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 临安
南宋君臣求和不成,元军兵临城下
就在潭州守将因城破而自尽殉国的时候,临安城中的南宋朝廷正为乞和不成而焦虑万分。派往伯颜军中的求和使者,已经去了十几天,至今未回。太皇太后谢道清怎么能不着急呢?
当今的大宋皇帝赵,咸淳十年七月初九(1274年8月12日)即位时还不足四岁,朝中大臣请出六十五岁的谢太后临朝称制、垂帘听政,尊为太皇太后。谢太后年老多病,不能到正殿上朝,她居住的慈元殿就成了大臣入见议事的主要场所。
自赵继位以来,形势越来越坏。谢太后原来倚重权臣贾似道,现在则依靠陈宜中。贾似道虽然已死,但今天朝廷仍然吃着他种下的苦果。
宋理宗景定元年(1260年),率军增援鄂州的贾似道奏报击败了忽必烈的南下之师,受到理宗褒赏,他很快成了朝廷的“独相”,掌管全部朝政。其实,贾似道“成功”的秘密是他暗中派宋京与忽必烈议和,许诺宋廷向蒙古称臣,每年纳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给蒙古,作为“岁币”。双方达成协议后,蒙古军北撤,贾似道派兵袭击蒙古军断后士卒,以所得俘虏向理宗报捷。忽必烈即位,派郝经为国信使,来催索岁币。贾似道恐怕事情败露,拘留郝经于真州(今江苏仪征)。
理宗死后,度宗赵禥即位。由于赵禥被立为太子是贾似道努力的结果,所以他自恃“定策功”,更加专横。在度宗的特许下,贾似道住在西湖葛岭馆阁中,可以不到官衙理事,而是由官吏将各种文书送到他家里呈阅和批示。贾似道每五天入朝一次,后来又改成六天一次,入朝时见皇帝不拜,退出时皇帝反倒起立目送。贾似道虽然深居简出,纵情享受,但是朝廷内事无巨细,都要向他报告。当宋军在襄、樊与元军鏖战之际,贾似道沉溺于与群妾斗蟋蟀取乐,谄媚者竟称这是“军国重事”。
在贾似道的淫威下,朝廷官员或者迎合奉承,或者缄口不语。凡是言行不利于贾似道的人,都被罢职逐出朝廷,于是言路断绝,朝堂上听到的全是歌功颂德之语,边情危急均被隐蔽。只有个别勇敢正直之士,敢于冒犯贾似道的“虎威”。如京湖安抚制置使汪立信,曾上书贾似道,斥责他缓急倒置,不以社稷大计为重,并且指出当前国家面临策略选择:上策是调集内地精兵沿长江布防,抗击即将大举南下的元军;中策是放郝经归国,促成和议,暂缓元军攻势,争取时间重整边防;下策则是束手待降。贾似道得书后暴跳如雷,大骂汪立信“瞎贼狂言”(汪立信患有眼病),将汪立信罢职。待到赵即位,贾似道刚办完母亲的丧事,还在忙于酬酢,国事、边事依然搁置一边。谢太后无可奈何,而元军已经南下突过长江了。
失去了长江天险的屏障,南宋君臣不得不面对现实,宋元两军的决战已经不可避免。贾似道虽然一再拖延,终于在朝臣的压力下,于德祐元年(1275年)正月亲自督率精兵十三万北上迎敌。宋军阵势浩大,舳舻相接百余里,但是主帅贾似道心虚得很。他派宋京等人前往元军营议和,伯颜要求贾似道亲自到营中来商议,或者双方军队决战,以定胜负。贾似道求和不成,又无战心,宋人优势全失。二月二十一日(3月19日),元军在丁家洲发起猛烈攻击,贾似道仓皇失措,未曾迎战即鸣锣退兵,宋军大乱,溃散而逃。贾似道这时才想起了汪立信的献策,他对汪立信哭诉:“就是因为没有听你的话,才落到如此地步。”汪立信则答道:“瞎贼今天再说一句吧。现在江南已经没有一寸干净土地,我要寻找一片赵家地去死,死个分明。”(23)
贾似道逃到扬州,上书谢太后请求迁都,谢太后不同意。陈宜中等人要求诛贾似道以谢天下,谢太后仍念似道“勤劳”于三朝皇帝,不予应允,只是将他贬职,送往循州(今广东河源龙川县)安置。贾似道遭贬,仍要带侍妾数十人同行,被奉命押解他南下的郑虎臣悉数逐走。八月,贾似道至漳州,郑虎臣数次暗示他自杀,似道尚想偷生,声称太皇太后许他不死。郑虎臣自称“为天下杀似道,虽死无憾”,将贾似道处死。(24)
除掉了贾似道,朝政并未因此而有转机。京官和各地守臣眼见大势已去,纷纷弃职逃走。谢太后恼怒焦急,命人贴榜于朝堂之上。榜上写着:
