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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时代的凝视

回忆起Park97俱乐部这座上海时尚地标的成功,就如同观看一部年代久远的纪录片。那是一个奇特而梦幻的时代,中国互联网初代的各种草根英雄、带着全球资本涌入内地市场的投资银行家、闪耀着旧日香港传奇余晖的影视明星,以及各种乐观向上的本地时髦人士,一起出演了这部时代作品。而纪录片的制作人张浩东先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不经意的商业投机,竟颠覆了过去一成不变的上海不夜城的夜生活场景,而成为一个难忘的时代烙印,而Park 97俱乐部的过往,则成了编织时代锦缎的一根优质丝线。就好像电影《蝴蝶梦》中那句著名的台词:“昨天夜里,我在梦中又回到了曼德丽。”

近三年来的经历的确对我们的时间观念产生了很大影响,当我和张浩东先生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重新回忆他在1997年10月在上海复兴公园旁创建一间时髦俱乐部的过往时,我们都在感受着20世纪末以及21世纪初的二十年各种享乐主义的时代列车轰鸣驶过之后的振聋发聩。从追逐名人消遣的港媒狗仔队到抖音上追踪明星的粉丝,往事交织在一起,让各种美好派对的场景回忆充满着画面感。就好像安迪·沃霍尔在1979年的日记中所记述的那样,“我心目中的好照片是聚焦在焦点上的名人正在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热情开朗的“ABC”[1]、期待成为蝴蝶夫人的本地漂亮女郎、国际500强企业高管、充满想象力的创意人士,美酒、名人以及时髦的电子乐,为这个拥有巨大草坪的复兴公园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全球化晚礼服。

这座位于复兴公园后门的三层建筑在成为Park 97俱乐部之前曾是一家中餐厅,经营一直不见起色,张先生接手后进行了重新装修。而建议他接手的居然是一名常驻上海的外媒记者,这几乎是20世纪90年代一个独特的现象,当时在京沪两地很多酒吧中常驻的外籍人士,他们在酒吧的驻足与消费是夜生活匮乏年代的重要推手,不仅是在上海,北京三里屯之所以成为最有名的酒吧一条街也是因为毗邻各个驻外机构,而很多派驻中国的外交官以及企业高管都是狂热的音乐爱好者。今天回顾当年那些知名酒吧的诞生,无论是北京的乡谣俱乐部还是“隐蔽的树”酒吧,它们最初都不是普通市民光顾的场所,它们跟五星级涉外酒店的最大区别就是进入这些酒吧的时候不需要向酒店的安保人员出示外国护照,我想这个有趣的环节是今天的年轻人所不能理解的。在一本讲述中美建交往事的回忆录中,还清楚地记述了北京饭店为驻京的美国外交人员包括海军陆战队士兵专门开办了一个涉外俱乐部的经历。而那时一些本地人大多数是因为涉外婚姻以及留学经历而产生了开酒吧的念头,最著名的是今天还开在北京三里屯北小街的外交人员俱乐部,那里一度是中国摇滚乐队的主场。记得有一次去那里玩,甚至还看到朝鲜高丽航空公司张贴的宣传海报。很多在如今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生活方式,如泡吧、现场乐队演出甚至小瓶装啤酒在三十年前几乎都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而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大陆对充满热情的外国人来说也同样充满了好奇,甚至连骑着“长江750”型号的挎斗摩托车都是一种有趣的尝试。如今可以获得这样一处景色宜人且非常安静的三层小楼,自然成了张浩东先生的首选之地。

当我把剪辑完的播客小样发给张先生时,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刚刚在洛杉矶机场降落。结束了Park 97俱乐部的经营,2012年他已开始了新的商业投资。他的过往经历是一代上海人曾经羡慕的故事,20世纪80年代全家移民到了美国,然后在UCLA[2]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又回到上海工作。在经历过十里洋场的老一代上海人心目中,学好英语并且获得一个国外身份以及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是成功之路上必不可少的要素。1997年,张先生在上海的一些外籍朋友苦于在当时还不是很繁华的上海找不到夜间消遣场所,于是他们便经常光顾林栋甫先生开的蓝调爵士酒吧,当时林先生身边也同样聚集着一批外籍朋友,他们有的是企业高管,有的是国际知名媒体驻上海的记者,他们经常会在酒吧里客串乐手。张先生成功获得了这栋小楼的租约之后,于是一群经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在1997年的春天凑了100万美元,开始筹划开一家高级咖啡馆,是的,最初他们并不是想开一家酒吧,而是开一家咖啡馆,并且是可以就餐的地方。他们最先找到了在香港地区经营俱乐部的外国朋友,之后找到了一位正在给国际饭店做改建设计的美国设计师,这位设计师因为当时给特朗普在纽约做装修设计而被酒店请来担任总设计师。构思草图的时候他们提出了一个即使在今天看来也很超前的设计要求,那就是让所有人都可以互相看见,那种“who is who”的社交气氛对今天依旧流行包房的中国餐饮行业来说的确是一个非常大的突破。之后,设计方案经过上影厂舞台道具设计师的细化之后开始大兴土木,他们希望这是一个可以为住在上海的外籍人士提供夜间消遣的地方。他们还找到了当时正在上海寻找餐厅场地的M on the Bund(米氏西餐厅)寻求合作,来自澳洲的主理人Michelle Garnaut也来看了场地,不过她更喜欢黄浦江的景色,她的M on the Bund餐厅于1999年1月正式开业。虽然Michelle最终没有选择在复兴公园开设餐厅,但她把妹妹介绍给张浩东先生,她的妹妹在香港经营着著名餐饮集团97 Group,该集团还经营Post'97、La Dolce Vita和El Pomposo等餐饮机构。2006年,Post'97被Epicurean公司收购,该公司还经营香港地区其他标志性时尚场所,如山顶瞭望台以及中环和九龙的Jimmy's Kitchen。香港的Club 97也是一个在当地非常出名的俱乐部,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共同打造这个未来将成为上海时尚地标的Park 97俱乐部。1997年国庆节,Park 97开门营业了,餐饮以意大利美食为主,还有专门从香港到上海工作的外籍服务员,显然让很多外籍驻沪人士感到宾至如归。两年后,最初的投资开始变得入不敷出,这个时候经营兰桂坊的盛智文先生加入了进来,由此Park 97迎来了一个新的经营阶段。如果你没有机会感受过Park 97的美好时光,建议你去观赏一下意大利导演保罗·索伦蒂诺执导的电影《绝美之城》,影片的每一帧画面都在纪念着那个令人难忘的时刻,一直到站在清晨的台伯河边进行甜蜜滑行的心碎镜头,那是通宵达旦狂欢之后的强烈诱惑。

