垭口之上看风景
从地形上看,青南高原上的山,总体呈波浪起伏状,巴颜喀拉山亦不例外。汽车行驶其中就是不断上山下山或转山的过程。我是个爱山之人,有一种与山共处的情结,对我来说,看山胜过看水,尤其是雪山,也包括固体之水冰川,总有一种剪不断的情怀。
□ 流经达日的黄河,河网密布
我曾经在云南德钦的飞来寺连住了三天,只为观看梅里雪山的日照金山和雪山造就的明永冰川。而最美好的风景往往在山巅,于是爬山之于我,是一种期盼与想象,也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英国作家娜恩·谢泼德说,对山的体察越深,对自己也就了解得更加深入。我的体会也是这样,将自己置于山中,攀上高处,融入自然,则心旷神怡。山野探险,从某种程度上理解,登顶才是最高境界,但往往并不是所有的高山都能让人攀登,或者能够让人攀上,珠穆朗玛峰雄伟,只有少数人能够实现登顶梦想;梅里雪山挺拔,至今仍然拒绝人类的攀爬。对我来说,高山仰止是一个常态,也是一种情怀,而我,充其量只能是这样一个行者或观察者。此时,垭口便成为一个好的选择,可以从两山之间的垭口或山峰的肩头穿越。这时,垭口看山,可得气势,垭口看云,可得境界,净土之上,这种体验同样曼妙无比。
前往达日,或离开达日,都得不断翻山过垭口。经甘德前往玛沁,沿101省道过石灰窑垭口是必经地之一。这次体验很惊悚,我们在锯齿状的闪电和轰鸣的雷声中行进。石灰窑垭口海拔近4500米,尽管不是我们此行经历的最高垭口,但仍让人心怀畏惧。车行高原,如遇上闪电、雷暴等恶劣天气,其实非常危险。此刻,路两边空无一物,既没有避雨避雷之地,又无法停车等待。我们这次所遭遇雷暴的时间在傍晚,只能听天由命,盼老天照应。藏族民众有个说法,夏天在高山垭口的雷暴是山神在发怒。好在我们此次高原之行心地至诚,山神发怒一阵就不怒了。因此,行走高原可不都是美好和美妙,其中还伴随着许多艰难,甚至危险。这是大自然之本性。
垭口之行,给我们此次三江源之行留下许多美好记忆。查真梁子是我们进入高原所翻越的第一处垭口,它只是一个起点,之后的垭口海拔越来越高。隆格山是连接阿尼玛卿山和巴颜喀拉山的过渡性山脉。这一垭口的特色在于视野开阔,山南山北,分野截然不同。群山巍峨的四周,巴颜喀拉山怪石高耸,山势峥嵘,而阿尼玛卿山则浑圆平缓,草色青青,层层森林点缀山间。哈秀山垭口很凶险,海拔近五公里,我们翻越时,遇上高原上八月里的一场大雪,气温迅速降至零度左右,垭口的能见度几乎为零,恍若瞬间从夏季穿越到冬季。安巴拉山是玉树与石渠的界巴颜喀拉山垭口海拔山,也是青海省与四川省的界山之一,前一个小时我们还沉醉在玉树大峡谷浪花飞溅的氛围之中,转眼间登上垭口的高处,便进入石渠“刀光剑影”的太阳部落。洛戈梁子垭口位于甘孜与炉霍之间,坡陡路弯,既是两县的天然分界线,又是川藏公路北线317国道上牧区与农区的分界线。山的西边,高山草甸,游牧方式占据主导;山的东边,阡陌纵横,属于半农半牧地区,山谷里种植了大片的小麦和青稞。从治多到杂多的行进需要耐力和意志力,我们一行接连穿越干卡贡玛和日阿东拉两处高海拔垭口,其中日阿东拉已超过五公里,为我们此行所经历的最高海拔。
从西宁前往玉树,如今走共玉高速公路(青海共和到玉树),需要经过著名的巴颜喀拉山垭口。巴颜喀拉山垭口是一个象征,也是一个标志。共玉高速是贯穿青海中东部、南北走向的一条主干道。巴颜喀拉山是这条路上的一个高点和节点,恰好,高速公路从山脉中部穿越。自然地理方面,巴颜喀拉山北面,是典型的高原风貌,而山的南面,则是山川河谷。人文环境方面,巴颜喀拉山的北面,大湖大漠文化呈现出博大的张力;而山的南面,大江大河文化则在动感蛮荒中带有一些细腻。巴颜喀拉山垭口海拔4829米,不但高耸,而且广博。由于行驶于高速公路,我们无法停下来细致观摩,但仍然感受到了它的苍茫、悠远和不凡气度。
共玉高速是一条耐人寻味的重叠之路,曾经的唐蕃古道,早在唐朝时就已存在。贞观十五年,即公元641年,唐太宗将一名年纪仅十六岁的唐朝女子李雪雁,即文成公主,从遥远的长安城送往吐蕃,而后,文成公主又从这里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从此,她架起了一座文化之桥,巴颜喀拉山垭口留下了她无限的眷恋与情怀。
今天,在巴颜喀拉山垭口,经幡仍在风中高扬,而我们,也只能在这风中体味那段封尘已久的历史传奇。
高原上的垭口是一块净土,是冰雪、植物与风的世界。垭口拥有一种景观视觉效应。
