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的十三章
正是因为郁达夫的有趣,正是因为郁达夫生前死后的褒贬,正是因为郁达夫若干至今未解的谜团,激发了笔者对他的兴趣。这本书,可以说,就是为了破解郁达夫的许多不解之谜,也是笔者对郁达夫之同情和理解。全书共十三章,可谓是寻找郁达夫的十三章。
第一章关注了一个视而不见的问题,即郁达夫的长相。“郁达夫的样子,有人说他像个酒店的伙计,说话是很温柔的,而他自己也爱喝些酒,做做诗,是一个旧式才子的典型,可惜所遇的‘佳人’斗士对他没有好的眼色。”(20)这是当年一个读者对郁达夫相貌的总结。郁达夫身材不高其貌不扬,这是他内心的隐痛,也导致了他对风华照人的王映霞产生了一种自卑而不信乃至狐疑的心情。第二章转向郁达夫和胡适的交往。创造社和胡适乃至文学研究会在1920年代初的几场混战,因为涉及人物众多,研究者各有详略侧重,而郁达夫之角色却一直含糊不清。本章从郁达夫和胡适的龃龉出发,勾勒出两人从误会到和解进而成为朋友的过程。两人虽然不是密友和至交,但终其一生,都是新文化运动和抗战爱国的同志。第三章回顾郁达夫和他的同乡、同学及好友徐志摩的友谊。郁徐两人的文学成就,凡有新文学处无人不知;郁徐两人各自的爱情名满天下,谤亦满天下;而郁徐两人的不幸去世更令人扼腕唏嘘。和徐志摩一样,林语堂是郁达夫和胡适的好友;和徐志摩不一样,林语堂也是鲁迅的好友。第四章就考察了郁达夫和林语堂的交游,包括郁达夫为林语堂翻译《京华烟云》未果的事。郁林两人先后都到了南洋,一个把自己的生命留下,一个带着巨款而离去。两个朋友,一死一生,交错而行。郁达夫和鲁迅的交情不同一般,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现象;不过,究竟如何非同一般,以往的研究以强调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异同来揭示两人深厚的友谊的基础。第五章则另辟蹊径,分析了郁达夫和鲁迅在情感和心理上的相同和互补,指明两人的友情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同时特别强调了郁达夫在两人友情中的主动和对于鲁迅之重要。
爱情和婚姻是郁达夫一生如流星般耀眼的原因之一。过去郁达夫的传记大致述其梗概,惋惜于郁达夫和王映霞两人的分手。我们知道,郁达夫“喜欢将他的日记发表,这可见他的爱好真实。他的日记写出了他的坦白,然而他的坦白所遇到的是冷酷”。(21)因此,他的日记有着独一无二的带入感,值得细细琢磨体验。第六章和第七章就根据郁达夫当年的日记和信件,参照王映霞的回忆,重构了两人恋爱的场景和过程,包括一嗔一笑一喜一怒以及其中早就隐藏的违和。2019年夏,《她是一个弱女子》手稿作为郁达夫存世唯一完整手稿巡展全国,并拍出了近900万人民币的高价,引起了笔者对这部小说手稿的兴趣。第八章在介绍了手稿的情况和小说的本事之后,还原了郁达夫创作这一小说的过程和心境,分析了小说主人公和情节的原型,指出“王映霞”是小说主角“郑秀岳”的来源,而郑秀岳女同性恋的情节则是渊源于郁达夫对王映霞的猜疑。《她是一个弱女子》的构思和创作表明了郁王两人的爱情和婚姻在众人艳羡的当年已经出现极其严重的裂痕,透露着郁达夫对王映霞的不满乃至对这场恋爱和婚姻的悔恨。这也是婚变后王映霞对此小说再三指责乃至愤怒的原因。
第九章于是转到了郁王两人的十年之痒。按照时间顺序先介绍了在上海的隐居生活以及裂痕,包括郁达夫认为两人的婚姻是“因为一时的昏迷,就铸下了大错”。而后述及郁王迁居杭州的交游,“风雨茅庐”的建成却难经风雨,郁达夫赴福州就职的风波以及抗战爆发后一家人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是一段走向婚变的行程。
第十章直接讨论分析了许绍棣是不是第三者的问题。郁达夫1938年夏斥责许绍棣是第三者,那么郁达夫的根据何在?王映霞一直否认和许绍棣有任何私情,那么王映霞的辩白如何?当时的朋友、事后的评论者又是如何分析评判的呢?
