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9章 烈谢老严辞斥苦心 骄凌霄好心办坏事
且说凌霄去见谢老,一路上盘算自己近日并无错处,今日不知为何事,行至廊檐下,看见常年跟祖父的张祖德倚在廊柱子上抽旱烟,便走去行礼拜见。张祖德忙喊“小祖宗”忙扶他起来,凌霄被他嘴上叼着的烟呛得直冒眼泪,忙掩鼻撤了一步。张祖德见状,笑着掐了火,问三爷作什么。凌霄道“祖父叫我,不知何事”,张祖德听了,笑问:“三爷近来没闯祸吧?”凌霄忙说没有。
张祖德也猜不出谢老的心思,因记得近日有人参了本家一布政一本,牵连到了这边,谢老发了好大火,恐怕凌霄这时候一句话错了又要挨骂,故嘱咐凌霄须谨言慎行。正说着,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屋内问道:“谁在外面?”凌霄忙答应,又听命道:“进来。”张祖德暗暗使了个眼色,凌霄会意,谢过他,进去请安。
谢老问他这些天忙什么,凌霄回说不曾忙什么,谢老听了冷冷说道:“先时闲在家只说是没官可做,要死要活弄了这个官来,你倒说不忙!”凌霄忙改口说在念书,谢老又道:“才说不忙什么,现在又说忙念书,到底是搪塞之词。果然念了几本书,也是装出样子来哄人的!跟你的是谁?吩咐给他,以后再不许给你书念,省得糟蹋了好文章。”凌霄只听不敢答,俯首默立。谢老见状冷笑一声,命坐。凌霄便往椅子上坐了。
祖孙二人吃过一盏茶,渐渐说起了芳臣。谢老问道:“上次进宫,皇后可有吩咐什么?”凌霄笑道:“姐姐惦着老祖宗和祖父,问二老好呢。”谢老忍不住叹道:“儿孙辈中只芳儿一个成器,可惜不能承祧。如今虽是风光无二,到底晚景如何,也难说。”凌霄道:“傲臣不肖。”谢老道:“不孝有三,汝犯何罪?”凌霄乍一听傻了眼,忙站起身,暗暗打量祖父脸色,不敢轻动。谢老冷笑道:“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做的好事,只管自己逍遥快活,可仔细把整个谢家搭进去!”凌霄忙道:“我并不敢。”谢老长叹道:“我们怠慢了公主,其罪当诛。我一人死不足惜,可尚有老母在世,忠孝如何两全?”说着滚下泪来。凌霄闻言忙跪下,谢老却不看他,低声说道:“走。”凌霄不敢留,亦不敢走,直到谢老喝道“走!”他才敢起来。
高染难依候在门外,见凌霄出来,忙迎上去,见凌霄脸上灰灰的,便知谢老又骂他了,只不知道打了不曾。凌霄摇头不语,丢开他大步往自己屋里走去。才到窗下,就听见了里面的喁喁私语,伴着几声娇笑。如同滚油下架着烈火烹,凌霄摔帘闯入,唬得丫头们躲藏不及。馥仙瞧他脸色难看,不知何事,便使眼色与松枝,松枝会意,领着大小丫头出去,掩了门守在外面。
凌霄一言不发,坐在炕上冷眼看馥仙倒茶。待她奉到自己面前,冷不丁哼了一声。馥仙却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凌霄心里的火愈烧愈旺,眼看见馥仙头上的兰花玉簪,竟抬手一把拽下,扯乱了馥仙的发髻,疼得馥仙捂头哎呦了一声。本以为她会恼,可没想到馥仙只开匣对镜抿好了头发,一个字也不问。凌霄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牛脾气,竟举起那簪子砸在了地上,弄得玉片溅了满屋。
馥仙只看着,末了才淡淡说道:“什么话直说就好,何苦拿这无情物撒气。”凌霄冷笑道:“好,你要说话,我就和你说话。”说着上前一把拉起她的手,把她丢到了床上。馥仙因此两颊烧得通红,扶着床捧着心直咳嗽。凌霄却不管,胡乱扯掉了宫绦就逼过来,馥仙眼底露出几许惊慌怯意,微微扭开了脸去。凌霄见状嘴角挑出一抹戏谑,欺身凑到她耳畔,沉声说道:“你以为,我对你有没有一点子真心?”
