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陆拾』革新稳缓尊权愈进
皇都北郊,彝园。
落日西沉入远山,留下浸浸寒雾与天际衔连,明湖倒映银河流转,暗香疏影于寂夜随风浮沉,馺娑台泉殿外凭阑而宴。
飞雪贴映凌艳红梅,青竹丛植于台外,凭阑处汤泉溢漫白气,雪花方近便融化为水珠,泉池畔二十四节气之花千百齐至,锦簇繁华,勾勒于温池绝美宴景边沿。
菱花雕屏旁,乐伎弹奏出典雅旋律,弦乐声声飘荡,光影舞动群芳。
衣着清逸出尘的侍者轻步来往,呈送清茶与渍果,摆放于矮案,行动间长带纷绕,衣角暗纹浮现,恍若步步生花般撩人心弦。
池畔镂空玉榻上,楚令昭捻着酒盏双目微阖,侧倚着榻上引枕,玄紫衣袍被水雾蒙了层深色,鸦青发丝泛着如缎光泽,垂散于玉榻之下,半落温泉池内,在水面铺陈开来。
微热的雾气在池畔缥缈浮动,玉榻处美人脸庞影影绰绰掩在其中,身姿似已近玉山之将崩。一株株盛开在华境泉畔的赤金牡丹于其身畔摇曳,雍容而神圣。
萧罂着寝服浸在温泉内,手臂搭在池缘处,握一杯热茶啜饮,瞧向池畔,“相约煮酒观雪,令昭不陪我一道入泉池,又不准我饮酒,只自己饮醉,着实过分。”
池畔榻上美人原本阖着的双眼缓缓睁开,目光清寒慑人,却是格外深重的戾气在眼底弥漫,周畔赤金牡丹亦恍若被滴浓墨,瞬间晕染开一片片妖异而诡谲的黑色花影,绝艳而森杳。
近来心神失控已越发频繁,隐在池畔蒸腾的水雾热气中,她掩藏住额间欲裂之感,平和道:“我无法久浸热泉,是以不下池。而煮酒观雪之约,若由着阿罂在热泉内饮烈酒,脉不耐而晕厥,我是寻处花丛埋了你?还是召医师再救治一二?我饮酒,阿罂饮茶观雪便是。”
“若葬在华序,魂灵能长久游伴于令昭身边,也是好的……”萧罂凝望池畔榻上的紫袍美人,呢喃似醉。
楚令昭微转指尖酒盏,神态清淡瞥了眼萧罂。
饮酒者仍冷心疏情,饮茶者却长时迷醉。
酒未醉美人之意,美人却醉旁者之心。
楚令昭从榻上起身,侍婢上前为她更换下那件被水雾浅洇的衣袍,重梳发髻,玄色嵌玉革带紧紧收缚在腰间,束出美人劲瘦有力的腰身。
见她更换外袍整髻,萧罂言起些许失落,牵住她的衣角,“令昭要走了么?”
萧罂不愿挪开视线,久久与她对望,坚认她回望的眼眸中所蕴有所不同。
只是,美人虽生着双潋滟多情的凤目,却实是冷心薄情的本性。不知过了几时,楚令昭在池畔半蹲,捏住池中萧罂的手腕将那片被牵住的衣角抽出。
楚令昭无法回应萧罂的执著,但对眼前女子的那份偏爱亦是真,无关风月。
“馺娑台为彝园内我惯居之地,台上各处宫殿楼阁内一应器物侍者,阿罂可任意调动,若有所欲,直召总管冯桓派人去办。”
她语调温柔,仍有淡漠织缕其间。
萧罂不愿惹她生厌,没有再行缠挽,只问:“何时可与令昭再见?”
楚令昭垂手抚过池中人眼尾朱砂。
“上巳节之时,我便归来,与阿罂共度。”
……
楚氏主脉各支为首的朝官及族老已候于皇都西郊辆辆马车内,楚令昭从北郊来到皇都正西城门外,车舆停于甲卫外守的楚氏车队之前,钟乾带重甲卫队骑马随护她车舆两畔。
城门处,楚殊吟来到前端车舆旁,“姐姐……”
他言语踟蹰不尽,舆内楚令昭便略知其意,她挑起窗帘,“阿弟,不必多思多虑,守稳皇都。”
她言语总能安心,楚殊吟稍敛惜别之意,恭敬欠身,“姐姐定要安康。”
楚令昭放下车窗帷帘。
钟乾抬手示意重甲随卫与车侍,车队启程向鄢州而去。
车队行十日,抵达鄢州丹瀛之时恰至除夕夜。
年末岁祭,匆忙而至。
———丹瀛,楚氏宗祠园林。
楚氏三州二十二郡旁脉分支为首之官同会于此,鄢州为楚氏旧胄祖地,历代家主葬墓亦集于鄢州首郡丹瀛共冢,丞相生前将谱牒正副及备册压藏入共冢,虽有族人对此举存异议,然因压放之地为祖地鄢州,便未有人敢在此私取谱牒惊扰共冢先辈。
园林内,主脉各支首官与族老随楚令昭向中堂而行。
至堂前,楚令昭解下貂氅,幽净月华下落得一身凛贵肃然。
侍者上前接过外氅,正待引路,却听楚令昭问道:“今年仍是男女分祭么?”
