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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清香绕秋阁
一片枯黄的树叶终于架不住瑟瑟的秋风。它挣脱了枝桠的牵引,随着一阵劲风狂卷,无奈飘落到李洛的头上。
半个时辰之前,她耳边的碎发躲过了秦澜紫的暗器、略过了俞光璞的扇风,最终还是敌不住李霩的剑气,满头乌发散落在肩。
这是中秋过后的一个晴日。
长安城北的练武场空荡荡。
裴老将军带着守军和新编入的三万大军,迁驻别处练武。广阔的草地上偶有狂风怒吼,空旷不已。纳南崧突然叫来了武艺极强的几人,说是要锻炼锻炼自己的女儿。
“马上入冬了,穿着太厚不便于施展武艺。不如今日就考校你练得如何。”晨起李洛与父亲一同用膳,便听到这晴天霹雳的话。
她的脸色比晨雾还要苍白:完了。她心想。
如今李霙返回金陵、李霆忙着政事、裴家叔侄三人分守三关,那么在长安的一众人里,武艺较好的便不多了。若是考虑到她的身份,寻常的武将肯定没有资格与她比试,那武艺超凡、父王又看得上的人,便只剩下身边亲近的几人。
秦澜紫,二哥的“影子”。耐力、气力不如红尘,狡黠审慎不如黄律,他胜在敏锐灵巧。故红尘在外办差、黄律留在金陵协理政事、秦澜紫跟着李霩,日夜守在他身边保护。
“原先裴麒在的时候,我的暗卫就是保护我的。现在裴麒领兵打仗,他们三人身上的担子就重了。三五年加练下来,他们的武功大约与裴麒不相上下,且各有特色。”李洛跑去向李霩询问的时候,李霩笑着如实回答。
“那他有什么缺点吗?”李洛问道,“三招制服的那种缺点。”说完又抬头看看秦澜紫,“今日父王要检查我的武功,我不想请你行行好、放我一马。我想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秦澜紫原本躲在梁上,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可听完公主的请求他瞪大了双眼,活脱脱像是一只爬上屋梁的黑猫。“异想天开了吧?”他满脸震惊疑惑,嘴里拦不住地嘟囔。
“你说什么?”李霩和李洛都转头望向他,异口同声地问。李洛是隔得远真的听不清,但他知道李霩的意思。
“两位殿下,属下方才是说自己力气小,不擅刀剑。”下一刻,他就老老实实飞下来,低头站好了。
“那你会用飞针暗器吗?”李洛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那我躲过了你的暗器是不是就算赢了你?你同意吗?”
“属下......属下遵命。”他瞥向李霩,见李霩微微点头后,也明白了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
“如此便很好。你今日只需拿出实力即可,不用顾念身份。”了解了一个“敌人”,李洛欢快地问候了几句,朝着前头俞光璞的院里去了。
“二哥慢慢用,我先走咯。”每个字都插上了活跃的翅膀,飘荡在不见人影的屋廊。秦澜紫乖巧站在一边,只看见李霩双手捏着瓷勺,舀起粥中一小块肉,愉悦地享用起来。
(一)
原以为舞刀弄棒的一场戏要一个时辰才能看完,谁知等李霆忙完手上的琐事跑到城北看戏时,李洛已经收了武器。
问天太重,她耍起来有些吃力,故问旁观的执羽借了一把天灵剑,与秦澜紫、俞光璞和李霩比试起来。
秦澜紫身手矫健,李洛却也十分敏捷,躲开了他三招,就连“飞叶镖”这样试探轻功的暗器也顺利躲过。
俞光璞身强力壮,却也不愿拿着真刀真枪抢占上风:刀剑无眼,他不想伤了人。于是,他问王筠借了一把韧丝竹扇,当作“御敌”的武器。三个回合下来,两人点到为止,竟也未分胜负。
李洛喘着气歇了一会儿,原以为无人再比,结果李霩待她缓好了气息,就抽出长剑破空而来。李洛惊异之余迅速接招,竟然也相安无事挡下了五个回合。
见她耐力耗尽,李霩收起斗意,将宝剑甩给秦澜紫入鞘,便头也不回得朝李洛走来。“洛儿,这两年很有长进。”
身子长开了,力道提上来了,出招和避招一如既往地灵敏迅速,招式也灵活了许多。可见她吃了很多苦。
李霩面色温柔,举起手轻轻拂去她发边的落叶:“秋末了,还有一个多月便是你的生日。”
“嗯!多谢各位师父的提点。”她迅速调整好状态,收拢武器,向秦和俞点头致意。这一月来生活在一座府邸,她少不了向他俩请教。两人也都笑着点头,客气回礼。
最高兴的莫过于雪主。她攥着王筠的衣袖,兴奋地像是要铰下袖口来。王筠低头轻抚雪主的肩,抬眼看向李洛满是赞叹:能毫无惧色对战武状元,这位公主堪称人中龙凤。
“父王可还满意?”李洛骄傲的扬起下巴,等待纳南崧的夸奖。
“比起从前是好多了。如今你的能力应在......季红之上,堪堪与琨儿打个平手。若想赢下你的师父们,仍需苦练个五年八年。”
“叔父,妹妹从前娇小瘦弱,直到今年才补成这样,已经是难得。”纳南琨帮腔。
“况且与殿下对战的,都是天赋极强的将才。”执羽也低声说道。
还没等岭南王发话,匆匆赶来的李霆看着热闹不再的练武场,重重叹了一口气。“什么将才?本王来晚了?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他快步上前查看李洛是否受伤,此刻只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哥哥。“没事就好,本王听到下人来报,说是王爷带你来此处比武。原以为要晚些呢,谁知这就比出结果了。”
“嗯我没事。三哥莫心急,等你空暇了洛儿给你舞剑。”李洛笑笑,拍拍身上被风刮起的尘土。
嘘寒问暖间,一阵秋风刮起来。太阳避入厚厚的云层,李洛的肚子也识趣得叫唤两声。众人笑了。
“走吧,外头风大,进屋吃口热的。”李霆招呼着在场的众人回府中歇息。“车马、饭菜都在裴府备好了。”
十余人两两散去,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二)
夜色朦胧间,似乎有几双眼睛在草木茂盛的山林中窥视。残破的银盔草草掩埋在半截泥土中,月光下偶尔闪出一丝寒光。
银盔?这不是父王的战甲么?为何沾满鲜血?父王在何处?这是何处?是何人偷盗此物?
