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真相小剧场21 风止云散月夜晴(下)
夜深了,秦澜紫在屋顶无聊得发呆。下午下过一阵雨,屋顶的瓦片还有些潮湿,他只得在屁股下面垫一块碎布,好歹不能弄脏新衣服。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星河璀璨。想必连皇后的珠饰统统呈上,也夺不去那自然而渺远的光辉。
(一)
只是朝下看了一眼,他便无心欣赏夜色了:俞公子竟也来了。
光璞飞身上来,只随意攀谈了几句,就聊起斥候来报的事情。岭南王一鼓作气追杀庞蒂戈尔,成功拿下北三关,将于半月后返回。
此次虽未能拿下贼寇,但也算不辱使命。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安。”俞光璞皱眉说道。“我的推测是,战事初平,岭南王定不会带着大军返回,而是只带上一小队人马连夜赶回,他要留着大军镇守三关。”
“你能想到的事情自然别人也能想到。”秦澜紫挑眉看向他,“你是在担心他人少,中埋伏。”
俞光璞点点头,夜色掩映下神情更加暗淡了:“所以今夜我得到消息就去裴府进言,可是......”
可是裴雄剑拒绝了他的提议。
他说岭南王很有可能遇上危险,他擦着自己的宝刀说不可能的。他说应该向北增兵,他说城内兵力不够用了。
“我是真的很担心王爷他。”俞光璞郁闷得喝了一口酒。低头不语。
“俞家就你练武,想必岭南王是你敬仰的长辈。啊,王爷应是算你兄嫂的外祖父的外甥女婿,你担心他也正常。”秦澜紫调笑他,立马吃上了重重一记捶打。
他不甚介意,直接扯过光璞手里的小酒坛,也仰头饮了一口,说出的话又让光璞的心又凉了半截。“我们家王爷能说上话,但是这事不方便他开口。要不这样,等楼下两人聊完了,你找找公主,说不定公主有办法。”他朝下努努嘴。很明显李霩还在公主房间内谈话。
怎么还说不完?有多少要说?我还想见公主一面呢。俞公子一边等一边腹诽,久久不见楼下结束。
只能继续在这里干瞪眼了。秦澜紫苦笑着又望向星空喝了一口,世界真美啊。他想。
(二)
两人在屋顶上吹风,另外两人在屋内商量着同一件事情。
李霩站起又坐下,明显是想起了没说完的话。“来都来了,洛儿不介意本王继续叨扰吧?”李洛笑了笑,叫屋外的周姞去小厨房拿些乳酥饼和寒翠茶来。“我饿了,边吃边说吧。”
等周姞拿着一盒被叼走了好几块小酥的食盒进屋时,李霩早已讲完了今晚收到的消息:岭南王即将回城。李洛并不说话,只是盯着食盒愣神。
前脚刚进屋,后脚周姞就速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退下。她嘴里嘟囔了好久,说俞公子也太没规矩,李洛这才稍稍回神,猜想俞公子是去裴家吃了闭门羹,才到这里来找李霩帮忙说情的。“此事二哥不要出面安排人去接应了,会落人口舌的。我想父亲和世叔怕是另有计谋。”
“什么计谋?”李霩不解。
“我方才想到,也许这是将敌军一网打尽的计划。父亲做事稳重,但偶尔也喜欢刺激,比如孤军深入实则瓮中捉鳖。”李洛分析道。
小时候母亲给她讲故事,父亲给她讲奇兵阵法,她先是不甚明白,稀里糊涂睡着了,等来到乐游原与父亲汇合之后,听过的故事全想了起来,才理解了父亲的智慧与谋略。
他大概是这么计划的:留下大军驻守三关,他自己一个人带上几百兵马迅速返回长安。北三关到长安一路都是高山,只有一条蜿蜒的官道。前有驻军,后有驻军,所以若是敌军还未剿灭,必会集结所有余部,埋伏在两地中间的深山:山间隐蔽,越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越是能行动成功。所以父亲明面上遣斥候回程禀告,实则叫上裴家暗中接应。走到一半路程,就是“该遇袭”的时机,到时候两队人马联合,将所剩敌军歼灭。
“今晚斥候到达,也许就是一个信号。若我猜的不错,明早会有一群人出城,数量不会多,但个个都是高手,一来护送父亲安然回来,二来剿灭贼人,三来......父亲善攻不善守,也许是让裴家人接手北三关。”
李霩点点头,他明白了。既如此,长安只需要按兵不动即可。
不过万一敌军不中计呢?
