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闺秀程夫人
对于苏洵来讲,“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但对于苏轼和苏辙来讲,这位父亲多少有些不负责任,说赶考就赶考,说旅游就旅游,一走就一年多。即便在家,通常也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苦读,父子之间的交流不多,甚至父亲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也是模糊的。真正给予他们启蒙教育的,是母亲程夫人。
程夫人当年嫁给苏洵,在外人看来算是“下嫁”。虽然苏家衣食无忧,但无法和程家相比。程家原本是北方的世家,在唐朝末年跟随唐僖宗入川,自此便定居在眉州。程家世代为官,苏洵的岳父程文应官至大理寺丞,家境殷实,是眉山首屈一指的家族。“程氏富而苏氏极贫”,在优越条件下长大的程夫人来到经济状况相对较差的苏家,并没有感到丝毫委屈,恭守妇道,孝敬公婆,勤俭持家,一如司马光在《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中写的:“夫人入内,执妇职,孝恭勤俭。”
嫁到苏家物质生活变差,程夫人尚能忍受,但摊上一个不求上进的丈夫,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只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默默承受,期待着有一天丈夫能醒悟过来。苏洵起初并不知晓自己夫人内心所想,后来才明白,所以他在《祭亡妻程氏文》中写道:“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表达了自己的愧疚之意。
程夫人没白等,苏洵终于浪子回头,开始发愤读书,她心里自然高兴,全力以赴予以支持。不过,由于人丁的增加且丈夫没有经济来源,一家人的生活急转直下,有时甚至入不敷出。
苏洵意识到这个问题,看着程夫人操持劳累,教育子女尽心尽力,却能安贫守志,“甘此蔬粝”,深为感动。他对程夫人说:“吾自视,今犹可学,然家待我而生,学且废生,奈何!”说自己学习能力没问题,但如果专注于读书,家中的生计又靠谁呢?程夫人说:“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只要你立志苦读,家庭生计的事我来担当,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有人建议程夫人向其娘家求援,程夫人对此答道:“如果我向父母请求资助,父母肯定会答应,但别人就会说我的丈夫没有出息,那怎么行呢?”为了缓解困难局面,程夫人卖掉了自己的首饰珍玩,筹集资金,在眉山城的纱縠行租借门面房做起了买卖。程夫人颇有经商天赋,生意越做越大,“不数年,遂为富家”,苏家的经济状况得到了根本好转,在纱縠行附近购置了一套花园式的宅子。苏轼有诗云:“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高树红消梨,小池白芙蕖。常呼赤脚婢,雨中撷园蔬……”程夫人靠一己之力不仅免除了苏洵读书赶考的后顾之忧,也为苏轼、苏辙营造了良好的读书环境。
苏洵能讨到这样的夫人,是他的福分。而苏轼、苏辙有这样的母亲,则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如今,教育两个孩子的重任又落到了这位“又当爹又当妈”的全能母亲身上。
苏轼七岁时开始读书,在此之前的生活,可以用“无忧无虑”来形容。他和苏辙以及外婆家的表兄弟等经常去野外游玩,“有山可登,有水可浮”,苏轼在前面走,苏辙跟在后面,天天玩得不亦乐乎。这样快乐的童年时光一直为苏轼所怀念,他后来在《送表弟程六知楚州》予以记述——“我时与子皆儿童,狂走従人觅梨栗。健如黄犊不可恃,隙过白驹那暇惜。醴泉寺古垂橘柚,石头山高暗松栎……”
后来苏轼和弟弟进入天庆观读书,他们的老师是道士张易简。苏轼后来对道教很感兴趣,和从小受到道家的启蒙教育有很大关系。苏洵赴京赶考后,程夫人让两个儿子回家,由她亲自来教授。
