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都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1章 谢芳臣计证不伦情 沈明曼言承解语花

这天丽华正在屋里养乏,丫头来回话,谢林氏求见。汀雁听说,劝道:“殿下不方便,让我打发她回去罢。”丽华却道:“不必,你去领她进来,我自有道理。”汀雁听说,便出去了。皇帝敕,皇后本家女眷入宫不必通禀,故丽华并不使人禀皇帝。无痕进来,行礼毕,往西首炕上与丽华对坐,丽华遣出屋内服侍的人,二人闲话了一回家务烦难。

无痕道:“我和大爷要回南楚了。”丽华道:“当年那事还没着落,依我看,你们不回去的好。”无痕道:“不瞒你说,正是为这事呢。”丽华问道:“有法子了?”无痕点头:“此来一则是辞行,妹妹若有家书,也好交给我们带家去;二则我有一事相求。”丽华示意她说。无痕道:“你也知道,我当年是背着弑母的污名跑出来的,想回去必得有堂堂正正的衔儿。你哥哥不太会说话入不了官场,当年战争一结束,他就退隐了,如今他身上并无官职。我怕我们这样回去,当年害我母亲那恶人会再来害我们,所以想请妹妹帮忙,给你哥哥谋一个钦差的名儿,好使我们不受人为难。”

丽华听罢,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搞不好要坐个买官卖官的罪名。况南楚近来比先时安分许多,钦差微服回来,都说那地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你们这一闹,必生民怨。”无痕道:“我不会搅乱南楚,我只想要一个真相。”丽华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无痕道:“我们并没有白银交易,构不成买官卖官之罪。”丽华听说有些哭笑不得,便知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罢休的,与其由她胡来把事情闹得更大,不如自己卖她人情,既方便日后行事,也好自解心内疑虑。既知道了实情,也好解释皇帝。

因说道:“既这么着,因近来有人告发南楚权贵借口重修正东七楼敛财,你和大哥哥若不嫌纱帽小,这倒是可乘之机。”无痕听说,忙起身拜谢。丽华使她起来,笑道:“你别忙谢,我也有一件事求你。”无痕点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丽华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前儿宫里娘娘们闲来无事约着写了一回诗,董娘娘也叫双晓送了来与我玩。我偷闲作了一首《咏茶得“煎”字》,咏白芙蓉的七言律竟未得。所以想烦你替我写了,我也好交差,自做我的事儿去了。”无痕便问具体。丽华道:“韵倒非险韵,乃‘眉’。”无痕道:“‘四支’是也。”丽华笑道:“偏她们姊妹想得古怪,要限‘悲’、‘垂’、‘为’、‘追’四个字。”

汀雁拿来纸笔,无痕遂紧密思索起来。丽华悄使眼色与慎儿出去了。不多时无痕就有了,提笔写出来,又改了一回,递与丽华。丽华看了称赏不已,命汀雁好生收着,又叫斋如拿金桔出来。

一时敏敏请丽华吃安胎药。丽华责她道:“没瞧见屋里有客人在吗?没规矩的冲撞了主子,如何是好!”无痕笑道:“自然龙子是大事。”丽华道:“见笑。”又命敏敏道:“把药再热一热,端到那屋里去。”无痕道:“不必麻烦,我就走了。”丽华道:“也好。这一去,千万保重。”又命汀雁带着家书送她出去,自己吃过药,坐在炕上等汀雁回来。

就听屋外慎儿道:“姐姐去罢。”接着汀雁进来,丽华问:“陛下还在前面吗?”汀雁答“是”。丽华吩咐道:“让慎儿男人留心,这是要紧事。”汀雁答应着,问方才的诗作如何。丽华冷笑道:“你知道‘眉’、‘悲’、‘垂’、‘为’、‘追’是那个韵部么?”汀雁道:“殿下说笑,莫说韵部,连这五个字我也不认得。”丽华道:“正是。她家还不如咱们家呢,咱们这样人家的丫头,识字已是稀奇,能写更奇,会作诗的,一千个也挑不出一个来。何况‘为’字并不好作,方才一支三寸来长的香未烬,她就有了,那里像新学作诗的人?况她那手小楷隐隐然有刘风,分明是大家小姐的气派。”汀雁道:“她是林太太的义女,兴许这些本事都是那以后学的也未可知。”丽华笑道:“这可不是读几首王杜李陶诗的事儿。”

汀雁听不懂这些,便问:“殿下怎么想?”丽华叹道:“甚荒唐!还是想个法子把倚风要到这屋里来,若一时嚷出来,你我都知道,也好早打算。”汀雁疑惑道:“倚风是谁?”丽华道:“就是那一日烧纸被捉的丫头,也是她的陪房,在南楚闹出那样丑事,被卖了。只是没想到卖进了韦家,还送进宫了。她们都叫她‘红苋’,难怪你不知道。”汀雁闻言,想起前儿碰见韦氏宫里的丹枫,话赶话聊起过这个丫头,丹枫只抱怨这丫头胆儿太小,一惊一乍的,爪子又懒,人要问,便说自己又怕棒子又怕井绳,实在可厌,如今听主子这样说,未免担心。丽华笑道:“再怕,还敢在宫里烧纸,此乃情义中人,不可小觑。”汀雁道:“白白招惹晦气,什么好事儿!”丽华笑道:“去罢。”汀雁只好答应,与慎儿擦肩而过。于是丽华妆扮妥协去见皇帝,说了乞官一事。皇帝遂令谢寻为南楚监察,携家眷赴任。