我国家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吾与嗣君遭家多难,尔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时艰,内则畔官离次,外则委印弃城,避难偷生,尚何人为?亦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25)
谢太后用榜文责备群臣:国家立国三百年来,给士大夫以优厚待遇。现在国难当头,你们这些大臣小官不能出谋划策拯救国家,内有京官离职,外有地方官弃城,避难偷生,难道就这样做人吗?这样的作为,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先帝于地下?
谢太后怒骂群臣,实际上等于指责先帝,因为这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留下来的遗产。赵匡胤为了消除藩镇割据的威胁,疏远、压制武人,标榜“以儒立国”。重用文士被定为大宋的国策。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出身的文士,高官厚爵,掌握国家命运。但是大多数文士熟悉的只是词赋文章,对治国理政、富国强兵几乎一窍不通,只能不切实际地空发议论,坐而论道。加之文人相轻,互相攻讦,党争此起彼伏,朝廷不得安宁。宋人始终面临北方强敌,在军事上总是处于劣势,纵有几位勇将,也被朝廷中的文官所限制,不能有所作为。到了关键时刻,崇尚高谈阔论的文士们,或者继续相互指责,推诿责任;或者痛哭流涕,不知所措,难得有人献计献策。无计可施又不愿为国捐躯,只能一走了之。
文士的低能造成了国家的软弱,软弱的国家豢养冗官和冗兵,委曲求全自然成为占主导地位的处世哲学。宋人已经委曲过多次了,对辽,对金,甚至对西夏,都曾经用“岁币”换取和平。金钱丝帛比军队管用,反正用不着大臣们掏自己的腰包。努力作战要受人排挤,弄不好还要丢掉脑袋;白送钱帛给“敌国”,倒是会受到君主的称赞。尽管有人感到这种做法耻辱,但是身居要职的文臣们满足于保守、安逸的现状,他们谨守旧有的模式,除此之外,没有良计可施。可是眼下连这样委曲求全的机会似乎也没有了。
继贾似道之后出任相臣的人,也确实是一批无能之辈。绍兴新昌人王爚,年老多病,不愿管事;衢州人留梦炎和永嘉人陈宜中,整日坐而论道,争风吃醋;还有分宁(今江西修水)人章鉴,别人说什么他都迎合,被士大夫们称为“满朝欢”。
自在江南立国以来,宋廷设尚书省,和中书、门下两省合为一体,管理全国政务,枢密院掌管全国军政。尚书省设左、右丞相,中书门下省设参知政事,同为宰辅。按照习惯做法,首相兼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次相兼集贤殿大学士;如置三相,则分别兼昭文馆大学士、集贤殿大学士与监修国史。宰相之上,有时还置平章军国重事,用来尊崇朝廷重臣,贾似道曾任此职。左、右丞相,按定例兼任枢密使或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兼任同知枢密院事,朝廷的军政大权,实际上合而为一,所以尚书省丞相的地位,特别重要。
王爚和章鉴先分任左、右丞相,兼枢密使;陈宜中任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丁家洲兵败后,章鉴找借口溜出临安,谢太后以陈宜中为右丞相,兼枢密使,罢章鉴职。王爚屡次请求罢职去官,谢太后不允许。不久,升王爚为平章军国重事,陈宜中为左丞相,留梦炎为右丞相。王爚马上让出了丞相府给陈宜中,陈宜中则认为如此接替,会受到天下人讥笑,也要离开朝廷。谢太后几次派人去强留,才勉强继续任职。
