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0章 探流霞再论当年事 别舞雩复慨品茶时
那几天,关月每每腹痛不止,请大夫吃药花了多少银子都不算,皆无效验,不日竟成尿血之症。未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因听说城外三里地有一个神医,忙亲自请了来,按着他的方子抓药吃。不承想才吃了一贴药,关月反痛得满床打滚,未迟瞧那光景似有小产之兆,不得已亲自去求舞雩,舞雩忙命太医过来,一瞧果然是药把关月腹中那团肉生生打掉了。
未迟黑着脸坐在炕上,回想关月的是两月庚信不行,丫头可儿也隐隐透露过姨奶奶有怀胎之象,只是自己悬心身世没太顾到这些,活该自己有此一劫,只是可怜了关月。
正想着,景从捧着捧盒走进来。未迟一面站起来让坐,一面接下。景从笑道:“这是吴茱萸汤。还有一些当归芍药,煎汤送下,好好调养一阵,慢慢就能好起来的。”未迟道谢,景从问了关月的形景,自进去宽慰解劝一番,不在话下。
一时无痕等回来,未迟正在院子里煎药,无痕便问:“谁病着?”未迟悄悄把事情说给了她。无痕亦在心内自责一番,便去瞧关月,未迟忙劝道:“她为这事差点哭瞎眼儿,如今一时醒一直睡也没有定的,你这时候进去,惊了她,她又要伤心伤神。还是等这副药煎好,我和你一起去吧。”无痕应道:“嗯。”未迟道:“你怎么样,见到她们了吗?”无痕听说,低头抿嘴不语。未迟见状把药罐子交给丫头,来拉无痕的手,无痕摇头说先去瞧关月,于是二人到关月屋中坐了一回。
晚上,无痕闷闷的躺在未迟怀里,未迟替她拢好头发,轻声说道:“我们回南楚罢。”无痕应好。未迟道:“累了一天了,睡罢。”无痕答应,小丫头熄灯掩门而出。无痕抱着未迟的腰,弱弱说道:“庵里只有流霞,桑叶儿病死了。流霞瘦了,骨头都露在外面,还折了一条手臂,凭我怎么问就不肯告诉我是怎么弄的。我猜,是那一年我逃走以后长老们捉了她们,用棒子打的,都……皮开肉绽了。”说着红了眼圈。未迟劝道:“人没事就好,活着比什么都强。”无痕听说却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道:“当年家里陪了四个丫头,后来又有桑叶桑葚冰蝉儿,七个丫头打死了一个,卖了四个,出家了两个,如今病的病死的死,除去不知道消息的,竟只剩了一个流霞。都是我带累了她们,如果当年我不跑,不止她们不必受这个苦,阿信、妹妹也能好好的,你也不会跟着痛这么多年。到底我是祸水,欠了这些人命债,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死呢!”未迟闻言陡然变了脸色,忙打断她的话,道:“你又胡言乱语,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为今之计,得先替你讨一个说法,再好安顿流霞,找到被卖的丫头们。”
无痕忍泪说道:“可这几年过去了,竟毫无头绪。”未迟道:“你疑心谁?”无痕道:“我记得那天的药颜色特别深,长老们也来得特别快。”未迟道:“未必是她。药的颜色深可能是那一味药加重了,也可能是迷香的原故。至于长老们,我们那屋丫头婆子几十,窗纸一舔就破的,根本瞒不住。何况槿娘几个过来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这样大事没个人告诉上面才怪哉。她不傻,有这心又何必做得这样明显,勾引得我们都疑心她。依我看,还得从你兄弟那里去想。”
无痕道:“子错虽与我不睦,也是从小儿读书,对妈的孝心阖族皆知。因我糊涂连累他被贬,妈为瘴气所侵卧病在床那时候,我人在京上不能到跟前尽孝,子错可是当了他媳妇的金器换银子给妈看病呢。谁都不能冤枉这丧尽天良的事儿是他做的。”未迟道:“我倒不是疑心他,只是他身上的事太奇,知情人应该还有活在世上的,保不齐没一个坏心,从这里下手,兴许有用。”
正说着,外间传来鼾声,丫头们都睡熟了。于是屋内二人掩口息声,一觉到天亮。未迟起来练剑,看见无痕的眼睛肿成了桃儿,竟还跟着爬起来,便忙按住她惊讶问道:“怎么一夜没睡么?”无痕嘟哝道:“你还问,也不知是谁满口里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乱嚷了一夜,吵得人睡不着。”说着捂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未迟闻言连忙让她躺下,嘱咐了丫头几句,自取剑出来。
一路走一路想:自己白昼藏起来的心事竟在睡梦里嚷出来,实在可惧。偏又给林妹妹听到了,实在可笑。幸而林妹妹不理论,实在可幸。只是这样长久下去,终久纸包不住火,实在可忧。瞒她不安,不瞒她不可,实在可悲。几下一想散了心,没留意角门边有人溜了出去。
