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三人行
朱言和师乐乐出了客栈,乘上马车,直奔师乐乐找活的地方。
约莫两刻后,两人到了平江码头。码头紧邻平江,水路通长江,船帆林立,是平江城的命脉。城内江河密布。
帆船上,力工穿梭,脊背汗湿;码头边,鱼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往来行人如织,市声嘈杂。
“你也试试?牙人说这码头挣钱,一趟二十文,别处才十文。”师乐乐指着码头说。远处一个中年男子朝他挥手,师乐乐也笑着回应。
朱言望去,那些力工背上的货物少说六十斤,不少人步履踉跄。他暗自思忖,身上银钱足够,何必吃这份苦?“师大哥,这活儿怕是不适合我,”朱言婉拒,“要不你自己去问问?”
师乐乐一听,登时没好气:“我好歹是个秀才,都舍下体面了。你连功名都没有,倒挑拣起来?这个不干,那个不干的,你还能干什么?”他显然被惹恼了,气呼呼地一甩手,独自走向码头。
朱言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一时错愕。见师乐乐走远,只得在附近找了处阴凉地坐下等他。
一刻后,师乐乐回来了。他脸上愠色消失,反而笑嘻嘻的,身边跟着一位身形娇小的姑娘。
朱言起身朝他们挥手。师乐乐也扬手回应,领着姑娘走过来。
“怎么样?活儿能做吗?”朱言问。
师乐乐像没听见,径直转向姑娘:“梦茹,你觉得码头这活儿如何?”朱言这才觉得不寻常,刚才只当她是寻常找活的人。
“我看咱们干不了,”叫梦茹的姑娘声音细细的,“你是男人还好,我身形小,太吃力了。”
“无妨,”师乐乐笑意更浓,“我这儿还有个轻省活计,待会儿跟我去试试?”
“什么活计?”梦茹茫然,“总得先说清楚。”
“在江南画铺打下手,”师乐乐胸有成竹,“我认得牙人,能引荐。听说一天一百三十文!”
“那敢情好!”梦茹眼睛一亮,“一会儿随你去看看。”
“真的?”朱言忍不住插话,“我能跟你们一道去吗?”他刻意强调“你们”,心里不是滋味——三人同来,转眼撇开他?车钱还是他垫的。
师乐乐这才意识到朱言还在,脸上掠过尴尬,连忙转身拱手:“哎呀,朱言老弟,你看我,光顾着跟梦茹姑娘说话,把你晾在一边,实在对不住!怪我!”
朱言迅速将目光从王梦茹身上移开,压下心头异样,故作轻松摆手:“无妨,小事,我不在意这些虚礼。”嘴上说着,眼神却又飘向那红裙身影。
此时,梦茹姑娘也看向朱言,落落大方欠身行礼:“公子有礼。小女子王梦茹。”她抬起头,阳光落在身上,红裙更显眼。王梦茹身形娇小,却丰腴合度,曲线玲珑。及腰黑发披散,衬得肌肤白皙。红裙在微风中轻拂。
朱言目光扫过她的脸、长发,最后停在红裙上,那抹红色灼得他心神一荡。方才对师乐乐的不快,竟被这惊艳冲散了。他喉咙发干,一时忘了回应,怔怔看着。
师乐乐看看王梦茹,又看看失神的朱言,嘴角微弯,轻咳一声:“咳,朱言老弟?”
朱言猛地眨眼,脸上掠过红晕,赶紧清嗓拱手:“呃...王姑娘有礼,在下朱言。”心中嘀咕:他们这般熟稔,是旧友?