身为丞相的陈、留二人,都不敢出临安指挥军队迎战元军,受到王爚等人指责,更有人攻击陈宜中暗中保护贾似道,擅专朝政,将比贾似道更有害于国家。陈宜中正好下台,不辞而别,离京出走。谢太后屡次派人去请他回来,并且罢免了王爚的平章职务,还是不能奏效。最终还是谢太后通过陈宜中的母亲帮忙,才把陈宜中请回来。这次,陈、留二人的位置倒了过来,留梦炎任左丞相,陈宜中任右丞相,可是很快留梦炎又溜了,至今召不回来。堂堂大宋王朝,居然没有一个敢于负责任的首相,着实令人寒心。
勤王的诏书早就发往各地了,起兵而来的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其中赣州知州文天祥与和州防御使张世杰两人精神尤其可嘉。文天祥聚众起兵,以家资为军费,准备北上赴援都城。有人劝他:“现在敌兵分三道而来,直捣内地,你以一群乌合之众北上拒敌,无异于驱羊群入虎口。”文天祥回答道:“我当然考虑过这种结果。但是,国家养育臣民三百多年,国难当头,征召天下军队入援,居然没有一兵一骑入关,实在可恨。所以我自不量力,不过是要以身殉国,希望天下忠臣义士会闻风响应。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成,只有这样社稷才能保全。”(26)
可惜文天祥这番忠心未被陈宜中之辈理解。他们居然把文天祥的义举视为“猖狂”,斥之为“儿戏”,并且阻挡他率军进入临安,直到十一月文天祥才被召进都城。张世杰率军来得很快,所以被倚为朝廷的重要将领。张世杰督军收复了一些州郡,但于七月间在焦山被元军击败;十二月,张世杰军回守临安。
文天祥与张世杰共同建议,用数万勤王兵马与元军决一死战,如果能够获胜,淮东宋军可以乘机截杀元军后路,形势或许会转变。陈宜中坚持要向元军求和,不采纳文、张二人意见。在征得谢太后同意后,陈宜中派柳岳等人出使,于十二月五日抵无锡,向伯颜递交宋朝皇帝、太皇太后及陈宜中等大臣的信件。
柳岳向伯颜哭诉:“太皇太后年迈,皇帝年幼,又值国丧之际;自古以来尊奉礼义的人不攻伐丧君之国,希望贵国怜悯我们,班师回朝,我们岂敢不每年进贡,修好于大朝?现在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都是奸臣贾似道失信于大朝,又贻误于本国。”伯颜答道:“我朝皇帝即位后,马上派遣使者持国书前来修好两国关系,你们拘留我国使者十六年,所以要兴师问罪。今年又无故杀害我朝使者廉某,这又是谁的过错?如想让我军停止前进,你们是想效法钱王纳土,还是仿效李主出降?宋人过去得天下于小儿之手,今天又失之于小儿之手,这是天意,不必多说了。”(27)
伯颜这一段话中,称宋人“得天下于小儿之手,今天又失之于小儿之手”。指的是宋太祖赵匡胤于后周显德七年(960年)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从八岁的皇帝柴宗训手中夺得帝位。开宝八年(975年),宋军兵临金陵(今江苏南京)城下,南唐国君李煜奉表投降。吴越国王钱俶诚惶诚恐,不久即向宋廷纳土归顺。这些故事,宋人当然熟悉,没想到现在被蒙古人用来对付自己。
至于元朝的国信使郝经,已在贾似道兵败后被放回。忽必烈希望少用兵而使南宋就范,于三月间派廉希贤、严忠范、宋德秀等人持国书使宋,要求宋廷纳币称臣,并且令伯颜按兵不动,等待和议消息。廉希贤从伯颜军中请调了五百名士兵护送,行至独松关,宋守将张濡以为元军来进攻,率兵出击,杀严忠范,擒廉希贤送往临安,廉希贤不久也因伤重死亡。独松关事件激怒了元朝君臣,宋方虽然一再派人解释,但是毫无用处。从忽必烈到伯颜等人,已经认定了南宋朝廷求和没有诚意。
柳岳出使没有结果,于十二月十四日(1276年1月1日)返回临安。十七日,陈宜中又派宗正少卿陆秀夫、刑部尚书夏士林和兵部侍郎吕师孟赴伯颜军中,表示宋皇帝愿意尊忽必烈为伯父,世修子侄之礼,每年献银二十五万两,帛二十五万匹。二十四日,陈宜中又派柳岳等前往大都,直接向元帝忽必烈陈述求和的诚意。转眼辞去旧岁,使者杳无音信,元军继续向临安挺进,和议的路似乎已经不通,莫非真要像汪立信所说,抗战不行,和议不成,只能投降了吗?
