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5章 闷喝酒凌霄误正礼 闲叙话翠袖评五女
檐廊的灯兀自亮着,怎么也照不见小亭里木掩草遮的断肠人。凌霄独自买醉,时而放出几声嗤笑。而今是真正明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小径那头传来脚步声,凌霄却没有闲心多瞧,继而便有一点灯光打黑暗里挣出来,必定是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只听:“三郎,怎的是你?”
惊奇的语气里其实不含多少惊奇,凌霄惯看女人的小把戏,不欲与她纠缠,便没有搭话。女人并不在意,一面走近一面笑道:“冷酒伤身,三爷如今是成了家的人了,更要好好保养身子。老祖宗还等着抱玄孙呢,这洞房花烛夜新郎不陪新娘,传出去可要给人笑话的。”凌霄道:“二奶奶这么晚不睡觉,还在外头逛什么?”女人道:“我不来逛,如何知道你也没睡?”说着在凌霄身边坐下,借着灯光痴痴打量凌霄的脸。
凌霄不自在,起身说道:“二奶奶好逛,我回去歇着了。”女人闻言忙捉住他的手,笑道:“我怕黑,你送我回去。”凌霄道:“小怜呢?”女人道:“她家里有事回去了,小丫头子毛手毛脚的我不要她们。”凌霄略一想,叹道:“好罢。”
女人闻言微微一笑,提起宫灯与凌霄方走。忽然那边草里一只猫扑出来,一下子扑在了女人身上,女人惊叫着跳到凌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提灯也跌了,四下落入一片黑暗之中。凌霄心下大惊,忙拉着女人的胳膊把女人拉开,指尖却因此沾染了女人的香气,不由得一阵意乱情迷。
这时候,就听女人在耳边幽幽说道:“三郎回去罢。夜深花睡,高烛烧短,红妆哭残,这天已交了三更,该睡了。”凌霄轻轻应道:“睡罢。是该睡了。”说着自己走开。女人没有跟上去,叉着水蛇腰站了一会子,也回屋了。
途径馥仙门前,女人料定新娘睡不着,本想进去说话的,但不知新娘是何脾性,就放过了这个念头。偏巧这时候窗扇一动,唯恐被新娘捉住,忙闪到一边。也懒得回头看,一径回屋躺到床上。待侵晨起来,正往小厨房去给老祖宗煮细米粥,却看见凌霄手提着酒壶乱睡在亭子里,忙丢开手里的事情扶他睡在自己床上,吩咐小怜焚香饼,好生照顾三爷,这才放心出去。
另一边,家里一干人也接连从睡梦中醒过来,梳洗更衣,不在话下。馥仙进入房中,见上首坐着一位凛然老者,红光满面十分可亲,便知是祖父,遂款款行礼。一时有老嬷嬷来回,昨夜老祖宗受了寒气今儿头疼病犯了,就不过来了,请老爷自己行事,诸事也不必回过去。因此馥仙并没有见着曾祖母的面。
谢老恭敬送走嬷嬷,指屋里一个媳妇与馥仙:“这是你大姑妈。”馥仙拜见过。大姑妈笑着一一指屋里人向馥仙道:“这是你先信二哥哥的媳妇,这是你诚表哥的媳妇,这是你谦表哥的媳妇,这是你芙四妹妹,这是你薇五妹妹,这是你修兄弟。”馥仙一一认过。谢老道:“大丫头芳儿是皇后,不必多说。你寻大哥哥和媳妇不在这里住,六丫头英儿还没回来。以后再见罢。”馥仙答:“是。”
谢老未见凌霄踪影,自然该问,馥仙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少不得要拿惹尘作势。谢老微笑点头,命坐,道:“从前你信二哥在的时候,这个家都是你信二嫂子操持。如今他不在了,少不得要你费心。有什么不懂的,尽可问你大姑母。”馥仙答“是”。大姑妈便招馥仙坐在自己身边,携其手问她睡的如何吃的如何,又问翠袖啼红两个丫头,馥仙笑道:“两位姐姐都很好。”大姑妈道:“翠袖素习就好,是个知冷知热的,只是啼红小,又是个烈性子,难保不与其他丫头们拌嘴。她若冲撞了你,只管打得骂得。既给了你们小夫妻使,就与这边无涉了。”馥仙答应“是”之一字。