然而,王梦茹转向师乐乐,笑容明媚,语气带着初识的客气与期待:“师公子,今日码头相遇是缘分。你人面广,日后若有画铺那样轻省的好活计,如何寻你?可否告知地址?省得错过消息。”
师乐乐一听,笑开了花:“好说!”他竟从袖袋深处摸出个磨得油亮的小布包,小心打开,里面是旧羊毫笔、小石砚和一小截劣墨。“姑娘稍待!”他兴致勃勃,看到旁边破条凳,用袖子拂灰,放上石砚,倒少许清水,捏着墨锭认真研磨起来。
朱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眼角微抽。在这尘土飞扬的码头,师乐乐竟摆开架势研墨写字?他觉得荒谬刺眼。
师乐乐浑然不觉,墨汁稍浓便满意点头。他铺开一张泛黄的竹纸边角料,伏在石头上,腰背挺直,屏息凝神地写起地址。下笔很慢,力求工整。
“喏,梦茹姑娘请看,”师乐乐写完,吹吹墨迹,双手奉上纸条,“这是我赁居的所在,问街坊‘往事客栈’也指得出。”
王梦茹接过纸条,看着端正小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小心折好收进袖中:“师公子字真好,多谢。”
整个过程,师乐乐全神贯注于笔墨和王梦茹。
一旁的朱言,彻底成了无声的背景板。他看着师乐乐煞有介事的模样,看着王梦茹客套的赞许,一股强烈的疏离感和被忽视的怒火在心头烧起。
师乐乐见王梦茹收好地址,心情甚好。他瞥见朱言脸色不佳,念头一转,抚掌道:“哎呀,光顾着说活计了。今日码头相遇也算缘分。天色还早,不如先去平江街逛逛?听说新开了铺子,正好散心。朱言老弟,你说呢?”最后一句问得随意。
王梦茹听了,轻轻摇头:“平江街常去,没什么新鲜了。”语气平淡,但转向师乐乐时又露出笑容:“不过师公子相邀,那就再走一趟吧,当是陪公子走走。”
朱言站在一旁,听得真切。师乐乐兴高采烈提议,王梦茹只为陪他才答应。他们自顾自定下行程,仿佛他不存在。“你说呢”和“一起”,敷衍得刺耳。
他刚想找借口离开,不愿夹在中间。话未出口,师乐乐已用力拍他肩膀,不容拒绝,随即侧身殷勤地对王梦茹做个“请”的手势:“梦茹姑娘,这边请,码头路不平,小心。”注意力全在王梦茹身上。
王梦茹点头,与师乐乐并肩向前走去,两人很快低声交谈起来。师乐乐讲着趣事,王梦茹偶尔轻笑。红裙走在褪色袍子旁,格外显眼。
朱言被那一拍钉在原地,想拦的手僵在半空又垂下。他看着两人自顾自走远的背影,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怒火猛地冲上来。他们甚至没回头看一眼。
昨夜的酒钱,今早的车钱,码头的尴尬,师乐乐写字的憋闷,加上此刻被当作空气的窝囊……所有不快拧成一股尖锐的气,堵在胸口。
他胸口起伏,热血上涌。
去他的平江街!去他的缘分!
朱言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他们到了平江街。朱言先前因温奎邀请来过一次。青砖绿瓦,水汽氤氲,满是江南水乡的温润。行人摩肩接踵,房屋中间隔着一条细窄河流,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里确实挺好看。”朱言看着熟悉的景色,没话找话似的说了一句。
“还行,”王梦茹接口道,语气平平,“我来过好多次了。”
师乐乐在一旁笑了,带着点过来人的口吻:“好看的地方多了呢,我去的地方很多的。这一点,朱老弟怕是还需要些时日才能赶上啊。”他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朱言只觉得胸口那团闷气更堵了。他不想再听身后两人那旁若无人的闲谈,更不愿看师乐乐在王梦茹面前卖弄见识。他猛地加快脚步,一个人闷头走到了最前面,把师乐乐和王梦茹甩开了一段距离。
身后,师乐乐温和含笑的声音和王梦茹偶尔清脆的回应,像细碎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轻松愉快的氛围,与他此刻的憋闷烦躁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师乐乐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依旧兴致勃勃地与王梦茹指点着街边的铺子,说着些朱言听不清也根本不想听的话。王梦茹的回应似乎也带着笑意。
朱言越走越快,只想离这令人窒息的“三人行”远一点,再远一点。他脸色紧绷,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攒动的人头,只觉得平江街的温润水汽都变成了粘稠的闷热,压得他透不过气。那点对王梦茹最初的惊艳,早已被此刻强烈的屈辱感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彻底淹没。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闲逛”。
他们走到一个拐角,遇到个打扮干净的老头,约莫六十多岁,戴着金项链,手上几个戒指,显然是个有钱人。
双方打了个照面。
老头先开口:“年轻人,是别处来平江玩的?”