三江源位于青藏高原植物亚区唐古特地区,山高风劲,受气候和降水等因素影响,总体上植物分布呈多草甸灌丛、少森林的特点。一般认为,温度和湿度是影响植被分布的两个主要因素。随着温度的降低,寒冷的高纬度地区难有高大乔木生长;随着湿度的降低,森林逐渐被草原、草甸替代,形成林草交替的过渡地带。当然有时也会呈现出一定的层次性,石渠县地处巴颜喀拉山南麓,就体现了这种层次性,下缘森林为寒温性针叶林,主要为冷杉和云杉,几米甚至十米以上的树冠维持着林木内相对较高的温度和湿度。而郁闭的林线之上,随着温度和湿度降低,只能生长低矮的高山灌丛,如高山柳和杜鹃花。再往上,则只能是地毯般的高寒草甸。森林、灌丛、草甸,从低向高依次排列,山体的色彩由深至浅,差异明显。到了山顶,草甸被流石滩替代,变成灰色或被白雪覆盖。
在隆格山垭口,我们爬上山顶平台观看群山与植被。远景中,越往上,树木越少。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现象,在迎风坡,降水偏多,森林生长旺盛,反之则一木难寻。林线和雪线是地理学上的两个术语,看雪线,条件比较苛刻,它一般分布于雪山之巅附近,海拔太高,人们往往难以抵达,而观察林线则较为容易。我喜欢站在高高的山巅寻找林线,这时的林线是一道景观线。隆格山垭口便能欣赏到这条线,一道难得的风景线。
□ 巴颜喀拉山垭口,青海共和至玉树的高速公路从中间穿越
近景中,脚下看似有些荒凉,仔细观察仍能发现惊喜——一个“草花烂漫”的世界。我们知道,在高海拔地区,由于降水量不足,空气中所含水分不多,树木生成高大的乔木,形成森林的条件已不具备,但许多灌木、小花小草仍能恣意生长。这些灌木和小花小草是高山生命韧性的代表,哪怕是烈焰、严寒、狂风和冰雪都无法阻挡它们破土而出。只要春天一到,空气、水、阳光便会将它们唤醒。这时,山脉在将森林让位于低海拔山间、河谷溪畔的同时,山顶上的这些矮生冰缘植物便会在追寻生命节律的过程中,创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天地。
隆格山垭口是一派生机盎然的花海草甸,参差不齐的粉蓼科植物覆盖整个山坡和山顶。这些身材普遍矮小,紧贴着地面生长的植物,像一层柔软绒毯,靠着强大根系,构建起自身庇护所。
龙胆,这个在高原往往高不过十厘米、长着小小花萼的多年生植物,虽然开出的花太小无法迎风招展,却是高原上最普遍的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寻获龙胆或巧遇龙胆,对我来说,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我这些年走过不少高山,每当攀爬上四公里以上的高处,孤独感向我袭来时,往往是同样孤寂的龙胆花相伴在我的左右,给我慰藉和力量。在四川雅江县318国道旁的高尔寺山黑石城,我曾经在那儿远眺贡嘎雪山雄伟壮阔的西坡,也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蓝色龙胆花。那一刻,小花摇曳,远山苍茫。这个原本在春天里开花的植物,在高原大概只有到了春夏时节才能绽放。从属种来看,全世界的龙胆品类多达几百种,它在高低海拔都能生存,但只有在高原,龙胆才能这样脱颖而出,大放异彩。
如今在隆格山,眼前的这些高山岁寒之友,细小多彩的青藏龙胆,依然紧紧地包裹在莲座般的绿叶之中,它们通过美丽的色彩和强大的功能,成为高原植物中顶天立地、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此时的龙胆花,不但具有观赏价值,还是维系高原生态平衡的一股强大力量。龙胆细长的茎秆,悄然从草丛中伸出,花朵中饱含着露珠,散发出微光,兀自开出蓝色或紫色的花朵,这是龙胆能够展示出来的最美的色彩和最强大的力量。大多数情况下,每当太阳升起,龙胆便会尽情绽放,它们会极力刷出自己的存在感,而此时,蜜蜂则在一旁嗡嗡飞舞。夏天,也只有在夏天,类似蜜蜂这样的昆虫才有可能飞上山巅,在自我生息的同时,帮助高山花卉授粉传播。而往往在这个时候,像龙胆或羽扇豆类植物也会密切配合,通过花瓣绽放出鲜艳的色彩吸引昆虫,在山巅播撒下一片艳阳繁花。
高山之上,不只是龙胆,与龙胆相随的还有报春花、金莲花,以及攀援铁线莲等。这些五彩斑斓的高山冰缘带花卉在短暂的夏日展现出令人惊讶的生命力。康德曾赞美“花朵是自由的自然美”。在十八世纪的欧洲,许多植物学家致力于这类小型植物的研究,包括苔藓和地衣。虽然这些并不起眼的植物相对于高大的裸子植物和能够开出硕大花朵的其他被子植物,它们往往都生活在主流社会的视野之外,但它们同样能够创造奇迹,形成特色,表现出自由、奔放的一面,展示别具一格的魅力,演奏自己的生命乐章。
□ 垭口上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