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0章 簪落鱼惊谶飞来祸 才品人和伏临行言
话说馥仙正盯着小丫头子糊窗户,忽见幸儿笑嘻嘻走来,请她去园里吃莲子羹。馥仙原怕热,眼下又无要紧事,便请她略坐一坐,鸾竹陪着说话。待更衣梳洗毕,松枝打起毡子,偶尔听见鸾竹二人提起啼红,胸中不觉大有悲气。馥仙因没看见自己的手帕,便唤松枝,松枝闻声一醒神,故意的大声答应道:“在抽屉里呢。”说着翻身进去。廊下的鸾竹体贴出姐姐苦意,忙岔开话。因主子已收拾妥协,幸儿与松枝便跟着到花园子里去了。
薜萝山径入,荷芰环抱的水亭徐徐展开。薇臣只怨幸儿贪玩,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早有诚嫂并方筠携馥仙坐下,命丫头奉上莲羹。馥仙浅尝了一口,只觉清洌之气满沁肠腑,不禁愁舒眉展,诚嫂见了,笑道:“难为露水庵的师傅想着咱们,这莲子虽不是什么难得的好物儿,贵在是菩萨莲花座下的,万金也难求。”馥仙是不信佛老之道的,故只微微一笑。那边松枝也被拉着吃了一些,丫头们散坐着打闹说笑。
一时凌霄也闻香而来,诚嫂忙着招呼他,把馥仙冷了。薇臣趁机拿了一些莲子在手里,与馥仙倚栏戏鱼。诚嫂笑问道:“什么时候走?”凌霄道:“昨儿就该走的,有事耽搁了。”诚嫂道:“别熬坏了身体。”凌霄道:“嫂嫂放心。”说着话,早注意到了那边自得其乐的两个人,于是凑上去与薇臣说笑,馥仙见状遂不再言语。薇臣气得美目圆睁,把莲子甩在凌霄怀里扭头就走了,凌霄呆呆抱着,一抬头对上馥仙静水般的眸子,竟有些手足无措。
馥仙垂下眉眼欲抽身离开,髻上忽然一轻,忙抬手一摸,又听得“咕嘟”一声,自己的簪子竟不知为何掉进了莲花塘里。凌霄因看着那簪子掉落,纵眼疾手快也没能接住,此刻正趴在栏杆上往水里找着呢,水面上只有几串破碎的人影,那里还有簪子?馥仙担心他的安危,忙劝他离了栏杆,凌霄一听,心内暗喜,便嘻嘻笑着跳了下来。诚嫂抚胸笑道:“你这孩子,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稳重,为一根簪子你站在那上面去,要有个闪失,我们还活不活了?”凌霄笑道:“嫂嫂好胆小,可是忘了我的水性?”薇臣嗔道:“这是两码事。”凌霄瞧了一眼馥仙,微微笑道:“下次不敢了。你的头发松了,我陪你去篦一篦,咱们再来。”众人听说,忙不迭附和,薇臣因自己的屋子离这里最近,故使眼色与幸儿,幸儿先出去了。馥仙两颊一红,不置可否,凌霄牵住她的手往外走,她也没有急着抽回来。一直下了红桥到芭蕉坞,不见松枝跟来。原来松枝早叫众人扣下了。
馥仙因不惯与凌霄独处,本就气短,心内又豢着一只小鹿,更不胜暑气,便挣开了他的手。凌霄微微有些错愕,失落地顿住了脚。馥仙见状心口一疼,忙说道:“松枝没有过来,我们等一等她。”凌霄道:“不用她,我替你篦。”馥仙正不知该怎么接话,忽然一个丫头急匆匆跑来,不是别个,正是红缨。红缨也来不及向馥仙行礼,只说有要紧事,便拉凌霄走了。凌霄原不肯,红缨伏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还是去了。馥仙不知何事,心里隐隐堵着一团气,便慢慢踱回了自己屋里。
翠袖见主子只身回来,忙问松枝呢,馥仙乍乍清醒过来,忙命她打发人进园中告罪诸姊妹,翠袖答应着出去了,等再回来,就看见馥仙捧着一个红花吊坠偷偷抹眼泪。翠袖不敢惊扰,悄悄退出来,独自坐在廊下发呆。
一时红缨抱着画轴走过来,悄悄问“奶奶在不在”,翠袖向屋内使了个眼色,又摇了摇头。红缨便挨着她坐下细问原委,忍不住叹了口气。因道:“你别怨我,是老太爷吩咐不许叫奶奶知道,怕奶奶着急。”翠袖忙问:“怎么?”红缨只摇头,冲屋里努嘴。翠袖会意,又瞥见她怀里抱着东西,便问道:“这是什么?”