她四处张望,敏锐地捕捉到野兽的身影,想也没想就迈开步子向那方向追去。
为何我的身体没有知觉?为何周身聚齐一团暗色的浓雾,裹挟着我飘起?她想要停下,却发现自己没有心跳,越想要控制,却越发失控地奔逃在山路上,扬起几尺的尘土。
道路中间蹦出一头黑色的野兽,睁着双眼、展开双臂,欲上前撕咬。
不,是两头!
不!那是杨翼和红尘!
“你快走,跟执羽一起走!我来拖住她!王爷交给你们!”她看见杨翼朝着红尘推搡、叫喊,嘶哑的声音扯破夜晚的静谧。
“你拦不住的!那是妖兽!魔物!”红尘抄起银枪,愤怒刺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为什么?我是洛儿!是你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李洛!为什么要拿着父王的刀枪刺我?她绝望地哭喊着、疲乏而不自觉地应对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就像被困在了厚茧之中。
她的身体在浓雾中剧烈晃动、撕扯、撞击,在燃尽最后的力气时,她看见了浑身是血、倒下的杨翼。
红尘的惨叫响彻整个密林。
她在晕厥中苏醒。
“小姐?”睁开眼,是周姞坐在床榻边,照顾她起身、漱口。“是不是做噩梦了?刚才我听见你在说梦话。”
“我说了什么?”温暖的日光透过床幔,轻抚她惊恐的面色。
“说了‘住手’和‘不要打我’。”周姞端来洗漱的铜盆,拧干了毛巾递给她。回忆道,“是谁梦里还跟小姐比武啊?”
周妶端进来果蔬粥饭,拉起李洛的手腕就把脉。“脉象很稳。做噩梦应是太累了。”
是吗?在梦里,我倒像是一头野兽,追杀着执羽和父王,迫使杨翼和红尘不得不出面制服。
也许白日太累,晚上又喝多了,所以梦里还在打打杀杀吧。
李洛怔愣一会儿,终于脑子想通了。她拿起毛巾敷了敷脸、拍打一遍周身,穿好衣裳起了床。
推开门一看,阳光明媚,天气晴朗,楼下小院中晒满了过冬将用的被褥衣物,忙碌的丫鬟们抬头一看,朝着倚栏休憩的李洛行礼。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出了气定神闲,迈出了山河万丈。
李霩的笑容慢慢靠近清晰:“巳时已过,终于肯起了吗?”
周姞、周妶站在李洛身后行礼,四目相对后,微笑转身、敞开了阁门。
李洛咬唇轻笑,似乎也为自己睡迟了不好意思。但是她很快换了话题,调皮地往他身后钻:“二哥怎么来了?身后拿着什么呀我看看!”
李霩一把按住她,顺手在雪白的脖颈上系了一块锦披:“晨雾还未消散,别冻着了”。她笑着收拢锦披,踮起脚尖才看到秦澜紫拿着的似乎是一盒膏药。
“属下今晨去买的。一盒止痛补气,一盒化淤嫩肤。”他递上前给李洛看清楚。两张笑脸映入秦澜紫微微低垂的双眼。
嗯,二哥很贴心。
可是感谢的话刚想说出口,她却脱口而出问到:“红尘呢?近来可好?”
