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生命的力量
面对这个山花烂漫的世界,面对这些弥漫于大自然之中的繁茂生命,对像我这样的一般植物爱好者来说,它们实质上是一种“无用且美好”的学问。前往高原之前,我曾努力阅读《青海植物志》,一些重要植物用笔画在小本子上带在身边,期望在现场尽量多地识别它们,但一旦登上高原,我仍然慨叹自己植物学知识的贫乏。其实,高山上的每一株野草小花都有它的名字,我虽努力地认识了其中的一些,但大多数还是无法识别。
我们每天都会在同一棵树下经过,但常常不曾指认出它的名字,一棵树每年都会在我们面前开花结果,我们仍有可能视而不见。之所以我们对高山植物保持一种痴迷的态度,用地质学家爱德华·福布斯的话解释,因为这些植物是北极植物群在最后一次冰河期结束时向北后退时留下的孑遗。它们的植株可能长得不高,开出的花朵也没有足够大或者漂亮,但每一株都有可能是一个物种的代表。学习做一个博物学家,得像猎人、采药者和农户那样注重积累。一本书中说,生活于南美亚马孙丛林中的原住民,人人都称得上是植物学家,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都在那种环境中生活,我们要像亨利·梭罗那样善于对植物进行细致的田野观察与调查,或像约翰·缪尔那样能够千里徒步锲而不舍地追寻植物。但要做到他们那个程度,对我辈来说,并不容易。英国历史学家W.G.霍斯金斯说,一个人要掌握所有事实,必须同时是植物学家、自然地理学家、博物学家和历史学家。看来,霍斯金斯的要求更加苛刻。
一位在高原上生活的朋友说,高原是一片净土,我们脚下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是宝物,都是奇迹。在达日草原的夏天,清新的空气,湿润的气候,使草原变得葱葱绿绿,就算是普通野草也能长到一二尺的高度,有时,它们甚至还能生长出一片片硕大的阔叶。的确,正是这些高原上并不起眼的草木,在自身变得强大的同时,也养育了那里的人们和一切生灵,它们应该赢得尊重。
高原的环境,总体上是严酷的,为了保存水分,应对降水少的气候环境,很多高山植物的叶片经过大自然洗礼,都需特化为革质和蜡质,所以,据我的观察和了解,许多旱生植物的叶面通常要小很多,其中一些植物的叶片边缘还需特化为刺状,大多数时候很难观察到。根是植物吸收水分的器官,有些植株虽然长得矮小,但它们将根系深深扎入土壤之中,或蜷伏成团,或纤长如丝,紧紧依附,抓住地表,直至挖掘到藏于地底的水分,有强大的耐力和韧性。这时,它们的根部,无论深度还是延展的范围,都有可能达到地面植株的十倍,甚至数十倍。依靠这些根,植物储备能量,汲取养分,顽强生长,从而让自己变得有力量,龙胆就是这样一种植物。即使地表部分生长受到影响,但只要根在,无论在多么贫瘠的土地上或石头缝中,它们依然会破土而出,长出嫩芽,开出花朵。有时,即使根部被摧毁,只要泥土里有种子存活,它们依然可以重新开始新生命的循环。
□ 高原上的龙胆花
为了适应环境,植物也会学着变化。如一些高山栎树会自己生产出一种“防晒霜”,抵御强烈的阳光。如高原山谷中的山核桃树,会将碳注入组成稠密聚合物结构的有机化学物之中,制造出化感物质作为土壤化学浸液,冲刷母树周围的土壤,使这片区域摆脱子树苗的过度生长。高山上的百合科、大戟科、石蒜科植物就是代表,它们的叶片看着像石头,触摸起来却酥软嫩滑,方便保存水分。一些植物的叶表甚至要长出方便物质交换的通道——气孔。气孔张开,吸收二氧化碳,进行光合作用,进而形成有机物,固定能量。为降低水分散失,有时一些植物还需要在夜间打开气孔,吸收二氧化碳,而到了白天,譬如中午最热的时候,又要关闭气孔,以减少水分的蒸腾,防止脱水。
此时,隆格山上的这些冰缘旱生植物,就像生存在高原上的许多其他动植物一样,它们都是“特拉普派”,既古老珍贵又脆弱卑微,虽缄口无言,却充满野性力量。它们和我们人类一样,有生命也有灵魂。它们总有办法应对恶劣环境带来的影响,如抵御狂风,经受低温、高热、干旱甚至风雪带来的挑战,实现一种精妙的妥协与平衡,找到自己成长的空间,努力将自己变成大地的一部分。当代英国科学家詹姆斯·拉伍洛克曾提出关于地球的“盖娅假说”。此假说表明,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生命有机体,地球上的岩石、空气、海洋和所有的生命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系统。拉伍洛克的假说展现了一种新的有机整体性地球自然观。它将地球上的生命视为一个行星尺度现象,从而突破了人与自然之间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为我们拓宽了认识地球事物的视野。爱默生曾说:“田野和树木带来的最大快乐就是人与植物之间神秘关系的假设。”高原上由植物开创的这片天地,或许真的如拉伍洛克和爱默生所说,是地球与其生物之间神秘关系的一种最好解读。
瑞士联邦非人类生物技术伦理委员会曾发布《生命的尊严之植物篇——基于植物利益的道德考虑》。呼吁延展一些以往仅适用于人类的概念,例如,维护植物的尊严。的确,青藏高原上这些具有品质的植物,赋予了大地以色彩和生命力,它们有自己的权利和尊严,值得我们尊重。
当然,不只是这些高原植物,还应包括所有生物。
这是一个“盖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