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玉汝于成
在俞公子秘密前往北地替皇帝“视察”长安军务时,留在金陵的王筠也没闲着。
他常常出入太极殿,短短三两月便与三省六部的要员混了个脸熟。李陀看中他在揽月楼的果敢忠勇,那日不久后就将其收在身边,做了门下省谏议大夫。这么好的人才,有青年人的聪慧睿智,也有老油条的沉着稳妥,不用白不用。
当一抹绯红穿过绿意盎然的盛夏宫廷,同样的颜色也会浮现在眼尖的侍女们脸上。她们梳着整齐的发髻在宫中各处候命或是做活时,只要看到一身红色官服的王筠温和从容地走过,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心中的苦闷和无聊也会随之消散。就连忠德公公,在殿外角落里打发走闲聊八卦的宫女小厮后,也会由衷感叹一句:“当真人如其名啊。”
刚直守节、风摧不折,亭亭如盖而虚怀中空,是为筠也。
(一)
“王大人,您可算来了。”忠德搭着拂尘迎上前,“今日上朝陛下生了好大的气,您也都看见了,就等着您来宽慰两句呢。”
王筠还未搭话,就听见前面偏殿中“咣当”一声,像是李陀摔碎了一个杯子。忠德闻声,脸都皱在了一起,担忧又心疼:“多好的东西呀,摔了可惜了。”
“陛下用过茶点了吗?”王筠问起李陀的饮食。往常他这个时辰来议事,总能碰到雪主端着圆润做的药膳茶汤什么的,从三清殿到太极殿来。若是今天还没吃上养生的小食,心情不佳也能理解。
“没呢。”忠德凑上去,悄声聊起来,“公主刚去催呢,传话来说圆润大师忽而病倒了。不过都这么一会儿了,殿下也该回来了呀?哎。”
忠德摇摇头,似乎想不明白为何雪主还不回来伺候陛下,不然他一个人承担天子的怒火,压力很大的。他时不时向后宫的方向张望着,用眼神疯狂向王筠暗示。
王筠神色如常,心中却明白了;“还请公公给个信物。”方便我光明正大去后宫给你传信,而不被指指点点。
“有,有有有。”忠德堆笑,向远处的徒弟招招手。那面容生脆的小徒弟呈上食盒,低头跟在王筠身后。王筠笑笑,两人相互施礼便分开了。
挺拔从容的身段一路走过含元殿、乾坤殿和太液池,无时无刻不被宫女小厮们的目光锁定。四面八方都是陌生和打量的眼神,像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将其笼罩。不过他依然气定神闲地往目的地走去,偶尔看见眼熟的太医或是总管,就微微侧身,点头致意。
“哟?王大人?”徐太医眼尖,带着药箱就上前来问候了。“这时辰王大人该在太极殿议事,怎么会到这里?”看到王筠举着食盒、指指三清殿的方向,他笑着点点头:“老夫也去殿中把脉,王大人不嫌弃的话,与老夫同路可好?”
王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徐太医前行。
鼻腔里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王筠放缓脚步,低头寻找。似乎这参胶的味道是从徐太医的药箱中散发出来的?应是如此。周遭是宫殿,土质不佳、风水不合,原是种不出来这种灵物的。那就是从外地的什么深山野林里运来的。
可是父亲与我说过,这东西常见但没什么药用价值。只有长得小而精、散发着幽微气味的才是大补精品,而且价值连城,往往是为贵人吊命。宫里的年迈或重病到需要吊命的贵人.....他及时止住了想法。这不是一个外臣该猜测的事。
一路上闲聊几句医药、巫蛊之事,两人便来到了三清殿。王筠提着食盒一问公主在何处,便有小厮引他来到后院膳房中。不远处的楼阁上传来圆润大师的咳嗽声,徐太医便别过王筠,提着药箱上楼了。那公主会在楼上照看圆润吗?