他的衣袂因此蹭着馥仙的手臂,馥仙因此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一时间脸上的红霞变了火就烧掉了她的眼她的心。复低头下去,却听得凌霄一声不屑的冷哼,并一句“下贱骨头”。说毕抬身就走。
馥仙当即五雷轰顶,红了眼,起身喝道:“站住!”凌霄冷冷一笑,果然顿住了脚。也不转身,只问道:“作什么?”馥仙道:“什么意思?”凌霄冷笑道:“你非要自取其辱?”见她不搭话,又轻笑一声,说道:“你以为有老祖宗和祖父给你撑腰,我就得乖乖听你话吗?想用孩子栓住我,好啊,我成全你,你躲什么?臊什么?装什么?”一壁说,一壁缓缓逼近。馥仙只觉得每个字都是一把刀,一下一下狠狠剜着她的心,等凌霄走到眼前,忽然抬手甩在了他脸上。
因颤声质问道:“你当我是谁?我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是你们谢家三书六礼八人大轿从正门抬我进来,在天地祖宗跟前拜过堂的正经奶奶,论礼论法,凭你是谁,也要敬我三分薄面!如今你几次三番羞辱我,是何道理?”说着滴下泪来,浑身乱颤。凌霄摸着脸上火辣辣的巴掌,朗声大笑道:“好,好个奶奶!而今总算原形毕露了,往日里装个贤样子巴巴的奉承谁?既以女则女戒立命安身,如何反上天去?既拿正礼压我,也好,口齿伶俐便犯七出之条,我这就回明了老祖宗,一纸休书请殿下回去。”
馥仙早已气黄了脸,手脚也麻了,嘴也笨了,听说这话,更是目不能视足不能前口不能言,颤巍巍坐下,捂着心口喘了好一阵,发狠说道:“你就去回,拿得休书来,我就走。”凌霄冷笑道:“一张休书而已,只怕你还不肯走呢!”说毕摔帘而出。馥仙一个“你”字噎得满脸一阵青一阵紫一阵红,倒在床上直往地下呕,松枝慌张张走进来,一见,竟头晕眼花站立不住,鸾竹忙拉住她,松枝扎挣着往外推鸾竹,鸾竹会意,跑出去了。
馥仙捂着肚子,迷迷糊糊听见屋里闹哄哄的,抬头朦朦胧胧看见一个人靠在炕边,便想叫她,几次都没声音,肚子却又痛起来,忍不住抵着臂弯低低呻吟起来。松枝闻声,忙走近抱起主子,见主子疼得满头大汗浑身痉挛,好容易压下去的火又烧起来,气得簌簌掉眼泪。又看满地玉片,便厉声喝小丫头进来扫地。小丫头子早通过了消息,都你推我我推你不肯动。彼时前面也乱成了一团,翠袖插不下去手,心内也记挂着馥仙,便悄悄走过来,不想闻得此事,便将丫头们挨个训遍。
鸾竹正好回来,忙劝住她,因老嬷嬷要带大夫进来,大家便都回避了。一时大夫诊了脉出去,翠袖在后面嘱咐嬷嬷不要惊动别人,末了进屋,就看见鸾竹躲在一边偷偷抹眼泪,少不得解释一番,又帮着松枝照顾病人,至晚方回。次日命丫头寒香去各处逛逛,自己则走到这边来看馥仙,见馥仙已能下地走路,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见外间堆着行李不曾收拾,便悄悄问松枝,松枝赌气甩开手说道:“横竖要走的,不必你们爷赶我们。”翠袖一听羞得脸红,不等说话,里间馥仙道:“松枝,不得无礼。”松枝道:“公主讲礼,由着他们欺负。”又转头问翠袖:“像我这样没礼的,要怎么死?”