哦那也不亏。当初北邙溃败,算下来现在的兵力也不多了,更何况还有被收回的兵马。残存的敌军要么休整一年半载,要么只能挑兵力薄弱的地方下手。
算来算去,长安不亏,勉强维持大半年的和平是可以的。等过了年,会来更多兵马,两国正式订了盟约休战,到时就是真正太平时日。
“所以我得知父亲回来,并不十分着急安排人手。俞公子那边,还请二哥详谈,总不好叫他担心。只是,”李洛看着手边的书,想起王汝。“王汝至今下落不明,他在这兵荒马乱之际给我递消息,只看我一眼就迅速失踪,我还是怕。如今长安初定,势力交错盘杂,还请二哥多多协助三哥稳定局势。”
“王汝确实没了消息,也许真的被他逃脱了。不过你放心,我会用一切力量盘查他可能会在的地方。”
“如此就有劳二哥了。若能找到王汝,我必要从他嘴里撬出一些东西来。”李洛说到这里,将书递给李霩过目。“有一事我一直想听听二哥的意思。”
李霩接过书翻开,看了几眼便明白了大概。他递来一碗茶水,示意洛儿润润嗓子继续往下说。
(三)
一切太杂乱,她的身边牵扯了太多势力、太多地方,她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
原本是要尽早回金陵的,结果因为蕴魂草留在了乐游原。本想夺回长安后按原计划返回,结果又在长安受伤、昏迷,醒来就遇见了王汝。他说这本书是“近日”写完刊印的,那会不会早就算到了焰魂现世?焰魂说我时日不多,会不会王汝也能算出来我的命数?
我留在此处就是为了找到长安和萧后的关联,借此想办法制衡焰魂。蕴魂草已经服下、武艺已经练成、身体也不再虚弱,可是我仍然无法诛灭它。难不成要变成姜湖劈死它?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变,何况神剑也不知在何处。
“停。”李霩皱紧眉头,一脸茫然地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姜湖是谁?你与她什么关系我不是很理解。”
“那是我上辈子。”她也言简意赅回道。
此事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现在可以多一个。
“简单来说,在平安遇见姜行、在乐游原发高烧梦到虹境、甚至攻城时唤醒焰魂,都是因为我是姜湖,就是《海荒记》中斩杀焰魂的九天神女、忘了前世、没有法力、被贬人间的姜湖。哦!也许二哥还不清楚我在乐游原的梦境。”
于是李洛又开始喋喋不休,从姜湖做水神,说到她被贬为月神,再说到她放弃做神、与朝明一起坠落人间。连姜灵和萧后的事也顺带说了出来。
明知道两人都是没见过神明的凡人,甚至世间有无神明都不知道,但她还是愿意讲给他听。就像他刚才把自己的烦恼讲给自己听一样。
一个是享尽荣华富贵却仍找不到牵挂的贵公子,一个是坐拥神界却仍想感受人间烟火的神女。这一个个的都是什么神人啊!
等等,李霩的问题,不就是姜湖的答案吗?李洛猛然惊醒,呆呆望着他。
他渴望父爱母爱、渴望真情挚友、渴望家庭妻儿;他想要平凡的温暖,想要给予身边人关怀,想要简单琐碎的日子;他想要的,是姜湖放弃神籍也要得到的人间,是朝晖不能理解的身而为人的感情。
她愣住了,脑海中想起朝晖在虹境的质问。原来是这样,一切都连上了。
那随着我一同落入人间的朝明呢?他在哪里?