程夫人出身名门,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女性。《宋史·苏轼传》中说:“(苏轼)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夫人喜欢挑选古往今来的历史故事教育苏轼兄弟,分析成败得失,而且总能讲出其中的要害。
有一天,程夫人带着苏轼在家读《后汉书·范滂传》。范滂是东汉时的名士,是当时反抗宦官集团的领头人之一,在“党锢之祸”中被迫害。在与母亲诀别时,他说:“母亲,我对不起您,只能由弟弟孝敬您,我跟随先父去黄泉了。只是希望母亲大人割舍这份恩情,不要过度悲伤。”他母亲回道:“儿子你今天能与李膺 、杜密齐名,死也无憾了!想有好名声,又求长寿,怎么能两者兼顾呢?”范滂下跪受教,起来后看着自己的孩子说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话:“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而下场如此。” 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我多希望你做个坏人,趋炎附势,随波逐流,自己开心就好,可是想想,坏事毕竟是不能做的。我又想让你做个好人,多做些善事,可是想想我这一生,又担心你重蹈覆辙,也落得我这样的下场。
程夫人被这一段荡气回肠的历史所打动,不由“慨然太息”。十岁的苏轼问母亲:“如果我要做范滂这样的人,您会同意吗?”程夫人答道:“你如果能做范滂,我怎么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呢?”就这样,程夫人经常以古代名士的作为来激励苏轼兄弟,“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厉之”,并告诫他们:“汝果能死直道,吾亦无戚焉。”
正直,是母亲给苏轼内心播下的第一颗种子。
程夫人给儿子们播下的第二颗种子是善良。她信奉佛教,对万物生灵都心怀善念。苏家庭院,草木繁多,许多家雀都来这里筑巢,程夫人严禁家人捕鸟取卵,因此来这里栖息的鸟儿越来越多。由于不担心被加害,鸟儿筑的巢也越来越低,苏轼在《异鹊》中写道:“昔我先君子,仁孝行於家。家有五亩园,么凤集桐花。是时乌与鹊,巢鷇可俯拏。忆我与诸儿,饲食观群呀。”当年他和苏辙经常去观察幼鸟的动态,还找些食物喂鸟雀,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张嘴接食,呀呀乱叫,感到非常开心。
后来的苏轼酷爱美食,但他却一直有一块心病,本想不杀生而吃素,但又不想亏待自己的口舌,为此非常纠结。最终选择退而求其次,只吃“自死物”,不为口腹操刀杀生。
在被贬黄州的那段日子,苏轼有一次去看望他的好友陈慥,途中想起前一年去他家时,陈家杀鸡捉鸭来招待他的情形,故一见陈慥便先声明,千万不要为他杀生。之后又作了一首《我哀篮中蛤》,劝说陈慥戒杀,开宗明义讲到“鱼蛤虽小,但皆有情,被烹刹那,亦痛亦惧”。陈慥读后受到感化,接受了苏轼的劝告,不再残忍杀生。
程夫人特别重视言传身教,抓住生活中对于子女教育有利的事情,做出表率,达到潜移默化的教育作用。苏轼在《记先夫人不发宿藏》中记录了一件事,家里搬进纱縠行新居不久,发现前人窖藏的一坛金银。对于这份意外之财,程夫人叫人重新埋好,把土夯得严严实实,并用此事教育苏轼兄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凡非分之财,一分一文也不能妄取,这是做人的准则。
后来苏轼在凤翔任职,住所在一棵古柳下。下雪时,有块一尺见方的地方却不积雪,天晴后,那块地上鼓起数寸。他怀疑这是古人埋葬丹药的地方,想挖开看看。夫人王弗对他说:“如果婆婆还活着,肯定不允许挖掘的。”苏轼因此惭愧地打消了这个念头。由此看来,“不取非己之财”的良好家风,深深影响到了苏轼和妻子,他在《前赤壁赋》中的名句:“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想必也是源自母亲昔日的教诲。
正是程夫人教导有方,铸就了苏轼兄弟正确的三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