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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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将见金陵

天景三年的秋,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原以为北邙三太子大败后再无翻身的可能,谁曾想忽而传来大公子格勒暴毙的消息。人是中秋那夜秘密离开长安的,死讯却是秋末初冬传出的。

他一行几人,一路上由裴家人“押运”出永定关,应有接应之人。然而对方迟迟未到,他又耐不住性子留在大周等候消息,最终兵行险招,决定留在关外一晚。就是这普通的一晚,成为了三十余岁的年轻生命中最后的一晚。

易氏早就已经与庞蒂格尔沆瀣一气。他们捏准了格勒那不值钱的妇人之仁和浮躁不定的性情,提前用调虎离山之计离间两队人马,结果双双命丧永定关。

沉寂数月的庞蒂格尔终于如平地炸响的巨雷一般出现在草原上,悬而未决的汗王之位于他而言已经唾手可得。

然而在这关键时刻,他那阴沟里挣扎的脸皮又再次翻滚,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尽管局势对他十分有利,他仍然坚持按照北邙传统,要等到七位部落大公中至少五位同意他继承汗王之位,他才愿意赶回王庭,完整得走完承位之礼。

李霆听闻此事,拿着当笑话讲给身边人:举着最暴虐的屠刀,操着最膨胀的反心,到头来却做出一副最扭捏的姿态。人都做掉了,香的、臭的、脏的、黑的一件不落地都办了,却想左右世人朴素的道德感,简直可笑。

仁厚而愚蠢的大公子一走,暴虐狠辣的三公子即将登上汗位,一些关内百姓风声鹤唳,渐渐升起不安之心。

裴雄剑整顿好三万大军以及城防军,浩浩荡荡去往永定关。驻守长安的重任交给了纳南崧。

(一)

他站在高高筑起的塔楼上远眺。

目尽之处,尽是练兵的方阵和飘荡的旌旗。

城北的数万大军,已经不见了深蓝色的鱼符图案。那是许多年前他的王军使用的制衣样式。厚重的盔甲下面是深蓝起皱的布衣,若在阳光下远远望去,就像是海浪压城、滚滚而来。

现在他们,不在北三关守着,就在土地下长眠,再年纪大些的,或是好好得活在乡间、市井,或是辛勤耕作在广袤的田野上,默默无闻。

可他们本该拥有无病无灾的安稳一生。

下了城门,他换下军装绕街巡视,偶遇了一个老农。衣衫褴褛、草鞋薄乱,每时每刻都在佝偻着背、颤抖着双腿、满大街询问是否有人认识他参军未归的小儿子。

哆哆嗦嗦的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在行人面前。

纳南崧将人扶到路边的胡饼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问起他为什么要来长安找儿子。

一张饼、一碗酒下肚,拼凑出一个凄凉的故事。老人原有三儿两女,长子、次子均于十五年前就已亡于战场、大女儿十四年前走失、小女儿数年前难产夭亡,原本承欢膝前的小儿子,在几年前被征往长安,即使今夏战胜敌军后依然音信全无。

经此诸事,他的老伴承受不住,终于与世长辞。

如今他也只是吊着一口气。

跋涉千里,只为找到小儿子。

被问起家住何处、薄田几亩?他只是堆叠起全身的皱纹,笑着说都卖了。

问他儿子叫什么、今年岁数几何,长相什么特征?他简单描述后,执羽和杨翼相视一眼,默默摇头。

见此情景,他眉目低垂、嘴角啜泣,凌乱的头发恰好掩盖住滴滴热泪。“儿啊,是我对不住你......”他抽泣着、呢喃着。

所见之人无不掩面哀叹。叹世道不公,幸自身得保。

纳南崧拍拍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使他似乎下定决心般站了起来。他掸掸浓胡上的饼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走了两步,像是又想起这个陌生官老爷的善意施舍,他转身颤颤巍巍地说:“老朽年迈......眼拙......却略通相术,您命格不凡......心存善念......一家人定能保全......一生无虞的。”

是吗?希望是吧。

他颔首苦笑,目送着老者消失在街角。弟弟与儿子被困深宫为质,妻子独守内宅苦苦持家、唯一的侄子和最宝贝的女儿在长安出生入死。

他真的能保住一家人么?真的能打消君主的猜忌么?真的能生逢乱世而得善终吗?

“王爷,属下刚得到公主府的消息。”执羽的副将常岸策马而来,将金陵来的信呈递给岭南王。

(二)

李霩的大宅中,匆匆赶来的李霆听到陛下的密旨,怒目圆睁,难以置信。

太监说二哥“纵情享乐、擅自离京”;“言行无状,举止轻浮”。同时传达父皇的旨意:速速回京,不可再逗留长安。

可是二哥的行踪不是无人知晓的吗?是谁暗中通报他的行踪、闹到朝堂上去给父皇施压?言行无状、举止轻浮又是什么东西?

待宣旨太监一走、殿内大门一开,他马上长舒一口气,站起来拉住李霩:“二哥,这怎么回事?”

李霩面色依旧淡淡的、稳稳的,并未立即回答李霆的话。

方才太监进来宣旨,他眼神一凛,心中闪过一丝无法控制的慌乱。不过旨意宣读完的短短一刻内,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当初他给黄律交代了几句手边的事务,又去内院看了裴氏、江氏和两个孩子。一顿饭后才进了宫面圣。几句话就将长安的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并旁敲侧击地说自己愿意秘密去长安帮弟弟的忙。

李陀哪里听不出这不请自来的意思呢?便问他一去几个月,可想好怎么应付百官么?李霩点头算是应下了。

回宫时绕道去了三清殿和顺德殿探望。先是看了一局圆润和岑公下棋,又是在姑祖母的病榻前侍奉了一碗药羹,才终于去了中宫殿看望了江皇后。

走了这么多路、做了那么多事,自然是回府比平日晚。再加上那晚雨大风大,着了些风寒是很正常的事情。于是第二日他就在朝上称病,甚至公然请辞,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即将要去城外的一处行宫疗养。

“准了。”皇帝无奈笑笑。等下了朝,又将他叫去次殿正式下了口谕。“做戏做全套,别叫人抓到了把柄。”

不曾想半年过去,京中不服自己的势力已然悄悄滋长。想必早在夏日炎炎时,自己离开行宫、暗渡长安的行踪就已经被有心人盯上。只是此时告御状督促我回京,会不会有什么圈套?