大概过了一年,皇帝接到密奏,称南楚林家联合台城权贵意图造反。为明是非,皇帝令林淆寒与云岸即刻进京,林淆寒竟抗旨不遵。皇帝龙颜大怒,即命定远将军陈起率兵包围了南楚。

此消息很快传到了谢宅,凌霄听说,终日郁郁寡欢。老祖宗心疼孩子,遂命不必晨昏定省,凌霄率性长闭起屋门,一概不见人了。燕杨搬出去以后鲜少回来,偶尔几次过来,馥仙总躲不见。这天燕杨又来瞧馥仙,馥仙正因心痛卧床不起,便命松枝去打发她。鸳桃偷偷跟了出去,馥仙也只当没看见。

二人走至门口,听见燕杨正和廊下小丫头子谈天,鸳桃抢上前喝道:“叽叽喳喳的,吵得奶奶不得睡觉,可是皮紧了?”小丫头子们唬得不敢说话,燕杨苦笑一声,上前行礼。松枝连叫“使不得,使不得”,鸳桃则撤远了一步,冷冷哼了一声。松枝不管她,只向燕杨道:“我们奶奶身上不爽快,姨奶奶改日再来罢。”燕杨听说,命露珠儿把人参拿上来,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姐姐务必收下。”松枝笑道:“眼下这形景,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咱们这里不缺这些个,你自己留着罢。”燕杨还想说什么,终究忍下了,缓缓离了这里。鸳桃一拉松枝的衣角,自己先进了屋子。松枝默默叹了口气,也打毡进去了。

后面燕杨连着来了好几天,都被松枝翠袖等人一一挡了回去。碰巧那几天下大雨,翠袖担心她来回折腾受寒,不久果然听说她病倒了。松枝把这事告诉馥仙,馥仙打发人送了几枝上好的人参过去,并无他话。

好容易天放晴,馥仙和房中丫头们到花园里玩了一回。松枝不肯自己去,馥仙便和她站在秋千旁说笑。一时寡嫂明曼过来,见到馥仙只冷着脸,命丫头拿石子打飞了戏水的鸳鸯。鸳桃和啼红挨得近,又不曾防备,便摔在了一起,都弄脏了新上身的裙子。松枝怕她们着凉,忙带她们回去换衣服,翠袖瞧明曼来者不善,恐怕双方起口角自家奶奶吃亏,便与凤梧交换眼色,谁知凤梧愣愣的没有反应,最后索性扭开了脸。翠袖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幸而馥仙也不喜多事,只命回去。

明曼斜跨一步挡在前面,道:“你别走,我有事问你。”馥仙道:“我乏了,改日再说罢。”明曼才不管她,一意问道:“我兄弟的身体怎么样了?”翠袖忙回:“爷不许我们进去,我们并不知道。”明曼闻言冷哼一声,悄递眼色与小怜,小怜会意,上前给了翠袖一巴掌,并喝道:“主子们这里说话,你混插什么嘴?”馥仙道:“你又是什么,也配问着我的丫头?别说你,就是你主子,也没胆儿动我屋里的人一指头。”明曼闻言,指着小怜的鼻子骂道:“你这蹄子尽给我没脸!三奶奶可是主子的主子,连我们都要敬她十二分,你竟敢打她的丫头!我多少次告诉你,三奶奶屋里的东西,就是狗屎猫尿也轻慢不得,今儿你自己找死,连我也不敢救你。不但我不救你,只说三奶奶罚得好,还不够呢!”

翠袖听了这番阴话,自己气得眼睛疼不算,恐怕馥仙气出好歹来,只好忍辱劝道:“都是我多嘴闹的,主子们犯不着上火。纵拿着我们做丫头的出气,也是个理,只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偏燕杨这时候也逛到了这里,也听到了全篇说辞,便走上来说道:“二奶奶是大忙人,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原故,这也犯不上指桑骂槐的。诚如奶奶自己所说,我们奶奶有本儿刁钻古怪,只是不爱计较,奶奶何不化言为行,真真敬着我们奶奶?凡有一点儿孝心,自然知道我们奶奶这些天一直病着,也是闭门谢客的,如何再叫病人去看病人?倘或串了气,大家没意思。就撇开这些个不谈,那也是瞎眼游医吩咐三爷要养心不许人混搅的,连老祖宗也不要三爷定省,只怕浊了清气,我们能有什么作为?”