从一间可以进餐的咖啡馆改为一个包含餐饮与加利福尼亚酒吧的混合业态,Park 97很快就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各种国际友人都想来这个位于前法租界公园里的夜店感受一下新时代中国的夜晚。当年F1赛事落户上海之后,舒马赫也要来这里一探究竟。张浩东先生跟我回忆起那些难忘的夜晚,Park 97三楼的雪茄房里坐满了常见诸国际知名媒体头条的名人,几乎每张桌子前都有一位闪闪发光的重量级人物。那种时髦跟高级俱乐部不一样,那是一种上海风情生活方式的建立,从国际长途飞行的疲劳到通宵达旦的疲惫不堪,上海的夜生活正在建立一个有着自己风格的菜单,从Park 97那个有些像张爱玲模样的中国女性形象的标识,到国际DJ驻场以及锐舞派对的节目海报,从在红色丝绒链条的门禁处排队的红男绿女,到各种国际商业巨子的高谈阔论,总之在那个被称为镀金时代中进行的各种商业合作,都使Park 97成了一种标志性的记忆,而那些在Park 97里公开表达的感情,都是都市传奇极好的素材。纽约曾有Studio 54俱乐部,而上海也曾经有Park 97,这些事情本身不仅具有一种象征的意义,更是一种象征的权利,一种在那个热火朝天的经济大潮中用全新的视角进行广泛思考的权利。

当然,这些过往的故事里还充满着金钱的味道以及财富的遗憾,而这些都和中国艺术家的成长以及他们的作品联系在一起。在Park 97开业后不久,张浩东先生就把临街的一处仓库租给了当时还在波特曼商城走廊里开画廊的瑞士人劳伦斯·何浦林(Lorenz Helbling)先生,劳伦斯开办的香格纳画廊因为代理了中国顶级的当代艺术家作品而一直与中国当代艺术史息息相关。在消遣之余参观一下中国当代艺术家的作品,这在当时还是未曾见过的新鲜事物。一位美国商人在Park97结识了他的妻子,每次用餐后总会在香格纳画廊购买他所喜欢的艺术家曾梵志的作品,虽然他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后当代艺术品价格疯涨就再也没有机会收藏了,但他也是一个不经意成为藏家的幸运儿。而最为疯狂的故事是某位驻沪外交官当年花了6万美元在香格纳画廊收藏了曾梵志先生的一幅画,后来在他退休回到家乡之后若干年,拍卖公司说服他将这幅作品参加拍卖会,结果拍出了1.2亿港元的高价。谈到这个令人兴奋的往事,张浩东先生平静地说,人永远只能挣到他认知范围以内的钱,在他经营Park 97的时候曾经在复兴公园附近租了房子用于休息,当时他卧室的墙上挂满了曾梵志先生的作品,但是他并没有任何收藏这些作品的冲动。

回顾这些颇具传奇性的往事,张先生始终非常淡定,他觉得这么多年他交了那么多的好朋友,而这些好朋友带给他的满足感远远要超过财富所带来的满足。他说他并不是认为财富不重要,而是觉得人应该在不同的风景去体验不同的感受。金钱是一种副产品,它是社会对人们成功的一种认可,但金钱并不就是终极目标,所以要分清楚我们究竟是为了钱去做这些事情,还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去做这些事情。“如果说收藏了几幅曾先生的作品也许可以达到我的财富目标,但是也许今天我就不会坐在这里跟朋友一起分享我的故事了。”

结束了与张先生的对谈,我望着他窗外办公室的景色,延安高架桥下一排排整齐的石库门房子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桥上的车流在缓缓地移动着。上海经历了长达近三十年的难忘的“青春期”,也经历过一场来自Park 97光芒四射的周末狂热之夜。想到那些深夜从皋兰路、香山路、思南路涌进复兴公园西门的年轻男女,即使是怀旧者也会同意复兴公园的迭代具有一种制度的潜力,它也向保守者展示了这个城市的夜晚充满活力的样子。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洛克·外滩源理想国书店入口处那句由霓虹灯做成的格言:“我们不要为了每况愈下而喝酒,我们见过好日子。”(2023.11.24)

金宇澄绘画作品《吊灯》 纸本水笔水彩 33x40cm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