她感到空气似乎凝滞了。
李霩面色愣住,眼神动了动,示意她进屋说话。
(三)
“为何突然问起红尘?”没等周姞收拾完东西、周妶沏好浓茶、秦澜紫放下香膏,李霩就屏退左右,问起李洛。
她便将自己的梦境如实相告。
可李霩却说,红尘消失数月,并非没有探听到消息。而是这消息太过伤心。
“北邙又出兵攻下了百罗?那新罗呢?她岂不是狼入虎口?”李洛有些着急。她与新罗相识一场,虽然感情并不是一起长大那般深厚,但她仍希望新罗好好活下去,保住血脉才有复国的希望。
李霩告诉她,自从一月前,新罗公主似乎在长安出现后,她的行踪就再也没人知道了。相传百罗国某一处地下藏有价值连城的重金,而这处秘密只有得老国王宠爱的新罗知道。新罗未被找到,就意味着北邙还未完全侵吞掌控百罗。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自己为新罗引荐了三哥,但却没解新罗的额燃眉之急,好在目前人没事。
只是她心中升起一丝疑虑。“百罗实力虽小,可不至于被损兵折将的北邙打得几近灭亡,这其中是否有人推波助澜?”
李霩看着她求知若渴的神情,心中如此刻的暖阳般柔软。不过他并未直接说出红尘的答案,反倒是抛砖引玉提醒李洛自己思考。“你觉得会是谁从中作梗呢?”
李洛盯着他紧紧抿住的双唇和笑意深深的眉眼,真是心中无奈。皇甫先生考校我功课,父王考校我武艺,连二哥也来考校我朝局谋略。
不过好在她也只是心中埋怨,手上、嘴上可不曾停歇,还是乖乖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以期得到李霩的校正。她素雅而骨节分明的小手轻缓地叩击木桌,脑海里的思绪随着唇齿的张合一一展现在李霩面前。
“首先不会是大周。我朝大军此前深陷战事,应是无暇顾及百罗的。”
李霩低下俊眉。
“云山也不太可能。两军驻扎在那已久,足以震慑西北,何况之前又重新熔炼虎符、派遣新将直接上报朝廷,云山有异动,朝廷不会不知。”
李霩不动声色地又低眉了。
“那便是陇西宇文家?”李洛悄悄望向李霩,仿佛是一个青涩的弟子在等着师父首肯。
李霩“嗯”了一声,算是作为回答。他没有告诉李洛的是,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围剿。
百罗国富却实力弱小,这是不争的事实。到新罗这一代,皇室子弟大多贪享荣华,难当大任,无人能继承泼天的家产。
北邙最先盯上了这块肉。他们趁着南下大周、借道陇西,暗中搜刮百罗财富、奴役当地百姓。一开始百罗将士是反抗过的,可是北邙战败喘息,给了百罗错误的信号,使得将士们放松警惕,最终以惨败收场:受伤的草原狼急需肥肉补充能量,百罗就是那块肉。
再接着就是新罗出走、下落不明。百罗王国处于风雨飘摇的边缘。
长安之战后,北邙退回永定关以北,残余势力也陆续被清除。可是云山境内、陇西境内都出现了抓捕新罗公主的悬赏。这并不是北邙人张贴的悬赏,只能是多方达成了协议:一起找到新罗,再将其分而食之。
朝廷的探子早已探知新罗的踪迹,并悄无声息得保护她。只待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不痛不痒地独吞她的巨额财富,再敷衍地应付她提出的要求。
复国?你的父王都死了,你能指望年幼的弟弟还是昏庸的哥哥?
血洗北邙?已经做到了,很快就会清洗干净。
新罗只不过是父皇一统天下的大业中,无关痛痒的一个苦命人。苦命到只有被大周利用,她才能活下来,以一种不体面的方式。
他不敢告诉李洛新罗很有可能就在金陵了。
“陇西宇文家,已有反心。”他只能低声说出其他事情引开李洛的注意,低沉的声音像是暴风雨前的闷雷。
李洛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太祖登基前曾钦点你父王前去陇西,那时候顾念望族势力,对陇西就没舍得下狠手。近几年大周不似昔日风调雨顺,宇文家隐忍了十几年还是要出这口气。”李霩摩挲着玉戒指,向李洛复述红尘的发现。
陇西与云山一样,地处西域和中原交界,国都掖城的交通商贸极度发达。几年前经商往来的都是年轻气盛的富商公子,如今往来者中多了两鬓斑白的老者。而原本是老者在乡间种地,现在却都是身强力壮的猛汉在田间耕作。
尽管如此,粮食收成却不增不减。
最重要的是,陇西王宇文扈竟然号召后宫节衣缩食。他怎么突然勤政爱民了?怎么突然克勤克俭了?
省下来的钱去了兵工部、去了行宫,不日便打造出一座鹿台,供养他新纳的宠妃。
“红尘敲晕了行宫的画师,确定那女子是易氏。”李霩抿了一口茶,最终说道。
穆图易君的母亲,那个处处想置她于死地的人,就在陇西,竟然在陇西!
她没想到,只是做了噩梦、提了一句,竟然意外知晓了这么多。
可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就像一片枯叶落在她发间,李霩总会悄无声息将其拂去,仿佛落叶从未出现。
镇静片刻,她才在袅袅清香中回过神来。
“永定关大捷才不到半年,此刻长安仍是危机四伏。朝廷可知道陇西的事?需要长安怎么做?”李洛问道。
“再等等,很快就有消息了。”李霩看向她。
一缕阳光照了进来,映出屋内燃香的妙曼身姿。阳光下她的眼睛像是琥珀那样纯净,没有泪水没有猩红的血,只是像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挺立在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