他正纠结要不要随徐太医上去,转眼就看见雪主端着药膳从厨房中走出。两人就在盛夏的热风中站住,相互尴尬的打量着对方。
雪主没想到他竟敢擅闯,也不是擅闯,这样子分明是忠德托他来的。王筠也没想到平日里冷静疏离的公主殿下竟是这般烟火气,一时间走也不是,说话也不知道说啥,只能干站着。
直到树上的蝉受不住沉默叫了几声后,雪主才开口道:“房里还有三味药没煮好,你随我来。”说罢,将东西交托下人去伺候圆润后,自己转身又进了厨房。
王筠随她入内。扫视一圈,屋里忙碌而有条理。
小道士们都在低头忙活,见有贵人来,起身行礼后,又各自做事去了。灶台边,雪主在锅里仔细搅动、翻看着食材。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额头装点着细密的汗珠。在翻动了几下之后,她轻轻舀起锅里的粥闻闻,随后满意得点点头、小心倒进准备好的碗中,叫下人盖上食盒,送往太极殿。
同样的动作做了第二遍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对王筠说道:“王大人看够了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吗?”见王筠乖乖上前,她继续吩咐道,“这三味药,洗净、切片、滚水煮沸一炷香。”
王筠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公主。往常在太极殿,雪主都是远远站在里殿内磨墨、添香,或是安静地看书,神情端庄而清冷。如今这衣着清素、装扮简朴的模样,倒多了几分亲和。
“殿下今日为何亲自下厨?”王筠一边按吩咐做事,一边好奇发问。雪主愣了一下,又转头笑看他:“你如何知道我从前没有亲自下厨?”
往常,都是雪主亲自跑到三清殿或者太医院煎药的,回太极殿时正好能赶上父皇下朝。只是这几日不知为什么,宫中不仅仅大长公主和皇后病了,几个年轻的美人、昭仪也病怏怏的,霁月带着孩子暂时住到了李霩府上,宫里更冷清了,只有高阳姑母时不时来看望。雪主照顾的人变得多了,今日才忙不过来。
“微臣只是好奇。请殿下恕罪。那还有两碗药膳是?”
“不该问的别问。难道你在家里,话也如此多吗?我见你在太极殿上,是个惜字如金的闷葫芦,怎么一到此处,就这般好奇了?”雪主手上忙,嘴上也不停,说的王筠先是一愣,再是不好意思地笑。他躬身致歉,心中却想起了儿时的光阴。
父亲多年前将他收养,父子俩一直过着辗转多地的清苦日子。幸好父亲识字还略懂医术,偶尔给人写个字、看个病,勉强维持着生活。
有时候,他看着村庄里其他爷们儿、娘们儿在厨房拌嘴吵架,他就问自己怎么没有母亲,父亲怎么没有娘子?没有母亲的他只得向邻居的叔叔婶婶撒娇,弥补自己孤单的童年。
父亲当时这么说:“为父命苦,子嗣福薄。”没有人愿意跟着命苦的父亲,只有他这个捡来的孩子与父亲相依为命。
年幼的他心中想,那多子多孙的皇帝陛下,应是世间福泽最为深厚之人了吧。可渐渐长大后,他读了更多书,吃了更多苦,看了更多人间百态,才发觉原来有的争吵不会和好,有的哭泣也会变成欢笑。他才逐渐揣摩出生活的百般滋味。
幸福这样的字眼,就像风或是阳光。没有驻地,不受任何的限制,可以自由出现在世间的任何角落。有的人在厨房的烟火气中找到了它,有的人在书香高楼中找到了它,有的人在山林湖海间找到了它。
“王大人?”雪主看着对面人呆愣的神情,心中纳闷是否自己话说重了?“我今日忙中出错,说话着急了些,王大人请不要见怪。”
王筠反应过来,立刻摆手:“不,殿下哪里的话。是微臣听殿下说起家中琐事,才恍惚惊觉已经很久未归家了。”惊慌的神情惹得雪主不禁发笑。他继续聊道,“大周以孝治天下,可惜微臣父亲独身在老家著书,整日与墨香老狗为伴,应该十分孤单吧。”
“再过几月便是中秋了,你可以告假回乡探亲,我想父皇会应允的。”聊到佳节,雪主的心似乎有些低沉。现下三个皇子都在外地,不知赶不赶得回金陵;洛儿也不知何时回来,金陵只剩下自己和霁月两姐妹,其他的郡主、郡王又来往不亲,她在宫里的日子漫长又无趣。
长安一别,竟已这么长时间了啊。
“殿下,东西送到了。”雪主的贴身侍婢,不一会儿就从太极殿赶着回来了,“方才碰上徐太医,他说圆润大师醒来过一次,叫殿下去瞧瞧呢,这儿有奴看着就行。”
“好。这三味药也快好了,这里一并交给你,本宫去看看大师。”雪主将小厨房的事情仔仔细细交代给了下人,欲提着衣裙往后面去了。走了两步发现不大对,还忘了个大活人呢!