翠袖见她这素日小心尽任的人今儿竟冲撞了主子,心内不禁大异,又观内外形景,这对主仆必是要回京城去的,松枝原是长公主的人,又有些左性,保不齐不将这里的事如实上告,到那时不是三爷难救,而是整个谢家都没好果子吃。于是满心盘算如何与馥仙开口,松枝见她不说话,也猜着了六七分,不屑再问,自进屋服侍主子。翠袖跟进去,馥仙叫鸾竹开箱子拿出几件时新衣裳赏了她。翠袖谢过,仍未盘算好如何开口。馥仙见她在门口磨蹭,便使松枝去薇臣那里取荷花吸杯,松枝也没说什么,就和鸾竹一起去了。
馥仙起身,走过去携起翠袖的手,款款说道:“你要说的话,和我的心是一样的。不必说了,免得落人把柄,白白冤枉了你我的一片痴心。”翠袖忙拜道:“谢公主成全。”馥仙道:“不必谢我。我心里明白,这屋里,只有你真心为爷,真心待我。我是年轻媳妇,以后还要烦你多帮衬我。”松枝道:“奶奶说话便是。”馥仙道:“你走罢,松枝性子急,容我好好解劝一番,自然没事。”翠袖于是告退,在门口回眸一看,馥仙轻轻说了句“你放心”,她便忍泪去了。
又过了几日,馥仙病体渐愈,主仆几个便收拾起行李准备上京。临行前老祖宗几次三番打发珊瑚来问,赏的东西堆了半炕,馥仙谢恩不迭。一时又有长安欲一路同行,馥仙婉言谢过,只带着松枝、鸾竹上车。行了半日,馥仙实在累极了,松枝便命人打点下处,搀主子进屋休息。是夜,三人卸了残妆,鸾竹抱膝坐在外面,松枝侧身坐在床沿上,陪着馥仙说了一回话,纷纷睡下。
次日晨起,鸾竹去打水,松枝替主子梳头。主仆收拾妥协,依旧赶路。进宫拜过兄嫂,又出来无园见长姐。因心内暗度:一日为夫妻,终生不相离。自己既已是谢氏媳,又有古训说“家丑不外扬”,就只有咽苦,没有诉苦的。自己这一颗心,与从前并没有分别。只苦了松枝,她原是长姐赏的,陪嫁过去就是有心要收房,未料燕杨鸠占鹊巢,她的终身大事也就耽搁了。等这次回去,还是设法替她挣个姨奶奶才好。
可等真见了长姐,这颗心就不由人做主了。听长姐问家务犯难,馥仙忍着不敢红了眼圈儿。景从悄悄拉松枝在一边,问她在谢家如何,主子有没有受委屈,松枝记着馥仙的话,只说一切都好。景从听了遂微笑不问。住过三日,馥仙作辞回去。
谢家算着时日,如今便命人候在角门外,远远看见馥仙的轿子过来,忙进去告诉。一时馥仙进了上房来见老祖宗,薇臣、方筠二人站起来。姑太太笑着携起馥仙的手,送至老祖宗身边坐下。老祖宗细细问着一路辛苦,姊妹们陪着说笑一阵,就有丫头进来说:“三爷来了。”
老祖宗笑道:“问他从那里来。”外头人声渐近,笑答道:“六妹妹来信儿了。”说着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果然是凌霄。凌霄并不知道馥仙回来了,一时二人都红了脸。姑太太瞧见,笑引姊妹们出去,老祖宗问过长安的事,便也撵他二人回屋。
一路上,二人有一句没一句胡乱说了几句话。凌霄道:“六妹妹传信回来,军机冗杂,我就要走了。”馥仙淡淡问道:“这一去多少时日?”凌霄道:“少则半年,多则不好说。”馥仙道:“短了什么,只管告诉我。”凌霄应了个“嗯”字,正想再说别的,小丫头夕归过来,说老太爷叫。凌霄一听只得按下心意,回屋穿了衣服,往前面去了。
傍晚小丫头子来回:“老祖宗和姑太太拜佛出去了,叫奶奶自己吃饭。”馥仙听说,便命人端菜上来,又请翠袖,二人对面坐着吃过饭,翠袖褪去手上的玉镯戒指等物,服侍馥仙漱盥。