窗外枯叶从树枝落到地面时,李霩脑海里也迅速结束了思考,慎重做出决定:“长安诸事有劳三弟多费心。十日后我启程回朝了。”

他拍拍李霆的肩膀,又重重捏了一下,眼里满是不舍和抱歉。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他的这位三弟,非嫡非长,并不十分起眼。从小两人也不亲热,长大了更只是在阖宫庆宴中见过几面。然而李霩却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日渐看出了冬蕤贵重的品质。他为人友善忠孝、做事勤恳踏实,父皇交予他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高位,他也不慌不忙、稳稳接住了。

可惜做哥哥的没能助力他更多,反倒是临走了还丢下一道圣旨叫弟弟担心。

“十日就回去?可是二哥,还有很多事我还没来得及请你过目......”李霆有些恳切,有些着急。长安内外事情繁杂,他太想做好父皇交代的差事了。

二哥在的这段日子里,他轻松了不少。不仅是多了一个帮忙的兄弟,更是多了一位聊得来的、想一块儿的知己。可是他忘了,原本,他就是独自领命来的长安。不管是战场还是官场,他都用自己的周密谨慎,保住了这里。

李霩点点头。拖延十日再启程,他直觉认为比马上离开更为稳妥。

他越发察觉到,朝中有人蠢蠢欲动了。既然敢请出圣旨逼他回去,难保不会在返程设伏;况且很多问题他还没来得及与李霆细说,这都要在走之前仔细交代好。

可是站在两位哥哥身后的李洛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传旨太监非要叫自己来跪下接旨?“这仗咱们不是赢了吗?好端端的陛下为何训斥二哥?还有这旨意为何也要我来跪接?”

李霆看着洛儿好奇的双眼,只耸耸肩答道,“当时那死老太监说,陛下要你一同听旨。”他没办法只好叫下人来传话了。

李霩听见这话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不过转瞬他就明白了。想必与洛儿那几次独处,就是“言行无状、举止轻浮”的证据。

没有传雪主、王筠和俞光璞,也没有传裴家人或岭南王,独独传了洛儿,这下没什么也变成有什么了。

那看来,背后之人不仅仅是想拿自己磨刀,也是把刀尖对准了岭南王、对准了公主府和顺德殿。

什么人想要置本王和姑母一家于死地呢?什么人可以躲开本王的消息封锁,靠近本王身边既不被发现、又能将消息传递出去呢?

在李洛和李霆的四目睽睽之下,秦澜紫来到主人身边。李霩简单交代了他两件事。

“先找俞光谱,说有刺客在长安城南数里外的官道上欲埋伏本王,请他出手扫清路障。”

“你再亲自查两座府邸和青龙阁的所有人,将那通风报信之人揪出来。”

最后,他怀着更深的歉意对李洛说:“洛儿,你可能要与我一同回金陵了。”

(三)

纳南崧赶回来了,第一件事情就是问公主在不在屋里。

方才在街上,常岸听说宫中有使者来传陛下旨意,先问平国公主何在,他猜想许是高阳公主托人传话了。可是不一会儿又有公主府的信递来,他顿觉不妙,随手就将消息揣兜里,上马寻纳南崧来了。

接下任务的秦澜紫转头走出李宅,与进宅的岭南王照了一面。“公主就在前厅,同大元帅和宸王殿下议事。王爷请。”

匆匆一面,纳南崧点了点头,脚步却并未停留。

来到前殿,还未等下人通报,他径直跨步进屋、转身关门,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不喘一口气、不出一点声音,着实吓坏了屋内的三人。

“你祖母和母亲都病了,洛儿......”他重重的一口气终于喘出来。

往日宽阔的肩颈脊背此刻有些起伏。一向温和端正的岭南王在她们祖孙三人的事情上有些失了仪态。

他的岳母华阳大长公主,不仅教养出锦煖这么温柔贤达的妻子,还在先帝猜忌之时默默做了许多事守护他们一家;

他的妻子锦煖,是打了败仗鼓励他、打了胜仗关心他的贤良女子。在这个世上,性情温和、学识渊博、容貌秀美、地位尊贵的女人很多,但在他心里,李锦煖是从始至终的唯一,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依靠的家,是他想搭建起屋舍保护的女人。

他的女儿,是世间最可爱的小公主。他要花一辈子的世间陪着洛儿长大、看着她健康地吃饭睡觉、听她清脆悦耳的欢笑。

他好想自己能如那老者说的一般强大伟岸,护住全家安宁无虞啊!他恨不得马上飞回金陵看望妻子母亲,一日、一时、一刻都不耽搁。

“你......你愿意回去帮父王照看吗?”他忽而有些哽咽。裴家人分守北三关,长安更不可一日无帅。他走不开。

李洛快步上前抱住父亲:“儿臣明日一早就启程。”

在整个身子陷入父亲宽阔的怀抱中时,她忽然想起那晚的噩梦。于是马上又说:“请父王留下执羽和杨翼在身边伺候,另派两位高手护我随行即可。”

对了,姜问天呢?

她的心里仿佛吊起一块石头,蹙了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