“王大人不如一同前往吧?”雪主转身笑着对他说。王筠自己说父亲是懂医术的,想必王筠也继承了几分衣钵,到时候给徐太医打下手、帮帮忙,也是好的。
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王筠随着雪主去看望圆润了。闷热的盛夏偶尔传来几句蝉鸣,小道士们早把蝉虫粘走了,就是为了不惊扰最德高望重的圆润歇息。
雪主身着一抹浅绿,王筠则一身绯红官服,两人依次穿过草木茂密的后院小路,竟给浓绿掩映的三清殿带来一缕清凉。
(二)
距小厨房不远的三楼小阁,是圆润和几位长老的居所。现在圆润躺在自己的房间内,由徐太医把脉、照看。平日里与圆润相交甚好的纳南岑和纳南琰,也守在屋里照看。雪主和王筠进屋的时候,里头三人正在谈话。
徐太医心中很是纳闷。从脉象上看,服过少量的参胶后,圆润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可是为何身体还是如此虚弱?甚至一度醒来又晕了过去?
徐太医又问起圆润病倒前的事情。纳南岑主动回忆道,他日日与圆润喝茶下棋看书,两人早已经成了忘年交,吃好喝好心情好,并未发现他身体有什么不妥。纳南琰也附和道,自己平日只会在御书楼抄书、念书,与圆润见面不多。只是他病倒前一日,来御书楼地下暗室中寻自己。
“寻你做什么?”徐太医很好奇。
“寻我抄书、画符。”琰公子回道。徐太医和岑公听了过后,都点点头,这事情他们也有所耳闻。自从几年前太极殿失火,圆润的身体就大不如前。“大师说福宁公主从长安回来后,送给大师一些聚福养身的符咒。那日他寻我,我并未发觉,谁知就在暗室中出了事,我赶到后就叫人来找您,接下来的您都知道了。”
听到此处,徐太医看着病中虚弱的圆润有些沉默:估摸着是御书楼那一日出了差错?他到底吃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才如此心中惊惧一病不起?
正当阖屋沉默之时,雪主敲开了门。既然此事与她带来的符咒有关,她便不能坐视不理。“本宫送来的符咒乃是百罗和荻丽国的密藏。确实有纳福避祸的好效力。况且往常抄书、画符无事,怎么一去御书楼便昏迷了呢?”
王筠接过话来,顺着她的话仔细分析:“听闻御书楼中还有很多前朝旧物未曾清理,也许是风水不好或是邪物作祟?此事应当上报陛下,派风水师勘查御书楼。此外,三清殿的厨房伙计也应查问,弄清大师当日所食。”
“有理。”雪主简单明了点评了两个字,向在座的各位看去,“这样如何?本宫正好要去太极殿侍奉,可将此事禀报陛下。徐太医和岑公,就有劳两位留在殿中照看、盘查;王大人......”
王筠再次低头作揖,看向纳南琰,顺从地接过话来:“微臣可与琰公子一同前往御书楼清查风水妖邪。”纳南琰也点头致意。
“甚好。就这么办。”雪主心情不错,一扫方才的劳累辛苦。
只是徐卧冰上下打量着王筠:“王大人你懂风水?状元懂风水的可不多呀,不知师承何人?”大家也纷纷转头望向他,好奇答案是什么。
“师承家父。父亲早年混迹江湖,巫蛊、医药、风水、算命、说书什么的,都会一些。嗷,只不过是些市井把戏、赚些辛苦钱罢了。”王筠一下子全说出来,有些骄傲,也有些不好意思。
父亲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教他识字、骑射等等很多东西,实在不容易。若不是父亲,他也无法见识这么多世面,来到这么大的金陵;从小听说的那些江湖秘闻、朝堂风波,使他很小就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兴趣;越长越大后,他发现了自己很会读书作文,那时起便立志要用自己的才识,亲眼见见这庙堂和世间。
“你的父亲是难得的人才!不知他什么姓名?家住何处?老朽年纪大了,对风水、医术什么的兴趣渐浓,若有机会还想与你父亲好生请教。”徐卧冰不动声色地织了一张网,只待眼前这个年青人往里跳。他原来不曾在意,只是刚才忽然注意到,原来王筠的眉眼是如此像一位隐匿江湖许久的故人。
然而王筠的回答并未如他的预期。“家父叫于成,一直住在金县。”
织网人徐太医呆呆望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样。“你姓王,你的父亲为何姓于?他难道不住在云山吗?”话毕,他又摇摇头喃喃自语,“算了。王大人,我也许认错人了,你就当我老糊涂了吧。”
王筠连连拱手,不敢受这份致歉:“太医言重了。我是父亲抱来的孩子,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谁,所以家父就随意找了个姓氏为我取名。”