无痕来到无园,景从应门。二人互相行过礼,景从引她一路拐过月洞门进了无园,迎面就撞见舞雩正领着凤哥儿玩,王谅拿着风筝站在后面。
王谅还是老样子,细挑身材,白白的脸,只是头发全没了。倒是长公主脸上添了肉,比从前亲切,看到自己,点了点头。又让孩子叫“姑姑”,孩子便大大方方叫了一声“姑姑”。
不想那一声稚嫩娇气的呼唤竟有如此分量,落在心上竟轰然砸出一个大坑,无痕软了眉眼,走过去蹲下身子同凤哥儿说了几句话,见这孩子聪慧异常,更是喜欢。拉着那只软乎乎的手,不自觉想到了未迟。等妈的事情了结,她也想给未迟添个孩子。
一晃神的工夫,那边景从来请,说已经备好茶了。舞雩答应,转身唤过无痕,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亲手替她倒了茶。无痕道谢,问长公主身子可好、凤哥儿如何一类的话,舞雩微笑答过,笑道:“我已经不是帝国的长公主了,叫我舞雩就好。”无痕道:“论辈分,我当唤一声‘姐姐’。”舞雩微笑点头,道:“这是应当的。”又问:“今儿怎么有空过来?”无痕道:“我们要回去了,临走之前想和姐姐道个别。”舞雩道:“回南楚么?”无痕点头:“妈的事情还没着落,我们想回去做个了断。”
舞雩叹道:“难。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能留下来的。”无痕亦叹道:“那我总不能背着这个骂名进棺材罢。”舞雩问道:“当年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就奇怪呢,他们为何一口咬定是你?”无痕道:“姐姐相信我?”舞雩笑道:“是你做的,你今儿就不会在这里。”无痕闻言深感惭愧,道:“是我促狭,怨不得别人。”舞雩不解,问:“此话怎讲?”无痕微笑摇头不语。舞雩便让王谅把柜子里的酥酪拿出来给她。无痕起身接下,问:“姐姐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舞雩笑道:“你喜欢就好。”
无痕看着眼前人儿,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很多年以前她们就坐在一起喝茶了,一直到如今。不禁噗嗤一笑,只是那笑的尾巴里多少藏了点凄凉。舞雩因问道:“怎么了?”无痕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我这一辈子,曾和许多人一桌吃过茶,他们中的一些如今已不在人世,一些已成王侯将相,还有一些,还和我坐在一起吃茶。”舞雩道:“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不必枉悲伤。”无痕听说只低头不语,拿茶正要吃,却被舞雩按住,道:“茶凉了。”无痕遂往杯中一瞧,果然茶水浑浊了许多,就放下了。
舞雩见状,问她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无痕道:“差不多了。”舞雩道:“什么时候动身?”无痕道:“就这几天罢。先和皇后辞行,等离了京回家见过老祖宗和祖父,再往南去。”舞雩点头道:“见了小七,叫她给我来封信。我很想她。”无痕应下,起身告辞。景从送她出去,舞雩则打发凤哥儿洗澡。
过了一年,舞雩忽然听说朝中有人密奏南楚林家联合台城权贵意图造反,皇帝令林淆寒即刻进京,林淆寒竟抗旨不遵,惹得皇帝龙颜大怒,命定远将军陈起带兵包围了南楚。当然,此乃后话。
却说万姑来谨心斋回话,马车已出南门,惹尘心里有数,她便出去了,正巧碰上惊春进来,忙行礼,皇后身边的汀雁还礼。惊春微笑命免,自进屋去,见惹尘歪在炕上,便至里间拿了一个枕头垫在他腰下。惹尘抬头,见是爱妻,微笑着拉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问道:“儿子睡了?”惊春一面伸手替他揉腰,一面点头道:“敏敏和奶妈在呢。陛下乏了就去床上躺一会儿罢,歪在这里伤腰。”惹尘笑道:“已经眯了有一会子了,还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惊春笑道:“什么梦?说出来,我给解解。”惹尘笑道:“怪没意思的。不如叫他们拿纸笔来,让我给咱孩子起几个名儿,请你挑一挑。”惊春道:“是男是女还不知呢。”惹尘笑道:“要什么紧?横竖无事,权当怡情养性罢了。你若喜欢,就留下,若嫌我写得不好,该罚多少,悉听尊便。”惊春笑道:“好端端的,谁要你欠人情?要不去床上躺好,要不坐起来,这两样才是正经。”二人闹了一回,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