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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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一个“严”字了得

苏洵从程夫人那里接手对两个儿子的教育,是在父亲苏序去世后。他在外面晃荡了两年后回乡奔丧,屡试不中,心灰意冷,“悉焚旧稿,绝意于功名而自托于学术”,从此后再没有离家远游,把生活重心转移到培养二子身上,开始亲授苏轼和苏辙。

苏洵先为两个儿子正式取名,他感觉兄弟俩虽然相差不到三岁,但性情迥异:苏轼比较活泼,性格外向;而苏辙相对敦厚,内敛许多。因此苏洵给大儿子取名苏轼,字子瞻;小儿子为苏辙,字子由。

“轼”的本意是古代马车上前方的横木,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车把手”。“辙”更容易理解,都知道“南辕北辙”的成语,就是车轮在地面上轧出的痕迹,俗话称为“车轱辘印”。苏洵颇有学问,后来成功跻身“唐宋八大家”,为何给两个儿子取这样的名字,一个“车把手”,一个“车轱辘印”呢?

或许不少人问过苏洵这个问题,后来他索性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名二子说》来解释,文中写道:“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翻译过来大意是:“车轮、车辐条、车顶盖、车厢四周横木,都对车有重要作用,唯独作为扶手的‘轼’,却好像是没有用处的。不过即使这样,如果去掉横木,那么我看不出那是一辆完整的车了。轼儿啊,给你起名为‘轼’,是担心你不会隐藏自己的锋芒。天下的车没有不顺着辙走的,但谈到车的功劳,车轮印从来都不参与其中。因此,车毁马亡,祸患也不会殃及车轮印上,车轮印能够处在祸福之间。辙儿啊,给你起名为‘辙’,就是希望你能免于灾祸。”

可怜天下父母心,古往今来都一样。

苏轼字“子瞻”,同样和驾车有关,古人驾车时,通常会扶着把手瞻望路况,苏洵以此作为苏轼的字,就是希望他凡事多看、多想,三思而后行。而让苏辙字“子由”,是希望他别太束缚自己,在人生的路途上,放心大胆往前走。

正所谓“知子莫如父”,苏洵就像一个预言家,很早便预感到两个儿子将来的命运。他真正的用意,是想用取名的方式让他们能够免于灾祸,就这一点来讲,并不算成功。“性格决定命运”,每个人有什么样的际遇,说到底和自身的个性和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关,想通过取名获得大富大贵或躲避灾祸,大多是为了寻求一种心理安慰。

在苏轼看来,父亲的教育方式和母亲迥然不同,如果用一个字概括,那便是“严”,严到什么程度呢?几十年后的苏轼梦到当年读书的情形还会被惊醒,为此他作了一首《夜梦》,其中写道:“夜梦嬉戏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粗及桓庄初。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大意是说,自己梦到年少时快乐的嬉戏时光,突然想起父亲让自己读的书,一下子就没了玩的兴致。当天本来应该读完《春秋》这部史书,结果才读到桓公、庄公部分,不及全书的三分之一。担心父亲来检查家庭作业,所以感到提心吊胆总是不踏实,好像嘴里挂了鱼钩的小鱼一样焦虑不安。

写这首诗的时候,苏轼已经六十多岁了,被贬到遥远的海南岛,过着清苦艰辛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梦见儿时父亲督促自己读书的事情,可见留给他的记忆之深刻。

同样是在海南,有天苏轼听到幼子苏过的读书声,不由想起四十多年前,自己还年少时,父母也非常喜欢听他的琅琅读书声,为此苏轼赋诗一首:“孺子卷书坐,诵诗如鼓琴。却去四十年,玉颜如汝今。闭户未尝出,出为邻里钦。家世事酌古,百史手自斟。当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

苏洵对苏轼兄弟的教育,有两点对于后来他们科举高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是重读史。“苏学重史,始于苏洵”,苏洵对史书充满兴趣,熟读《史记》《汉书》《左传》《国语》《战国策》等。他不是死读书,而是注重对古今是非成败道理的分析探讨,用欧阳修的话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粹精,涵蓄充溢,抑而不发。”苏洵要求二子从小背诵乃至抄写史书,同时亲自编写教材教授两人。据苏辙回忆,当初在书堂中,二人读得最多的就是史书,这使得苏轼兄弟后来对历史典故信手拈来,对治乱浮沉颇有见解,做到了“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