明曼本就没理,如今还叫一个通房拿话堵了嘴,自觉脸上没光,便冷呵一声说道:“你倒很会说话,难怪哄得我兄弟非要你。”燕杨道:“不过从人情事理上说话,并不会哄谁。主子要怎样,奴才岂有一个‘不’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馥仙忍不住拿正眼看了她一眼。明曼因骂道:“我们家的公子岂容你歪派?谁还强你不成,你若没的狐媚子的心,如何不一头碰死以明己志,还不是欢欢喜喜坐了姨娘?”燕杨被说出了心病,一急之下又要行先前牙尖嘴利之事,幸而凤梧将她按住,翠袖也过来问她病好了没有,露珠儿代主子答多亏天生壮,吃了一贴药就全好了。如此才罢。

馥仙想起来方才燕杨提到一个瞎眼游医,不觉触动了往事,因让鸾竹把翠袖叫到跟前,问她道:“那个游医长的什么模样?”明曼道:“她那里去知道?倒是先时我没福掉了个哥儿,见过那瞎子一回,虽说神神叨叨的,却是个杏林高手。我那病,就一剂药,到如今也没有再犯。”馥仙忙问:“可是脸白白的,文文弱弱书生模样儿?”明曼道:“什么书生?又老又丑,像根瘪黄瓜。”说着捂嘴笑起来。

馥仙听不惯她的话,便转身命翠袖送燕杨回去,并叫以后不许过来。明曼在旁听见,因冷笑道:“明眼人都知道将来这姨娘准是定的松枝,她不过配个小子,所以钻营投机抢上了半个奶奶。总算起来,罪不至死。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且瞧她方才那架势,行动还知道护着你,可见是个有心人。我深知我那兄弟的为人,他若要和你好,恨不得上天去给你摘星星摘月亮,要不然,只装聋作哑死活不管,如今燕丫头为这事闹了个众叛亲离,我却知道她心里苦。你不肯再要她,自然有你一番道理,只是我方才那样羞辱她,你脸上也没光,为何就不肯替她说句话?”

馥仙叹道:“早知今日,当初不该那样闹。就是一个屋里的,也素知我最嫌那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之事,她偏争强,惹大家不痛快。且不说羞辱松枝即羞辱我,她若是言行如一也罢了,我也不是那不能容人的人,可她偏眼高手低,骂人处心积虑趋炎附势是一样,行动偷鸡摸狗费尽心机又是一样,这是怎么个意思?既有心,当日又闹个什么劲儿?我很看不上这轻狂样儿。”明曼笑道:“这些都是你的家事,我不过胡说一嘴。我来找你,是为我兄弟的事。”馥仙道:“我的确病着,并不好去看他。”明曼叹道:“我知道,方才我说那话是自己心里有气,小怜也是我教她那样行事的,你要怪,只怪我好了。”馥仙道:“横竖没事,不说这些个。”明曼道:“赏脸到我屋里吃口茶,何如?”馥仙道:“打扰。”于是二人各自叫住丫头,同往明曼屋里去。

小怜上茶。明曼笑道:“别嫌我说话难听,其实一早儿我就知道你们小夫妻不睦。”馥仙只不语。明曼道:“古人云,‘疏不间亲’,故这话我原不该说的,只是为我与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又是个可以掏心窝的人,我才放肆一吐。你来得晚,并不知道我的出身。我本家姓沈,与这里也算世交。那年,还不记事,父母双违,老祖宗怜我孤弱,就命祖父把我从家里接过去,一直养到十五岁。后来我嫁了二爷,未及生个一男半女,他竟死在了外头。我虽没福见他最后一面,可他的心我全明白。他放不下他的两个兄弟,他更明白他的兄弟和他一样都有一颗滚烫的热心,断不肯辜负一身好本事坐吃山空,若能捐躯沙场,于国于家于己都是无上光荣。可你进了这个家门,生生断了傲兄弟这一辈子的想头,你要他怎么不恨你?我们全家都恨你,可恨能摆平什么呢?所以只能我求你,放我兄弟一条活路,无论官大官小、禄厚禄薄,但谋一差事不使他颓堕在家,就都能好。”

馥仙听了这一篇话,心内大受感动,一时又羞又喜。羞的是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喜的是得臣如此,君复何求?不觉落下泪来。作辞缓缓往外走,只在心内暗度沈氏之语,没留心芙宸过来了。芙宸瞧她身子这样柔弱偏生多愁善感,便上来挽她解释道:“天塌下来,自有我们顶着,什么好吃什么好玩,你只管吃着玩着就罢了。遇到什么事,就告诉我,纵我不在这里住了,还有五妹妹。就是连她也出阁了,还有二嫂子、大姑妈,她们都是真心疼咱们的。”听她这样说,馥仙不禁想到她已经说定了人家,择日就要嫁走了,虽是正理,难免有离散之悲,只不好露出来,一则辜负了她百般开解自己的苦心,二则引得她陪自己掉眼泪也没甚意思,遂勉强说笑一回。

晚上松枝卧进被子里,馥仙伏在她耳边说道:“明儿你找个可靠的人上京,给皇兄捎封信。”松枝答应。馥仙又想起了白天的事儿,遂又翻过来嘱咐“不许告诉太太太祖爷和老祖宗”。松枝笑她看扁了人,哄她快睡,馥仙既放下心,也就乖乖裹严被子,没一会儿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