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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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普林尼
生命的意义在于正当地赴死

跟柏拉图《克里特雅斯》(Critias)一书中记载的“大西国”(Atlantis,亚特兰提斯)一样,西方古籍里记载的“庞贝城”(Pompeii),长期被当作关于远古的虚构传说。直到后来在维苏威火山南部挖出刻着“Pompeii”的石块,人们才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啊?竟然是真的?!

到了1748年,挖掘出了被火山灰凝固的人体遗骸,人们才意识到,庞贝不仅是真的,而且就在这里!

随着后续的考古发现,历史被一点点重构和还原,一些曾经被忽视和难以理解的文献资料,也得到了新的解读。

公元79年8月24日中午(当时的罗马人将日出到日落这段时间分成12等份。记载为7时,应该是今天的下午一两点。这是一个惊人准确的时间,应该感谢小普林尼的记录),位于意大利的维苏威火山突然爆发。它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活火山,在这次对世界影响最大的喷发当中,一次性埋葬了两座文明发达的城市:赫库拉尼姆城和庞贝城。

对整个城池来说,没有比火山喷发的灭顶之灾更可怕的,而对于完整保存历史遗迹来说(虽然这么说很残酷),似乎又没有比火山灰掩埋更好的保存方式了。在厚达五六米的火山灰下面,古城被完整地凝固在某一刻,包括人们绝望扭曲的身躯和手里紧握的圣像。庞贝古城的挖掘至今还在进行中。

古城开始挖掘时,人们才注意到一封私信。那是写给历史学家塔西佗的一封报丧信,信中说,“我的养父”率领一支舰队驻扎在那不勒斯湾,附近火山爆发。养父为了获取火山爆发的第一手资料,独自前往观察。养父肺部本来就不好,又吸入过量的火山灰以及二氧化硫等有毒气体,随即中毒身亡。

写信的人叫普林尼(Gaius Plinius Caecilius Secundus,61或62—约113),后世叫他小普林尼,因为他的舅舅即信中说到的“养父”也叫普林尼——盖乌斯·普林尼·塞孔杜斯(Gaius Plinius Secundus,23—79),常被称为老普林尼或大普林尼(Plinius Maior)。

在此容我吐个槽,欧洲人的名字是有多贫乏和简省?彼得(Peter)的儿子就叫“彼得儿子”(Peterson),约翰(John)的儿子就叫约翰生(Johnson),父子同名就称大仲马、小仲马,敢不敢再来个爷爷老仲马?欧洲史一直很难捋利索,就是因为乔治和玛丽们太多了。国王的数量是国王名字的好几倍,加上外号都不容易分清楚。单单一个英国就有八个亨利和八个爱德华,这还不算扎堆的。法国有十九个路易,十位查理,西班牙有十三名国王分享一个名字“阿方索”,葡萄牙不遑多让,再添六位阿方索。

言归正传,老普林尼终身未婚,从姐妹那儿过继来一个继承人。临死前将一切交付给这个十八岁的养子兼外甥,其中包括一百六十卷笔记和三十七卷《自然史》草稿,那是他的心血。

他没有看走眼,之后数年,小普林尼细致生动地记述了养父的生平事迹,整理出版了那本“像大自然本身一样丰富”的《自然史》,并按照老普林尼的意愿,将它题献给当时的罗马皇帝提图斯(79—81年在位)。因为老普林尼服兵役时,是皇帝的亲密战友,两人私交挺好。当然,这是小普林尼转述的老普林尼的话,有没有粉饰或攀附就不可考了。

这部百科全书记述了天文、地理、人类学、生理学、动植物学、矿物冶金术、化学、文化艺术等。在第六卷中甚至有关于“丝之国”的描写,说那儿有一种特产的树,树上长一种绒毛,采下来漂洗晒干了,就是丝绸。“丝之国”还能生产质地很坚硬的钢。当然,他说的是中国。

之后的几个世纪,高鼻碧眼的欧洲人绞尽脑汁也研究不明白,丝绸是怎么制造出来的,那是中国的“最高商业秘密”。最后据说还是在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的重赏之下,两个印度僧人充当国际间谍,将桑蚕技术偷到了君士坦丁堡。为什么成功的是僧人呢?因为那时中国正处在南北朝时期,出了个著名的信佛皇帝梁武帝。

必然地,《自然史》里不缺“荒谬可笑”的错误,除了“丝之国”的描述,还记录非洲某个部落的人没有脑袋,口和眼睛都长在胸部,这听起来简直像是《山海经》《穆天子传》或《镜花缘》,而不是科学著作。

不过,没必要对古人太苛刻,毕竟,对于远方的描写,从来都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迟至19世纪末期,欧洲大陆的科学家对于美洲和美洲人的描述,仍然荒诞不经,说那儿的男人不同于地球其他任何地方的,他们的乳房会像女人一样流奶水。

不管怎么说,《自然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遇到挑战。一方面,老普林尼在书中始终贯彻一个基本观点:大自然生产的一切都是为了供人利用,为了人的存在,“天地很仁,为人类生万物”,这个人类中心的价值立场很对基督教的胃口,得到教会的大力扶持。

另一方面,《自然史》也确实有科学和历史价值。在15世纪以前,《自然史》一直是欧洲最权威的自然科学著作,影响巨大。对它真正有分量的批评,迟至17世纪才产生。

老普林尼一生写了七部书,其中六部都散佚了,但仅凭一部《自然史》和独特的死亡方式,就足以留名青史。人们至今仍把爆发强烈、岩浆黏度大,火山碎屑物达90%以上、分布广泛、火山口形成锥顶崩塌的火山喷发类型,称为普林尼式喷发(Plinian eruption)。

火山突然爆发,任何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逃生,老普林尼却反其道而行之。如果他知道此行的结局是死亡,他还会赶往现场做科学观测吗?我知道假设没有意义,但还是猜度,他有相当的概率考虑科学多过考虑生死。或者说,在那一刻,他想到的也许只是亲历火山爆发是多么难得,他兴奋、激动,急于前往记录,没有“余心”考虑安危,也感觉不到恐惧。

对于有的科学家来说,科学和真理是他们的使命。没有使命的生命只是活着,而没有价值内核的“活着”,与死亡无异。活得不精彩,死亡也失色。所以,才会有很多科学家和医生会“以身试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实验,也会有老普林尼这种火山爆发时的“逆行者”。

《双城记》里,西德尼·卡尔登为了成全自己所爱女子露西的婚姻,代替她的丈夫被处死。临刑前,他想:“我现在要做的事,远比我过去所做的一切都美好;我将获得的休息,远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

对真正的科学家来说,情况也是这样。人生总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生命的存在有其本质意义和天生使命,为了这个使命,人要顽强而精彩地活着,也可以正当地赴死。这或许就是人可以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一点:生命为了成就其意义和价值,可以无所畏惧地走向生命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