正说着话,只听外面一阵踢里踏拉,谢老问是谁,信嫂忙笑道:“我去瞧瞧。”谢老点头。于是信嫂出去了,一会进来笑说:“是傲兄弟。”谢老道:“为什么不进来?”信嫂道:“兄弟说今儿新婚第一天就因事耽误了给长辈们磕头,没脸见人哩。”谢老笑道:“这孩子!让他回去歇着罢,我们也散了。”众人听说,忙起身行礼。芙薇二妹围住馥仙,拉她到二嫂沈氏房中坐了一回,彼此说笑了一回。
吃过午饭,馥仙自回屋歇觉。忽然小丫头说:“三爷进来了。”馥仙忙不迭起身。凌霄又喝了个烂醉,见到馥仙只把手里的酒壶甩给她,又指她喝问道:“你是谁?怎么在我房中?”翠袖忙压下他的手,哄道:“这是三奶奶。”凌霄道:“什么山奶奶水奶奶,走开,我要睡觉。”说着一头扎在床上,胡乱拥着被子睡去了。
鸾竹见状忍不住说:“这是怎么个意思?”翠袖忙道:“奶奶莫怪,爷喝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馥仙道:“没事。我也正想往芙妹妹那里去呢。”松枝鸳桃正好进来,见状鸳桃说道:“奶奶说什么?才卸了妆要睡觉的,又唱那一出?”松枝悄悄拉她,笑道:“奶奶坐罢,我替奶奶梳头。”鸳桃鸾竹等闻言只好不说。一时翠袖出来,与玲珑在廊下叽咕一回。
翠袖问道:“老祖宗身上好些了么?”玲珑道:“请大夫看过脉了,还不是从前的老毛病,冷着累着就要犯的。”又问:“你怎么样?新奶奶是个什么人物?”翠袖笑道:“你倒惯会察听的,如今竟敢直捣龙穴了!”玲珑道:“你这蹄子别拿大,我可早听说了,咱们这个三奶奶在家时不会吃饭先会吃药,不用风吹一吹就倒的。如今嫁到咱们家里,你和啼红妹妹服侍她,一时好了,自然没说的,若不好,她可是皇帝的亲妹妹,要怎样谁又不知道呢。”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翠袖笑道:“胡说什么呢?奶奶的身子骨虽比常人弱些,何至于此?定是有人放邪火,你别跟着瞎起哄,小心冷不防的自己成笑话了。”玲珑道:“人活一辈子,谁没给人笑话过?谁没看过别人的笑话?不过今儿你笑我明儿我笑他,再过几天又该换他笑话我了。何况主子小姐们都要给人笑话,我们做丫头的又怕什么?命不好给人拿住了,要杀要剐,不过留人话柄罢了。”翠袖道:“这话愈发没理了,你既知道我们是丫头,没的去说主子的不是,主子们不理论,是开恩赏咱们体面,你何苦自找没趣?况又给谁留话柄了,那起小人是没理也说有理的,左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别人不知道,你姨祖母从小就在老祖宗屋里头,你又从小跟着你姨祖母,你还不明白?”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啼红从后面插进来,笑嘻嘻说道:“我当然明白。”倒是唬了玲珑一跳,追着她打了几下,笑道:“你个小蹄子唬死我了。”啼红道:“我听姐姐骂我。”翠袖一惊,忙问:“那些混账话是你说的?”啼红疑惑道:“什么话?”玲珑便从头说了一遍。啼红听毕连连摇手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怎敢说这天打雷劈的话?”翠袖听说松了一口气,道:“我猜也不是你。”
玲珑携其手问道:“红儿妹妹,我听说早起她们打了你?”啼红道:“那个说的?”玲珑道:“他们都这么说。”翠袖笑道:“可是三人成虎了。”玲珑疑惑道:“到底怎么一回事?”翠袖推啼红道:“你自己说。”啼红只好不情不愿的把事情说给了玲珑听。玲珑听罢笑道:“这松枝也太骄了。”啼红忙和道:“可不是!”翠袖笑道:“松枝倒是个心里没算计的,凡有话一吐为快才好;凤梧是个乡愿;鸾竹嘴太笨;鸳桃小,墙头草似的;燕杨倒是风,只可惜是振海风,谁在她眼里都一样。这五个陪房结在一起,就提防咱们害她家公主呢。”玲珑笑道:“这话也是没道理的。七公主既嫁给了三爷,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如今二奶奶只宜清净守寡不能管事,等姑太太一放手,这家不得交在三奶奶手里吗?她的陪房利害,我们家人又岂是吃素的?”