红缨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正要说话,忽然馥仙推开了窗户,唬得她失了态。翠袖忙起身听吩咐,馥仙只命她们进屋,问红缨作什么。红缨道:“爷吩咐我送这画儿来。”翠袖忙接下。馥仙随便问了几句,就打发红缨回去了。松枝赶着红缨的步子进来,刚要取笑,见翠袖一味冲自己使眼色,便住了口,至晚间睡觉的时候,才问翠袖,翠袖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给她,松枝听罢,叹了一声,并无他话。
次日,馥仙立于一人高的画前发呆。那画上画着一匹白马,马上佩着金羁,游侠儿意气风发,秉良弓,控弦破左的。题诗云:“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馥仙观其书虽非出名家之手,笔力雄健却自成风骨,细细一想,不禁微微一笑。时人有道谢家公子无书不通无艺不精恐怕名不副实,今儿自己亲眼见了,可知人多是妒人比自己强的。想他眉眼如画气质如兰,若能以自己之丹青手画之,或可略得一二精魂。
正胡乱想着,忽听窗外丫头说:“五姑娘来了。”松枝忙沏上松萝茶,薇臣与馥仙坐在炕上说笑半日,竟只吃了半盏。待她走后,馥仙没来由的心一滞,疼弯了腰,松枝看见,忙请大夫来看,并无大碍。晚上卸罢残妆,馥仙问正在洗手的松枝道:“近来你有听见什么风声么?”松枝摇摇头,问道:“怎么了?”馥仙道:“不好说。只是白日里五姑娘过来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搅得我心发慌。”松枝便在床沿上坐了,细问薇臣之话。因笑道:“这也有话说。林姑娘是咱们家大奶奶,又与奶奶要好,不过不常在家,姑娘们好奇打听是从前就有的事儿。”馥仙道:“从前那都有因可循,没有这一次平白无故问起的。”松枝道:“奶奶担心什么?”馥仙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忽听窗下有人声说话,松枝忙问:“是谁?”鸾竹应道:“姐姐,是我。”松枝道:“那一个是谁?”鸾竹道:“老祖宗打发百合姐姐送东西来的。”松枝道:“胡说,夜深,老祖宗早歇了。”馥仙道:“由她去罢。”松枝却恐怕方才的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平白生出是非来,故执意不肯,定要提灯出去瞧。馥仙心里正乱,也就由她去了,只是半晌不见她回来,便也起了疑心,正要披衣起来,凌霄走了进来。
见他只穿着一件薄衣服,馥仙忙唤松枝找大衣裳,凌霄劝道:“夜深了,何苦叫她们不得睡觉?”馥仙听说,便取下自己日常出门披的斗篷,披在凌霄肩上,道:“爷不要嫌弃怪罪,只因我的斗篷比别个暖和些。入秋了,夜里冷,爷去翠袖那屋子,一路上小心吹着风。”又问:“谁跟着来的?我叫他回去取爷的斗篷。”凌霄道:“不必了,这个就很好。倒是你,仔细别着凉了。回去躺着罢。”馥仙微微一笑只不动。凌霄因垂眸叹道:“那睡觉罢。”说着解下斗篷,坐在了床沿上。馥仙虽略有些惊讶,终也没说什么,夫妻二人共枕而眠。
