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为什么要制定中长期可持续战略？

我在制定思维导图规划的时候，想到的不仅是预期自己会遇到的治疗中的短期问题，更是取材于我父母多年的抗癌经历。我知道癌症的余波对一个家庭、一个人的人生会造成什么影响。疾病所隐含的“死亡的迅疾性”和“不可知的失去”会让病人本人和身边核心的亲密关系产生极大的向心力，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疾病的好转，巅峰时的剧烈情感和不舍昼夜般的在意陪伴都会递减，无论是至爱还是亲友。

我本科的室友、好朋友，是我身边第一个年轻的癌症病人，26岁时她被确诊卵巢癌。刚开始我未见到她时，觉得癌症离自己很远，而当亲眼见到她因治疗而衰弱和浮肿，病情不断恶化，这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她和我在同一个城市，相距不过3公里，但毕业后却见的很少。2019年3月的时候，她突然严重心肺衰竭，甚至到了需要肺部移植的程度，有个午后她发消息跟我说“我可能挺不过去了”，我边大哭边慌乱地跑到急诊，连去了几天。她向我交代后事，告诉我支付宝密码、手机密码。那个时候，真的是，悲恸和不舍像汛期洪峰马上冲垮水库，蓄水位在最高点，我只要一想到她眼泪就止不住。在我第六次化疗的时候还冒着感染的风险守在她床边。

她在自己体感最差、高烧、心衰严重、没有病床收住的那天，说“想见下本科的几个在上海的同学”。很快动漫圈的朋友、在上海的同班同学都来看她。我们都为她转发呼吁肺源的事情，在校友圈、同学的朋友圈、微博转发，几个渠道都试过了。作为一个肿瘤病人，她没有移植的资格。此外她在3年的恢复、治疗、反复中，最终精疲力竭，年近70岁的父母也疲惫不堪。最终她决定转入一家护理院，等死。我们当时为了关心鼓励她、筹措医疗资源而建立的小群，慢慢地没了声响，除了几个真正要好的朋友还去看她外，没什么人再去看她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紧张的心弦也松弛了下来。

在她最紧迫的那几天里，我们体会到了手足无措的失去感。可是那种“狼来了”的失去感，在后面的时间里被冲淡了。时隔半年，当时几乎被宣告死亡的她还是用着衰竭的心脏和肺，在护理院里生活着。很多人都渐渐忘了。

我非常理解她、爱她，但那种注定的失去感和向心力还是松了、淡了。哪怕我自己也是个晚期癌症病人，哪怕我比任何人都能与她共情这些经历，我还是很悲伤地发现，有些时候，我都淡了。

我曾那么深刻地体会过她的将死感。在某个从她急诊病房出来的时候，我想说点什么鼓励的话，但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最后一次去看她的时候，一直在安慰她，以一种说不出“加油”“坚强点”和“你别胡思乱想”的方式。

你们知道在病床上等待死亡是什么感觉吗？

就是独自在汪洋大海坐在沉船之上，饥饿、疼痛、衰竭，不会游泳，路过的鱼都跟她说：“加油，没事的，会有人来救你的。”

而船里一直在灌水，残阳浸入暗夜，她已经没有眼泪。

有一天梦里，我梦到我们两个人还是住在一个寝室准备第二天的考试，彻夜没睡心慌不适，忐忑、纠结、恐惧、心悸的感觉纷杂。我们被瓢泼大雨淋了，两个人脚上负伤、破衣烂衫地拖着挂不住脚趾的人字拖，脚很痛，在泥泞里蹒跚前行。突然她停下对我说：“我的牙坏了！”我定住看着她，她用一根金属牙线从口中猛地拉出一串烂掉的牙齿，我下意识地往后躲闪，一线腥味的陈血还是溅在了我灰白色上衣的胸口，再抬头，只看见她白骨般的口腔牙槽里缺了两颗牙。醒来我悲伤得不能自已。

故意压抑和控制了很久的、真实的悲伤情绪像挖空了的矿山，轰地一下，崩塌了。

我其实真的非常悲伤和无助。而这份情绪，除了她，没有人可以共情。收到再多关心和帮助，都不及她曾来家里看我时说：“人和人的共情是很难做到的，这种孤独只有你自己学会承受。”

可是梦里面，我们就那样在泥泞中一起走，“我的牙坏了”，我只是定住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她搬到护理院之后，我再不去看她，只是在微博上互动，像从前一样。

心里那根弦，松了，却不能像放风筝一样放走，那种感觉是时时刻刻地牵在手里，怕线挂在树上，怕风大吹走它，怕它和别的风筝纠缠，一直抬头看，脖颈儿酸痛，眼泪通通回流。

这样说很残酷，虽然我在生病的瞬间就知道要独自进入阴冷的地窖般的迷宫，但是她的事情，更让我知道，既然余生要走这样的路，不妨一开始就有个正确的心理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