二是写实文。苏洵一直倡导学习古文,反对当时盛行的“虚浮不定”“浮艳怪涩”的文章,主张应“有为而作”。恰好文坛领袖欧阳修正推动改革文风的运动,科举考试将重点转为联系实际的“策”。苏洵敏感地观察到这一变化,并落实到对两个儿子的教育中,教导他们要写“不得不为之文”,不要“为文而文”,并让他们背诵和模仿韩愈、欧阳修等名家之作。这样的教导方法顺应了文风改革的趋势,为后来两个儿子在科举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苏洵如此费心的教导,很快便收到了成效。苏轼在十岁时,苏洵布置给他一篇命题作文《夏侯太初论》,夏侯太初就是夏侯玄,是三国时魏国的重臣,因参与推翻司马师的密谋而被捕,临刑前,他神情不变,举止自若。苏轼在文中写道:“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这句话的意思是人能够在打破价值千金的碧玉时不动声色,而在打破一口锅时失声尖叫;人能够与猛虎搏斗,却因突然被蜂虿所螫而惊慌失色。言外之意是人们在大事面前虽然表现得很镇定,但如果遇到一些没有思想准备的突发事件,反而会惊慌失措。

苏洵对此句极为赞赏,心里乐开了花,这个儿子年龄如此小便能熟悉历史典故,写出如此出色的警句,如果好好加以教育,前途定会不可限量。苏轼自己对此也很得意,后来,他所作的《颜乐亭诗并序》《黠鼠赋》中都引用过这两句话。

当时流行的教育方式是家庭教育+私塾教育,苏洵不仅自己教,还为儿子选择良师。眉山当地的大学者刘微之在寿昌院设馆授课,有上百个学生,苏洵将两个儿子送往那里就读。不到三年时间,便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一次,老师刘微之写了一首关于鹭鸶的诗——“鹭鸟窥遥浪,寒风掠岸沙。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讲的是羽毛如雪的白鹭正在水边捉鱼吃,捕鱼的人突然过来,白鹭受惊飞起,落下的羽毛像被风吹斜的一片片雪花。学生们听后都拍手叫好,只有苏轼有不同看法,他认为这不“科学”,依据他的观察,如果白鹭被惊吓应该是会落到芦苇丛里藏起来的。

于是,苏轼对老师说:“先生的诗写得很好,不过最后一句改作‘雪片落蒹葭’应该更好!”刘微之听后不仅不生气,反而大喜,觉得这样一改不仅贴切,因为《诗经》所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还使得意境有了很大提升。当着众学生的面,对苏轼大加赞赏,并表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做他的老师了。

不畏权威,敢于直言,苏轼这一个性从小便很鲜明。当然,他后来的人生起伏,多半也与此有关。

苏轼、苏辙的读书岁月虽然很辛苦,但同时也很快乐。苏轼曾这样描述自己在牛背上读书的情景——“我昔在田间,但知羊与牛。川平牛背稳,如驾百斛舟。舟行无人岸自移,我卧读书牛不知……”

当时苏轼经常和小伙伴们玩一种叫作“联句”的文字游戏,即出个题目,每个人轮流作一句或两句,串联起来,便成为一首完整的诗。有一天,天降大雨,苏轼兄弟和小伙伴程建用、杨尧咨被困在学舍,几个觉得无聊,便发起联句作六言诗。程建用起句道:“夜松偃仰如醉”,说晚上的时候,松树有的枝高一点,有的枝低一点,看上去好像是一个人喝醉酒了一样。杨尧咨续道:“夏雨凄凉如秋”,夏天的时候下一场雨,天气凉了,秋天到了。第三个是苏轼:“有客高吟拥鼻”,来了一个人,看到如此好的景致,仰起脸来,大声地吟诵着诗。最后苏辙出场了,他当时还不到十岁,这个对他来讲颇有难度,情急之下吟了一句——“无人共吃馒头”,搞得其他三位捧腹大笑。

这样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注定是短暂的。转眼间,苏轼和苏辙长成了大小伙子,苏洵觉得是时候为两个儿子考虑成家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