馥仙问道:“先时我听人议论,说修兄弟屋里撵出去一个丫头。”翠袖点头道:“是叫蔻儿的杂使丫头,手脚不干净,撵出去也好。”馥仙道:“修兄弟年轻不知事也罢,怎么涧兰也这么没分寸?”翠袖道:“那里是她,原是凤梧捉的赃,没有告诉上面,悄悄瞒了,商议着随便寻个错处打发出去便完了。谁知青芍看不过依旧嚷了出来,才闹得那样。”馥仙叹道:“水至清则无鱼,她也太急了些,修兄弟又好面子。”翠袖道:“真要摊开说,这事也怪不上别人。”
馥仙问道:“这翡翠簪是四姑娘赏的么?”翠袖道:“是。”馥仙笑道:“她倒有心了,整块的翡翠雕簪子不容易,这也罢,难得的是这颗花蕊抱珠。你且小心戴着罢,别像那屋里似的叫人摸了去,白给人家笑话,到底也辜负了四姑娘的一片好心。”
正说着话,就见松枝吃了饭上来,一进门便笑道:“五姑娘屋里好热闹,说有一个什么仙法儿可以验人巧拙,我听着有趣,便站住脚玩了一会子,原是观人指上之螺纹。”翠袖笑道:“占卜凶吉如何?”松枝笑道:“天机不可泄露。”馥仙在旁听见,微微一笑。翠袖因道:“奶奶也去瞧瞧?”馥仙答应“好”,才出门,不料就有人来回王家红事的礼,待安排妥协,天色已晚,想众人应已散,便作罢。
松枝服侍主子歇下,起夜时听见檐铃乱响,又看见地上树影乱颤,忙移灯出门,婆子说天要下雨了,姑娘小心受凉。松枝与她们略寒暄几句,才回屋躺下,偏又听见敲门。正要起来,翠袖也醒了,忙悄悄的按住她,下炕穿鞋,披衣应门。一时回来,悄悄地说:“三爷进来了。”松枝闻言心下一惊一急,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凌霄却已经进来了,悄使她们出去。松枝不大愿意,奈何翠袖拉她,她也就只好出去了。
凌霄走到馥仙床头,见她安安静静裹在被子里,不禁莞尔一笑。忽然外面响起了雷声,馥仙猛打了个寒噤,轻轻呻吟了一声。凌霄原不知她从小就惧黑惧雷,只去拉她的被子,馥仙于是醒了,迷迷糊糊问“大半夜的,你作什么?”正巧这时候又响了一个雷,馥仙浑身一战,低低的惊呼出声,忙捂住耳朵,将脸埋在被子里。凌霄见状动了心,试着去抱她,馥仙忽然撇开被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凌霄觉得她的骨头硌得人生疼,忍不住动了动身子,馥仙觉得奇怪,便抬头一看,却唬了一大跳,忙推开他,向外喊松枝。凌霄说人都睡了,叫她不要喊,馥仙不肯,这时候窗外忽然亮若白昼,紧接着黑水携炸雷粉墨登场,馥仙不堪此声,加之受了惊吓,竟昏了过去。
外间丫头们先听到主子叫松枝,并未在意,只松枝一人披衣穿鞋下地,后来才知道主子犯了病,不由得都慌了神。翠袖稳住众人,不叫她们惊扰老祖宗,谁知早有廊上值夜的婆子把这事告诉了上头,老祖宗和谢老都打发人过来问,翠袖等只好照实禀告。老祖宗一听这还了得,忙和姑太太等到这边来,又请大夫又请僧道,忙了一宿。
薇臣因最近身上不爽,老祖宗命早睡,下人们也不敢多话,故今晨方知此事。遂到那边看过三嫂,并无大碍,便约着方筠下棋。一时宜家两位嫂嫂也听说了这事,也都瞧过病人,到她们这边来凑热闹。诚嫂方筱因未见凌霄,便随口问了一句,薇臣正苦心解棋局呢,因随口说道:“捅了这么大篓子,定是祖父叫人给拿住了。”众人听说,都微笑不语。玩了一会儿,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