翠袖笑道:“这事也难说。”玲珑等正要往下问,就见那边鸳桃和珊瑚一起走来,玲珑于是走了。鸳桃笑道:“那人是谁?怎么一见了我就走?”翠袖珊瑚一齐说道:“是老祖宗屋里百合姨的姨外甥女,来问奶奶身上好不好。”珊瑚笑道:“我也该走了,一会儿回去,这蹄子编排我呢。”翠袖笑道:“鸳桃姐姐作什么?”鸳桃道:“奶奶叫你呢。”翠袖听说,便跟她走了。
馥仙并不在芙辰屋里。鸳翠二人只好回来,就见鸾竹独自在院里荡秋千,看见她们,便走来说了几句话,同往这边来。行至廊上,见燕杨坐在门槛子上,正百无聊赖弄草玩。鸾竹笑道:“你怎么跑出来了?”燕杨眼也不抬说道:“松枝在里面呢。”翠袖笑道:“她在里面与你什么相干?”燕杨把草一丢,冷冷笑道:“什么相干?原不相干,以后也不相干。什么事瞒得过我去,什么事我不知道!”翠袖遂不敢说话。鸾竹忙道:“何苦来,我们不过白问你一句,你何必拿话呛人?你爱在那里岂有不随你意的?”燕杨又是冷冷一笑,伶牙问道:“你两个什么时候成‘我们’了?我怎么不知道?”噎得鸾竹一句话没有。翠袖忙笑道:“妹妹错怪她了,她原是个不会说话的,饶了她罢。”燕杨道:“我们从小儿伺候奶奶,她笨嘴拙舌,与你什么相干?我饶不饶她,又与你什么相干?你在这里浑搅什么?”
翠袖何时受过这气,当下又说不得,少不得自己忍耐。鸳桃忙拉燕杨问道:“奶奶使我找人,姐姐告诉我,奶奶在屋里么?”燕杨摔手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既随我的意爱在那里,我便躲开你们,凭你们进去找奶奶找爷爷,总不与我相干。”鸳桃听了这话也动了气,指她道:“你这贫嘴贱舌牙尖性利的憨货,多早晚有你的福报呢!”说着就拉翠袖往里闯。燕杨还在后面冷嘲热讽道:“奶奶倒有一个,只怕不是你们要找的。”鸾竹忙拉她道:“你也忒伶俐了,好端端的,何苦闹得大家不高兴?”燕杨哼了一鼻子,这才住口。
一时松枝出来,与鸳桃撞了个满怀,燕杨见状扭头走掉了。松枝问道:“你们找奶奶么?奶奶往四姑娘屋里去了,还没回来呢。”鸳桃道:“奇了,我们才从那里过来的,怎么没见着奶奶?”松枝道:“我正要问你呢,先时你跟着奶奶去四姑娘那里,怎么竟连奶奶的镯子丢了也不知道?”鸳桃道:“我才刚站稳脚,奶奶就叫我去找翠袖。等我们回去,奶奶早走了。”
忽听馥仙道:“还提这事,我不过让你找个人,你怎么好半天也不见回来?”鸾竹打起帘子让馥仙,松枝忙上前接过了曲柄绸面绣兰花伞。翠袖问道:“奶奶找我什么事?”馥仙微微笑道:“烦你陪我去瞧一瞧老祖宗。”翠袖笑道:“奶奶不知道,老祖宗才叫玲珑珊瑚二位姐姐来问过奶奶的好呢,我已经回过了。”馥仙大惊,道:“这是什么礼?做人家曾孙媳妇的没有问老祖宗的好,竟叫老祖宗先来问我。”翠袖忙道:“这事不打紧。原是老祖宗说了不许人打扰,我们不去,也是孝道。”松枝也劝一回,馥仙才将此事放下。
忽然啼红跑进来,说祠堂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