在南宋君臣为寻找出路而苦恼的时候,伯颜统率的大队元军正兼程南下,由平江(今江苏苏州)向嘉兴进发。
去年五月,伯颜被忽必烈召回都城,面授机宜。七月,忽必烈调整攻宋军队的指挥机构,把淮西行枢密院并入河南行省,以伯颜和阿朮分任右、左丞相。八月,伯颜带着忽必烈的诏书南下。十月,伯颜抵镇江,分军为三路,指向临安:参知政事阿剌罕指挥右路军,循太湖西攻独松关;参知政事董文炳指挥左路军,以舟师从江阴顺江而下,从海路趋临安;伯颜与右丞阿塔海率领中路军,水陆并进,经平江、嘉兴向临安进军;三路军届时将在临安北面会师。十一月九日,三路军队分别从建康(今江苏南京)、镇江、江阴出发。虽然南宋的当朝丞相陈宜中主和不主战,地方守臣中仍有一些主战者。常州之战,还是给了伯颜一点颜色看。
三月,宋常州守将献城降元。五月初七,宋将刘师勇率军里应外合,收复常州。十余天后,元军来攻,知常州姚訔、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等协助刘师勇守城,自夏至冬,元军攻城屡屡受挫。伯颜从镇江出发,十一月十六日抵常州城下,射书城中招降,刘师勇等不理。伯颜亲督帐前亲军“合必赤军”攻城,城中宋军殊死战斗,昼夜不停。十八日,“合必赤”军士率先登城,竖伯颜之红旗于城头,正在奋力攻城的元军将士欢呼:“丞相已经登城!”个个争先,登上城墙。
刘师勇、陈炤、王安节等退入城中巷战,姚訔和陈炤战死;王安节被俘,誓死不降,被杀;刘师勇单骑闯出城去,奔往平江。巷战的士兵继续搏斗,一位藏在死尸下的妇人,看见有六名宋军背靠背相互支持,杀死杀伤元军近百人后方力竭战死。伯颜下令屠城,城中居民惨遭杀戮,后来听说全城只有七个人幸免于难。诸将请求追斩刘师勇,伯颜不同意,他认为正可以借刘师勇之口,使南宋守城者闻风丧胆。
伯颜没有估计错。十二月,伯颜至平江,南宋平江守官逃走,都统王邦杰等献城投降。阿剌罕和董文炳军也进展顺利,独松关已被拿下。看来,在进入临安之前,不大可能再有艰苦的攻坚战了,剩下的问题,主要是如何招降宋廷。
伯颜早已派人把忽必烈的诏书副本送入临安。敦促南宋君臣束手来降,可以保证赵氏家族的安全。他拒绝了柳岳的求和请求,当然也不会同意陆秀夫等人带来的条件。忽必烈已经派遣使者南来,诏谕伯颜不要轻进,因为北方边境上出了问题,但使者来时大军已开进了平江。伯颜希望尽快迫使南宋朝廷投降,必须凭借强大的军事压力,不能给对方留下喘息的机会。十二月二十七日(1276年1月14日),伯颜命令囊加歹与陆秀夫等一同赴临安,交涉投降事宜。除夕,伯颜麾军自平江出发,继续南进,要按原定计划与左、右路军会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