1938年王映霞扶老将幼从长沙坐火车逃难时不慎遗失了所有的行李,包括郁达夫多年来写给她的二百多封信。1982年香港《广角镜》上发表了辗转遗留的郁王的多封信函,其中有十封王映霞承认,有三封王映霞否认。第十一章就考证了王映霞否认的三封信函,根据历史的时空和种种细节,指出这三封信或者是许绍棣写给王映霞,或者是王映霞写给许绍棣,因此断言王映霞和许绍棣确实有精神上的热恋,但两人当无身体出轨之实。
王映霞晚年有很多采访,也写了不少回忆,完全否认自己曾有任何出轨行为。郁王两人的老朋友汪静之看了之后十分生气,要为郁达夫鸣冤。1993年,他写下了指证戴笠是王映霞情人的文章,并在死后由其女儿发表。第十二章分析了戴笠是第三者这个说法的来由以及证据,进一步考证了王映霞回忆中的相关情节,指出在杭州和福州时郁王一家便在戴笠的监控之中;而王映霞从南洋回到重庆先在军委会特检处这个特务机关工作而后又转到外交部当秘书的过程,其中疑点重重。综合种种证据和细节,戴笠之说有合情合理之处,应当给予充分的重视。
第十三章则是笔者几年前在新加坡走访追踪郁达夫遗迹和故居的报告,解开了郁达夫在南洋遗留的一些谜团。郁达夫在南洋逐渐被遗忘,其遗泽也逐渐消失,虽然惋惜遗憾,但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最后,笔者也借机谈一下本书标题的由来。本书抓住郁达夫“弱女子”这个情结来诠释他的爱恨离愁,揭示所谓“颓废作家”郁达夫的亲情、友情和爱情。1932年初《她是一个弱女子》这部小说的创作,以及小说手稿奇迹般的保存,无论从郁达夫的情感和心理而言,还是从他存留无多的遗迹而看,都有着巨大的隐喻。《她是一个弱女子》的创作,揭示了郁达夫、王映霞以及孙荃之间的爱恨离愁。郁达夫在这篇小说中把以王映霞为原型的郑秀岳当作那个弱女子,希望人们“饶了她”,原谅她;而在实际的生活中,如郁达夫在日记里所称,孙荃才是那个弱女子。
不仅如此,“弱女子”的情结始终萦绕着郁达夫的恋爱、婚姻、生活和创作,而弱女子本身也是郁达夫潜意识的自我投射,是夫子自谓。在一次游玩严子陵钓台时,郁达夫诗兴大发,在钓台留下了一首七律,署名却为“郁达夫夫人”。有人分析说,“晚近文人,每好化名女子,在报章发表文字,殆表示名士前身本为美人乎?”香草美人,历史上就是文人自托,则郁达夫之视自己为弱女子,并不离奇。其实,郁达夫的一生,就是一个弱女子的一生;用传统的观点说,可谓“红颜薄命”。他从和胡适交往的一开始,就是以弱者的形象出现的;他的半自传体的小说,其主人翁或是病者,或是弱者;而他在文坛上的挣扎,也被视为“颓废派”的代表,不仅被“道德家们”大肆批驳,也被左派文人蔑视和欺辱。最终,“颓废”的郁达夫在万里之外的蛮荒岛屿就义了,而他的朋友们也华服醇酒俨然贤达了。
可是,哪怕在他死后,对郁达夫的人格,对他的爱国,对他的作品,污蔑和抹黑依然继续,出言讥诮者甚至还包括他真诚帮助过的朋友。而他本人为国早死,无口以辩。如此而言,郁达夫才真正是那个弱女子,故此解题。
(1) 许峨:《郁达夫到汕头》,陈子善、王自立编:《回忆郁达夫》,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70页。
(2) 陈翔鹤:《郁达夫回忆琐记》,《文艺春秋》,1947年第1期,第4页。
(3) 朱学勤、李友梅:《鲜为人知的学术与政治生涯——费孝通生平最后一次长篇专访》,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4&tid=4830。
(4) 郭沫若:《论郁达夫》,《回忆郁达夫》,第2页。
