屏幕投影不间断播放着精心准备的迷幻视频，饱受音波冲击的空气因为密闭空间与噪音交织在一起，声波穿过人们的皮肤，光线的闪烁、头部的摇摆、身体的晃动、数字粒子在空间里流淌着，射灯扫过上空，各种粉尘也在光线里闪动。众人在狂欢的场景中获得了一种心灵的自由，各种对时间膨胀与扭曲的向往，或许会让忘我跳舞的人们感受到地板的松软，好像没有了坚硬的地板，他们的灵魂就会穿过天花板而奔向更自由的太空。

总之，超越了时间规范性的体验，44KW获得了更多年轻人对美好夜晚的向往。接下来，郭濮源们开始尝试把这种向往和体验像餐厅提供外烩服务一样，在城市的四处寻找新的派对空间。他们对特殊人群的支持，也让那些希望参加他们派对的“种草”名单迅速变长。在世博滨江巨大的厂房里，跨越性别的Voguing Shanghai骄傲月派对被策划成了一个盛大的活动，这个本身在纽约都属于小众的活动，在上海也成了一次备受瞩目的文化事件。

文化的繁荣与社会的宽容，或许也和这样的俱乐部的出现有关，当然这也要归功于热情的年轻人。尽管这样的聚会上也有瓶装酒的服务以及用丝绒线隔离出来的贵宾区，来自品牌的朋友或者俱乐部的朋友坐在二楼的贵宾区，像是坐在剧院的包厢里，居高临下地观看着酷儿们比舞的激烈场面。当然，如果想要拍到更好的照片，当然还是水泄不通的一楼位置更好。

工业厂房改建的活动场地，与生俱来拥有一种亚文化的舒适感。走出大楼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巨大的建筑物被射灯照出仿佛僵尸电影背景一样的外形，身穿金光闪闪演出服装的选手们逆着光从远处慢慢走近，这或许是他们最有趣、最真实，或者最纯粹、最美好的时刻。他们在牛奶最新鲜的时候拿到了牛奶，他们在老了以后应该还会记住这样的时刻。继续让44KW和新开业的“SYSTEM系统”保持一种互动关系，或者减少开支、关闭44KW，这样的选择在过去两年的新冠疫情防控中应该是毫不犹豫的，毕竟大时代的尘埃落定绝对没有在网络视频上写诗来得浪漫和温馨。2022年6月29日，44KW俱乐部正式宣布关闭。每一项商业决定的背后，都会把每一种可能的变化释放出来，然后指向一个奇怪但是基本靠谱的商业逻辑，那就是在一个问题解决之后，更多不同的精彩的解决方案开始浮出水面。

在“SYSTEM系统”俱乐部开业的派对上我看到了丁磊，网易云音乐旗下的电音机构一直是中国互联网文化中活跃的佼佼者，他的手上攥着我最喜欢的电音App“D.I FM”的中国代理权，那是一个可以直接跟西班牙伊比萨小岛的电音派对同步的音乐播放程序，拥有各种风格的电子音乐，特别是在周末进行现场直播的时候，听众可以随时随地感受到千里之外的全球顶级DJ的表演。看着他们这一众名人出现在“SYSTEM系统”，我想起了安迪·沃霍尔谈及纽约Studio 54俱乐部那些著名的人像摄影作品的名言：“在我看来，一幅好照片应该是焦点清晰的，名人在做一些不知名的事情，它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

大量的演出活动不间断地在周末上演，从诗歌朗诵到时装走秀，从手工市集到前卫艺术实验，这个投资超过千万元，场地面积达1800平方米的电音俱乐部，一直努力扮演着上海这座城市前卫文化艺术的推手。

前卫表演艺术当然不会出现在二三线城市，甚至连北京、广州、深圳这样的城市都没有市场机会，毕竟当今艺术界在成功艺术家和未成功的艺术家之间存在着严重的经济不平等。上海的情况似乎更为严酷，在“SYSTEM系统”出现之前，上海可以提供给未成功的艺术家这么大场地的俱乐部少之又少。上海有非常成熟的商业运作机制，不会给一个不知名的乐队蓄势待发的机会。人人都喜欢一炮而红，就好像人人都觉得自己的产品会成为爆款。

一位熟悉欧美艺术环境的艺术家曾经这样跟我说，如果一个城市无法提供给受过艺术教育的青年艺术家相对廉价的公寓，那么年轻的艺术家在大都市肯定是待不下来的。巴黎或柏林等地的政府可以补贴艺术家廉价公寓以及给予艺术家一定的生活补助金，使得很多年轻艺术家在寻求市场机会的同时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这可能就是环境的养成吧，众多的艺术院校，以及众多的廉价公寓，是艺术环境养成的天然土壤。

歌手张蔷在44KW开业一周年的活动上意外地出现在舞台上，她已经成了中国人对20世纪80年代美好回忆的化身。2023年3月，她也出现在“SYSTEM系统”的舞台上，这一次的观众数量要比她之前几次在上海其他俱乐部演出时都多，有近千人在现场观看了她的演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回忆，但是流行文化经常会把上一代的珍爱当作下一代的时髦重新流行起来。进化就是由压力和生存斗争驱动着，审美也是这样被演变着。当新一代重新把对迪斯科皇后的赞美发到朋友圈与朋友们分享的时候，“SYSTEM系统”又成了当仁不让的舞台。

每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年轻人都是轻浮的审美者，他们喜欢为了改变而改变，喜欢为了古怪而古怪，喜欢为了艺术而艺术，喜欢为了娱乐而娱乐。而我们都会通过共同的喜好以及共同的点赞找到共同的社会自我。“SYSTEM系统”这样的商业空间在俱乐部文化的背景下揭示出的价值观，与上海这座城市所提倡的海派风格非常重合：创造力、多样性以及对性别的宽容、对选择的包容。它的解决方案一直都在那里，最新潮的技术也会看上去非常古老，4月2日的“一把噪音”的演出活动依旧由颜峻主导，他过去近三十年不断地推动噪音艺术，让更多年轻人身临其境。想到20世纪90年代我们第一次在深圳赤尾村的酒吧里看到大友良英演出时，噪音艺术对我们来讲还是一种“炸街”的原始感受。

现场演出的多样性是我们所期待和向往的，内容的丰富性才是多元化生活的象征，它能在传播的同时诞生出更多样化的解决方案。更多的年轻人以热情的观察者角色加入进来，无论是市集还是诗歌朗诵，我们在现场听着他们的音乐，看着他们的表情，感受挥洒的汗水。有时会觉得网易云音乐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因为音乐就是用变化无常的声音覆盖着我们，某种意义上就是罩在我们头上的一块云朵，是一种适合当下的心情和状态的永恒瞬间。音乐意味着一种可以理解的困难，而当困难被克服的时候，生活的可能性便显现出来，这不就是我们所期待的吗？

我们在生活中所遭遇的一切，就如同观看的演出一样，苦乐参半，像那块最好最黑的巧克力。那些被我们喜欢的现场音乐，会让我们冒出来一连串的形容词去赞美它，使它成为一种舒适的趣味。“SYSTEM系统”现场的记忆就这样穿越了上海安静的夜晚，明亮、温暖、快乐、激动，这种感受于是沉淀了下来，占满了记忆的空间，现在是，将来也会是。（2023.4.17）

金宇澄绘画作品《它们》 纸本水笔水彩 62x47cm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