“罢了罢了。是我老糊涂了,别耽误了你们正事。”说罢,他心情低落,起身作揖,向雪主和其余三人告辞,“老夫下楼看看方子,请殿下请允臣先行告退。”
既然这么说了,其余三人也便带着事情各自离去,只留下岑公守在圆润身边。
“行了,老兄你戏也真够多。刚才就醒了吧,还装睡。”见大家陆陆续续走了,岑公也开腔打趣起来。圆润睁开了紧闭的双眼,长呼一口气:“果然老徐也看出来了。”
王筠在宫中这么长时间,圆润很早就开始注意到他。眉眼、字迹、身段、学识,都与他记忆中的云山国师王汝有五分像。王筠今年二十不到,圆润特地派人去他的老家打听过,他老子于成现在是个老头,怎么看都不太像是王汝。村里人说,他从前大约是游历四海的江湖术士,二十年前来到金县,没多久就捡到了王筠。养了他两年后说去外地经商,将王筠寄养在邻家就走了。然后就是回乡后,带着王筠出乡游历,八年前似乎终于定了下来,在本地过小日子,供王筠读书。
“金县就在洛阳附近,因种了很多月桂树,所以得了这名字。不过到底是什么女人特意跑到那里生孩子?一生下来就跑了,孩子就正好能被王汝捡到?”圆润摇摇头,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远非他这个病人能想象。
岑公盯着窗外,脑子里都是圆润那一连串打听到的消息。若于成真是王汝,那么他反复出乡、游历,也许说的通。也许是他早年欠下风流债,忽而算命算到自己孩子出生在金县呢?也许是他出门散心、正好算到金县人杰地灵,碰上这个孩子呢?
“我在云山呆了很多年,是有听过王汝的大名。印象最深的便是十八年前世子诞生,天降异象。那时候他就冒出来说世子是人身神识,尊贵无比。十年之后他又为易君算了一次命,然后就销声匿迹,再也没人找到过。想来也许是易容、易名了。”
“什么时候咱们去一次金县,尽量不要打草惊蛇。”圆润沉思道。王汝身怀多技,样样精通,从前还为云山效力,他若真的不在人世,倒还省事。若化名、易装,常人还真看不出来,不知又要搅合出多少事。
“弄了半天还是没有确切消息,你白演了。”岑巩公调笑道。
“那么直白多不好,给老徐一个机会探探底。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去御书楼。”说道这里,脾气好的圆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怎么就他摊上这个倒霉事了呢?
“你侄儿天天去都没事,我一去就被吓晕了。这到底是什么邪物,反正我是不敢再看了。”
一句话把岑公逗笑了,他扶着圆润坐起来,拍拍他的背道:“好,那老弟就陪你安心养着。有什么邪祟尽管找小琰去好了。”
想起那一日,圆润真是心里苦。他去御书楼寻小琰抄符,径直就往暗室去了,结果那一日小琰并不在暗室,让圆润一通好找。他走得越深,里头越阴暗,他也越害怕,正想转身离开,突然眼前一道金光闪过,一个“女鬼”身着鹅黄衣衫,直取他命门,嘴里还高喊着:“纳命来!”他简单接了几招后实在体力不支,受了一道掌风后,他又惊又惧便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今日。
他睡了三日,前两日徒弟们还能说他年纪大、受不住风寒,应付着太极殿的差事,只是三日了还不下床,难免引起皇帝不满,徒弟只能请了太医来看。
“你可还记得那邪祟是什么样子?”岑公共好奇地问起来。如今屋里只剩两人怪无聊的,让老兄多说说话、恢复神志也好。
“看制式应是一柄长剑。不过那暗室中满是霉锈味儿,好像放了很多年了。然后就是突然从里头出来一个黄衣裳的貌美女子,就这样、那样,只冲我来啊!”圆润声情并茂比划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惊吓,而岑公却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把剑。
“老道在宫里见惯了尊贵骄矜的女子,没想到一把年纪,还能看到如此残暴的女子!哦那柄剑更是奇怪!有黄色的蓝色的光溢出来!就像水那样溢出来!”
岑公听到此处,难得打断了他:“后来呢?那女子呢?”只听圆润回他:“后来我就晕了,听不见也看不见呀。”
岑公安顿好圆润,出去给外头候着的小道士说了几句话,让他带话给琰公子和王大人。
小道士匆匆一阵飞奔,正好赶上刚到御书楼的两人。
什么也不说了,两人拿着烛火直奔暗室、盘问了守卫、带回了那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