(5) 王自立、陈子善:《郁达夫简谱》,见《郁达夫研究资料(海外版)》,香港:香港三联书店,1986年,第764页。
(6) 《所谓自传者也》,《郁达夫书信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01页。
(7) 郭沫若:《论郁达夫》,第3页。
(8) 仲密(周作人):《沉沦》,《郁达夫研究资料(海外版)》,第1—5页。
(9) 惰之余:《郁达夫逸事》,《大光》,1946年,第1期,第8页。
(10) 郁达夫:《郁达夫日记》,丁言昭编,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7页。
(11) 陈翔鹤:《郁达夫回忆琐记》,《文艺春秋》,1947年第1期,第4页。
(12) 笔者在完成书稿后,才发现文学评论家水晶早在1972年就对郁达夫和张爱玲的小说创作进行了深入的比较分析。水晶认为,虽然郁、张二人都选择了爱情、性和婚姻作为自己小说创作的主要题材,还都带有“记录性”的手法,可是,和张爱玲高超的创作手法比,郁达夫就黯然失色了。水晶说,五四以后,对“性和心理方面的著力描写”,“似乎只有一个郁达夫”,“可惜郁达夫的天才极其有限,当年受人击节赞赏的那些短篇,今日读起来,又如褪了色的红妆,显得‘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103页);郁达夫最叫座的几篇小说,只不过是一种“固定模式(stereotype)”,“至少犯了两个极大的错误:其一是‘温情主义’;其二是‘文艺腔’,至于问题的粗糙,措词的欠斟酌、窳劣等等,犹为余事”;(105页)郁达夫的小说,“是充满了偷窥、恋物狂、嫖妓等描写的。因为他的故事,缺乏一种内在的逻辑,”“采用的,统统是‘我手写我口’的白描法,”“而且是最粗粝、最原始的”。(122页)对于水晶的分析和评价,作者完全同意。以写作技巧和文字而言,郁达夫的小说和张爱玲的不能比拟。不过,读者须要记住,郁达夫长张爱玲二十多岁,两人不是同一时代的人;郁达夫的小说创作是在白话文刚刚兴起还不成型的阶段,因此,郁达夫的小说虽然文学性不足(笔者和许多人一样,认为郁达夫的诗最好),但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凿空,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水晶:《潜望镜下一男性——我读〈红玫瑰与白玫瑰〉》,见水晶:《张爱玲的小说艺术》,台北:大地出版社,1983年第6版,第101—127页。作者补记于2020年5月5日。
(13) 刘开渠:《忆郁达夫先生》,蒋增福编:《众说郁达夫》,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94页。
(14) 同上书,第94—95页。
(15) 叶灵凤:《达夫先生二三事》,《众说郁达夫》,第102页。
(16) 同上书,第103页。
(17) 王自立、陈子善:《郁达夫简谱》,第769页。
(18) 易君左:《易序——我所认识郁达夫》,见刘心皇著:《郁达夫的爱情悲剧》,台北:晨星出版社,1986年,第1页。
(19) 易君左:《易序——我所认识郁达夫》,第2—3页。
(20) 惰之余:《郁达夫逸事》,《大光》,1946年第1期,第8页。
(21) 惰之余:《郁达夫逸事》,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