李洛突然站起,像是失了魂一般,满屋子寻找什么。待转头,看到李霩慌张地挥动着双手、扶着她的样子,她的眼眶忽而涌出了的泪水。
“你怎么了?在找什么?眼睛里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哭了?”李霩敏锐得捕捉到,刚才她突变的瞳色和茫然的神情,着急得拍她的背顺气,“刚才不是好好的吗?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忽然站起来吓死我了。不怕。不怕。”
周姞、周妶听到声音也敲门询问,被李霩挡在屋外。“无妨,本王讲故事吓着她了。”
李洛依靠在他肩上,只觉得背上一股股暖流涌起。瞳里的颜色翻来覆去得变换;身上一会儿觉得虚空,一会儿觉得实在;脑海里有什么坚固的东西逐渐地被一点点侵蚀、散发出一些奇妙的感觉。
“不怕不怕。没事了。”李霩又轻轻拍了她几下,奇怪的感觉才终于消失殆尽。
她一眨眼,恢复了心神。
“不知道刚才怎么了,可能深夜想多了,有些慌神。”她解释道。“对了,我刚讲的故事太复杂,二哥听懂了没有?”
“嗯。你和姜湖、姜灵、萧皇后的事情,我都清楚了。”李霩答道。
理清楚了,但完全难以置信。
“那就好。所以我刚才是要问......对了,我是想问。你觉得萧后在长安留下了什么东西?比如一些宝物、一些谜题?只要我找到宝物解开谜题,也许我就能凭此找到解决焰魂的办法。就算我现在相信了自己是姜湖转世,我也不知道怎么变成姜湖。”
“嗯。我的想法......”李霩思索一番,暂时接受了她的说法,并思考着她的问题。“你不如这么想。焰魂靠的是吸收天地怨念、助长灵力,就像那日战死的人越多,它的力量也越强大。那萧后这么多年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生活,她的怨念也是焰魂源源不断的力量之一。”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李洛。萧皇后年少家贫受尽凌辱、入宫后被夺去名字、被迫卷入勾心斗角的生活中,还有在长安行宫当场被撂下、中宫脸面都丢尽。这样一辈子心酸苦楚、失去亲人朋友、没有自由的生活,想必怨念比常人更深。
既比旁人多享受荣华富贵,那比旁人多承受痛苦也不难理解。想到这儿,她又靠近抱了抱李霩。
“世间多得是没享清福只受苦的人。洛儿,我的这些苦头不算什么。”他也温柔地顺顺她的背,作为她懂事的回报。
今夜不知是怎么了。心绪和下午的雨一样绵密、湿润,身体和夏夜一般温暖、舒适。好像有一股暖流慢慢从他心中升起,随着肌理蔓延到全身各处,轻柔地、绵软地疏通了全身的经脉。
“言归正传。”李洛忽然意识到抱着不合规矩,手一松,立马退了几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焰魂是靠吸收怨念增长力量的,那我可以多做善事、化解怨念。尽管这只是治标不治本,但也能凑个数。”
李霩也自然退后两步,笑着点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长安出游对于萧后来说并不是愉快的记忆,她在这里受尽欺凌屈辱、甚至闹出人命,想必此处怨念颇深。故而焰魂得以现世。”
那我该怎么多做善事积功德呢?有了!她脑海里迅速划过多种场景、施粥、做法、讲经......她都能办到!
李霩看她眼珠子咕噜噜转的可爱模样,心里也十分宽慰。本来他犹豫是否要讲,即将迎来神剑的事情,又怕万一不是真的神剑,会惹她难受。可是今夜知晓她的身份,他便无顾忌了。
既然她是神女转世,那这把剑是不是真的,就由她说了算。有的时候,剑,唤醒了人;有的时候,是人,唤醒了剑。之前试了这么多办法都找不到,结果她一病、王汝一来,神剑就出世了。这是巧合吗?也许上天真的在冥冥之中助她一臂之力。
想到这儿,他摇头笑了笑。
这都什么跟什么!明明没见过鬼神,却相信她身上有着无穷的力量可以扭转命数。可若是世上无鬼神,那焰魂又是如何来的呢?怎么会在她出生时现形、迫害姑母难产、夺走她半魄的呢?