侍者欠身而答:“是,女尊长在东南堂女席。”
听有问询,外候的几名旁脉楚氏子弟上前,致礼后道:“家主,主脉随行而来的众位尊长中,晚辈会引女族老至东南堂。”
主脉虽于皇都掌政,但血脉却属祖地鄢州,是楚氏最正统的脉系,是以称为主脉,无论如今是否多处皇都而少居鄢州,却终究是较鄢州所留的部分旁脉要血系正统。
他们望向楚令昭身后,此次随楚令昭而来的主脉众尊长中,除了各支为首的朝官,还有各支内的族老,且多为女族老,应为祖母与楚氏留族招赘的女长。
按旧例,是应引至东南堂女席。
只是楚令昭已直接将人带到了中堂,显然是没打算按旧例办事。
候侍的子弟想囫囵过去,必是不成。
主脉随众男女皆稳立不动,亦不插言,早已知晓楚令昭的意思。
中堂,任鄢州刺史的楚氏族员楚宪连步来到堂前,“家主,主脉各支众尊长同留中堂参祭便是,不必如旁脉分男女。”
中堂三州众郡旁脉族官正等楚令昭主持祭仪来确认她不会继续对旁脉出手,“以世族内员为先”,是他们急于向这位对待内外皆无情的家主要的保证。
说是无情,其实本质为集权,内员外将同样受限制,权力集中在楚令昭手里,如此无论是楚氏内员还是受提拔的异姓外将,都无法掀起风浪,这也是楚令昭改军制的关键。
六阶制、训统相离、权将轮值、军政分司,这些新施行的制度很大程度上把军政权力约束在风波之内,将家主的权力推向了历代未有过的顶点,等同于实权状况下又将权力高度集中于掌的君主。内亲外员皆为臣,世族内亲与草莽外将都被牢牢控制,谁也掀不动这张桌子。
若处旁观角度,自是赞叹这位家主卓越的政治才能,但作为被其控制的局中人,便有苦难言。皇都主脉各支已被驯得不再挣扎,地方旁脉却还是不死心想要再行挣扎一二。
往往许多不便明言的争执都是借着其余看似无关之事为由头来表现,是以改旧例这一点,便是这段逐渐走向君臣关系的进程中,代为表达争执之事。
楚令昭铁心要约束军政两权,便不会让旁脉以任何一个由头顺意,从而试图动摇她的决定。
她立于主脉随众前端,道:“将东南堂女尊长与所拜灵位,请至中堂,族众同祭男女先辈。”
楚宪委婉驳言:“祭祀之仪,让男子同拜女长灵位,女子同参男子之主席,主脉如此无妨,可要是连旁脉亦破旧例,恐怕……”
年末祭祀中,尊长话事,围绕权力二字,男女老幼会被模糊,强者至上,是以“尊”在先,“长”在后。
楚令昭主持中堂主席祭仪,旁脉众官正切盼,对她立中堂惟有顺服,她要主脉所随女族老同参,旁脉众官亦能接受。
但将旁脉女族老也容进中堂……楚氏各支女子本就因楚令昭而习武弄文以其为榜样,若让旁脉也破旧例,岂不是鼓励女子争相效仿不思乖顺?
今夜为军政受限之事借个旁事抗议一二,这个旁事却又是个烫手山芋,楚宪堵心,早知便让其他官僚出来顶这道火。眼下其余旁脉首官皆在中堂内里躲着,独他被架在这儿,怎能不悔恨?
楚令昭目光锋锐,不让分毫,“万物负阴抱阳,乾天坤地,阴阳相冲而化万物,无坤土阴极之德,仅阳极则难衍生类。惟拜父辈而不同拜母辈,如何算祭祀先人?若不由男女同祭雌雄先辈,今夜祭仪便到这儿。”
闻言,楚宪与外候几名子弟皆欠身,若是家主转身就走,旁脉内族就连这份“不被继续清算”的态度都要不到了。
旁脉受限制已是定局,好在所施行的新制也一同限制着异姓外将,权力集中在楚令昭之手,她身上终究有楚氏血脉,与地方转向君臣关系也并非完全不利旁脉内族。
女主执政缓步愈进,旧制逐更,先例渐开,推踏边界直至抵抗者无力申持边界。
楚宪终是深揖,“一切但凭家主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