黑暗中凌霄的声音闷闷的:“白日里作什么哭?”馥仙道:“没什么,只是心口忽然疼了一下,吃了药,已经没事了。”凌霄叹道:“总心疼也不是个事儿,定要想个法儿去了根才好。”馥仙道:“老毛病了,从前在京中,连神仙也说这娘胎里带来的病是束手无策的。只好少以喜悲伤身,兼按时吃药,慎重保养,并没妨碍。”凌霄听了心内一颤,料她因大悲而犯病,又回想白日诸事,忍不住问道:“是为我哭的?”馥仙一愣,并没接话。凌霄又道:“今日弃你而去,原非我本意。”馥仙道:“我知道的,不必再说了。”凌霄道:“不要怨我。”馥仙道:“嗯。”
凌霄还想再说,可怕言多有失反害了她,只好勉强忍耐。思绪纷纷,另有那事横亘在中间,更难开口。偏又失眠,不敢辗转怕惊了枕边人,于是浑身酸痛叫苦不迭。馥仙本就睡得浅,今有凌霄在侧,更担着一分心,便也悠悠转醒,哑着嗓子问道:“又睡不着了?”凌霄笑道:“这也是老毛病。不打紧,你睡罢。”说着就坐起来,点起灯随便拿了一本书来读。
馥仙也披衣服坐起来,劝道:“伤眼睛,快放了罢。才交三更,夜还长呢。翠袖睡得早,这个时候再不好闹她;倒不如让丫头悄悄去瞧燕杨,她若没睡,辛苦爷凑合一晚上罢了。”凌霄苦笑道:“你就这么想我走?”馥仙微微一笑道:“那里的话。”
彼时凌霄正看到书上那句“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忍不住轻笑道:“狂辞多因壮志不用,须有所泄处。谢客儿此言,不可不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馥仙轻咳了两声,亦笑道:“然思王以势窘益价,乃俗情抑扬雷同一响,未为笃论也。”凌霄叹道:“势哉?时哉?命哉?”馥仙道:“非命也,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凌霄道:“或言‘成王败寇’。”馥仙笑道:“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凌霄听说,会心一笑。二人一夜相谈甚欢,不知檐月暧斜。馥仙因一夜未眠渐露出疲态,并捧心咳嗽不止,凌霄上前一探她的额头,却没有烧,略略放了心,去请大夫看过脉,得了一张祛寒气的方子和一张补心的方子。凌霄看过,见这补心之方与馥仙素日所服丸药相冲,便叫另开,大夫领命,不在话下。
饭后老祖宗听说了这事,便叫凌霄去问话,凌霄老实交代了原委,老人家才知会错了心意,并不十分喜欢,便撵他回屋待夜。凌霄因顾忌馥仙身体,原不肯,但又不好违老祖宗的命,只好忍话应下。走至窗外,向里面看见馥仙歪在炕上,又看见鸾竹坐在门槛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拂尘,便走上去轻轻推醒她,问道:“你奶奶身上的痛可好些了?”鸾竹起身道:“寒气侵体发的旧疾,不过那样。”凌霄问道:“这病旧年发过几次?一次好多时候?都痛得这样么?”鸾竹道:“并不每年发,但两三年间总有那么一回。别的我不知道。爷问松枝姐姐,岂不省事?”说着懒懒打了个哈欠,走开了。
凌霄倒也不计较,自打毡进去,坐在炕沿上轻推馥仙道:“好生睡到床上去,仔细再冻着。”馥仙朦朦胧胧并不睁眼,只推他的手,嘟囔道:“昏得很,别闹我。”凌霄一听心下起疑,忙唤鸾竹,却是松枝走进来。因笑道:“爷莫急,奶奶适才吃了药,贪睡是常理。”凌霄道:“你们也太骄纵了些,天干物燥,满地下是灯,好歹也留个人儿。这么睡着,病几时得好?”