世间万物,神秘莫测之事情还是太多了。
“洛儿,今夜最后一件事,讲完咱们就各回各屋。”李霩笑着走到门口,温柔地告诉她金陵来的消息。“御书楼发现了一把宝剑。黄律说,是你上辈子诛灭焰魂的那一把。”
刚才还在兴致勃勃计划着怎么做好事、积功德的李洛,脸上立刻失去了笑容。
“你也不知道怎么变成神女,剑也不知能不能如当初那样好使。但是,”李霩伸出双手压在她的双肩,语重心长地鼓励她,“我相信你。”
神还未复苏、剑还未觉醒,一切就像草台班子一样在过家家。但他依旧相信洛儿能像上辈子那样一把刺进焰魂的最中心,活下来。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能见到了,到时候岭南王也回来了吧。我们一起去迎接。”李霩摸摸她的头,笑着打开了门,“别发呆了,夜深了尽快睡吧。”
他走出屋子,转身看着她,直到开怀的笑容慢慢被门上的纹路掩盖,他才依依不舍关上。“照顾好你家小姐。”
吩咐了几句,他便如释重负般匆匆下楼。尽管很不舍,但她毕竟是女儿家,哪怕是做哥哥的,久坐闺阁也不好。
她真好啊。心思细腻通透、性情开朗娇憨、可是一旦认真起来,脾气又十分倔强坚韧。我亲近之人不多了,今后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疼爱你,为你择一位好夫婿好婆家,保护你平安快乐过一生。
在这虫鸣声分外嘈杂、惹人莫名烦躁的夜里,他的心却如同被暖流滋润过,平静而温柔地跳动着。
(四)
月儿西沉了。
刚出摘星阁没走两步,他就看见了漫天的月华和星辉。
嘴角浅浅一勾,又笑了。上辈子是月神,那是不是住在月宫?有没有月桂树?是不是满头珠翠化成天上的繁星?是不是低头看着熟睡的人间?
他忽而想起某一夜梦见的女人,也是落寞地坐在金色的软垫上,珠簪清淡、乌发垂泻而下,孤单地守着日日夜夜。
屋顶上响起一些沉重的脚步声:“殿下,您等等属下。”
秦澜紫的轻功何时这么不堪了?李霩转身看去,只见他背着醉醺醺的俞公子走来了。“他找您求情,结果等太久喝醉了。”
秦澜紫无奈摇头,按照李霩的吩咐将人就近背到书房,早上再告诉俞公子岭南王的事。
(五)
第二日天不亮,裴行剑和麒麟两兄弟来了李霩宅子里。
他们叫上俞公子和周妶,几人装扮成樵夫模样偷偷出城去,与城外的一小队人马汇合了。按计划,五日后他们将在深谷拦截敌军,接岭南王回城,再由行剑正式接任三关指挥使,将捷报传回金陵。
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李洛这一个月就是帮着李霆搭棚、施粥、救助百姓,或是招揽流落在外的道士、和尚做些法事。似乎积了很多功德呢,她心情很好。
这些日子,从前的住户陆续搬了回来,还有些衣衫褴褛、皮肤黢黑的外地人哭着来到长安。慷县的方大人匿名写了个信传给李霆,裴家顺手就派了一队人马,端了黑矿山。大军南下,在方圆百十里清扫敌军余孽,所到之处北邙残兵无不败退连连,从此解救了无数无辜百姓。
在街上施粥的时候,李洛看见了一个熟人,万分惊喜。
阿奴神情激动,拉着她的祖母幼弟出现在城门口。她带着她的家人,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家乡。即使伤痕累累,这儿仍是她的家。只要家人在,这儿就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