朱言喜欢和前辈聊天:“是的前辈。”
老头拍了拍朱言肩膀:“你们打哪儿来?”
朱言说来自鲁地,师乐乐说江北,王梦茹也说鲁地。
朱言没想到王梦茹也是鲁地的,有些惊讶,但没出声。
老头打量朱言:“你倒不像鲁地的,那边人个子普遍高些。”他又看向王梦茹,满脸笑意:“小姑娘,我看你相貌也不像鲁地的。鲁地女子多爽利高挑,不像江南姑娘爱打扮。”
王梦茹脸微微泛红:“大爷,我真来自鲁地。”
老头笑着摇头:“我看啊,你祖上定有江南人嫁过去。”
王梦茹没接话,红着脸不作声。
老头又转向师乐乐:“你这小眼睛,一看就是江北的。”
师乐乐客气拱手:“大爷好眼光。”
三人继续和老头聊了一会儿。老头话多,朱言听得耐心,也认真回答。王梦茹同样安静听着,不时回应。
师乐乐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觉得这闲聊没完没了。他悄悄给朱言和王梦茹递了个眼色,然后笑着对老头说:“大爷,时候不早,我们还有些事,得先告辞了。”
老头点点头,临别时却拍了拍朱言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梦茹一眼,说道:“小伙子,好好待这位好姑娘啊。”显然他误会了朱言和王梦茹的关系。
朱言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摆手:“谢谢大爷!不过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刚认识,不是那种关系……”
老头听了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打趣:“现在不是,以后可以是啊!”他显然挺喜欢和朱言聊天。
朱言嘴上否认,心里却莫名有些高兴。他对王梦茹本身并无恶感,之前的不快主要是气师乐乐总把他晾在一边。毕竟朱言二十四岁了,还从未真正接触过姑娘。
三人最终告别了热情的老头。
三人沿着河走了一段。岸边有棵大柳树,师乐乐停下问:“饿了吧?找个地方吃饭?”
朱言和王梦茹都说有点饿。师乐乐便提议三人找个饭馆好好吃一顿。
朱言想起之前种种被冷落,虽然对王梦茹有些好感,但看她显然和师乐乐更亲近,实在不想再当那个碍眼的。他立刻说:“你们俩去就是了,我在路边简单吃点就行。”他指了指柳树,“我就在这树下等你们,吃完了别忘了过来找我。”
师乐乐和王梦茹很爽快地答应了,让朱言在这里等好。
朱言在路边摊买了三个猪肉包子,回到柳树下,看着河水,慢慢吃着,一边回想些旧事,一边等。
时间一点点过去。三刻钟了,两人还没回来。朱言心里越来越不舒服:什么饭要吃这么久?这附近全是饭馆铺子,不可能找不到地方,更不可能走丢。
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离开柳树,沿着街道去找他们。
朱言在相隔三里的另一条热闹集市里找到了他们。王梦茹和师乐乐一人举着串糖葫芦,在涌动的人流中笑嘻嘻地边走边聊,惬意得很。
朱言远远看见,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拳头瞬间攥紧了——自己像个傻子在河边苦等,他们倒在这里悠闲吃糖葫芦!这简直是羞辱!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意,快步走上前,脸上硬挤出点笑容,伸手拍了拍师乐乐的肩膀。
两人闻声回头,看见是朱言,脸上轻松的笑意都顿了一下。
朱言盯着他们,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恼火:“我等了你们整整三刻!说好回来找我,怎么说话不算话?”
师乐乐像是才猛然想起这回事,连忙堆起歉意:“哎呀!怪我怪我!光顾着说话,真把你给忘了!对不住啊老弟!”他假意用力拍了拍朱言的肩膀,“别气别气,一会儿哥哥请你吃饭,算赔罪了!”
王梦茹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跟着轻声说:“朱公子,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
朱言看着两人道歉的样子,尤其王梦茹也开了口,那股冲天的火气像是被戳了个小孔,泄了大半。他紧绷的脸稍微松了些,闷声道:“算了……下回别这样了。”
于是,三人便又汇合在一起,继续在这人头攒动的集市里漫无目的地逛荡起来。朱言跟在旁边,心里那股憋闷的郁气却并未完全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