忽然翠袖来了,听了这篇话,因笑道:“松枝是有些拿大了,爷罚她就是。”凌霄笑道:“你作什么来?”翠袖道:“老祖宗有话吩咐三爷:做学问,今儿必要登堂入室,也须记着不可操之过急。三爷自己瞧罢。”松枝笑道:“并没有读书。”翠袖笑指她道:“呆子,全不与你相干,随我去罢。”说着就拉她出去,只留得凌霄一人红了脸。
馥仙睡到昼阑方起,与凌霄议一回家务,眼瞅着亥时将至,却没有睡意。廊下守夜的婆子因此说话了,馥仙便劝凌霄道:“我并不想睡,爷先睡罢。”凌霄悄悄笑道:“我也不睡。”馥仙笑道:“那你作什么?”凌霄听说,只笑不语。馥仙也不要理他,自捧书读了一回,再抬头,就见凌霄枕着手架着脚合目而眠,不由得吟吟一笑。起身替他压好被子,忽然兴起,便铺纸蘸笔细细画起来,不多时一再世嵇康跃然纸上矣。
只是没画眼睛。
馥仙略一沉思,提笔却使那明星的眼睛里丝丝透出忧郁来,倒唬得她浑身一颤不敢再动。正胆战心惊间,凌霄又忽然唤道:“七姑娘。”她忙胡乱应道:“诶。”却没声儿了。馥仙走去一看,凌霄已翻身向内睡沉了,想是方才梦中喊出来的。便收了画,自躺下。不料凌霄忽然翻身抱住了她,并在她耳边迷迷糊糊喃喃自语道:“给我留个念想罢。”
馥仙看着眼前丈夫的脸,抬手抚平了他微蹙的眉头,轻轻应了个“好”字。于是一夜帐摆流苏,天明时翠袖来促晓妆。馥仙梳洗过,松枝、鸾竹也都进来了,翠袖便走至内间推凌霄,催他起来定省。凌霄揉着睡眼嘟囔了一番,由翠袖服侍梳洗毕,与馥仙一同来见老祖宗。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明儿凌霄就要走了。这夜馥仙伏在丈夫胸前,摆弄着他颈上戴着的一块温热的玉。凌霄抱着爱妻,幽幽说道:“从前是我错看了你。我只听闻你身体不好,只当你是个爱迎风洒泪的,可你身上的这股子刚强,却是别个姑娘远不及,多少男人也不如你。这种气质,我只在我姐姐身上见过一次,第二个就是你了。”馥仙听着伤心,可还是笑道:“都是那还泪神话招的。”凌霄笑道:“我情愿没有木石前盟。”
馥仙一时会错了意,不由得黯然神伤。凌霄握住爱妻的手,笑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离恨天、蜜青果、灌愁海水,又是酬报灌溉之德故于五内郁结出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人生本就苦多欢乐少,再加上这一层,肉体凡胎如何受得?号属薄命司,泪尽而亡,未形而亡,女怨男痴,落了个对景悼人抛红豆,凭你多少意难平,终久意难平。宁愿舍掉这段牵绊,或许,就能解开这死局。”
馥仙已隐隐从这篇话中听出了不祥之意,到最后一个“死”字,直叫她咳红了眼。凌霄见状便要叫人,被馥仙轻轻拉住,把颈上璎珞的锁摘下,放在了凌霄手里。凌霄不解,托着细看时,就见锁心红光耀眼,不知是何物。因问道:“这是何意?”馥仙将他的手握拳按在心上,微微笑道:“救过我一命的那神仙留下的这东西,传说能替生人挡劫。”凌霄听说一惊,忙推开道:“我不能要它。”馥仙笑道:“我想家了。”凌霄道:“等我回来。”说着吻了她的额头。馥仙低低的说道:“带着罢。”凌霄知道她说的什么,半晌才哽咽应道:“好。”馥仙听说微微一笑,也滴下了一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