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国公主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2章 万户捣衣声

月光温柔地撒在山林中的每一片叶子上,春日清爽,夜间的迷雾也渐渐散开。野兔、野鸟瞥见树林中的动静,便迅速消失在一阵悉悉簌簌声后的黑暗中。

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拖着几具衣衫不整、骨瘦嶙峋的尸身,穿梭在密林中。夜色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镀了一层黑金色的光芒。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块小山坡中挖出了几处坑,尸身也没了踪影。沿路的血迹被铺满的树叶枝桠掩盖,无人经过的山林小路,也许秘密就这样被瞒天过海。

两人满意得砸砸嘴,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跟踪后,才摸黑回了原地。红尘在坡上目睹了一切。待他们走后,小心地跟了上去。

这是他奔赴陇西的中途。那一夜秘密见过裴麒后,他总对那三个县放心不下。此番取道慷县,一来是看看朝廷命官在王大仁之后是否有所作为,二是看看还能挖出什么消息。王大仁和沐青青走的也太容易了,也许幕后之人还藏在深处。

次日清晨,他躲在树上浅睡,却被一阵脚步声吵醒。昨夜的两个男人守在一处山洞口,见他们的两个同伴来了,大笑着前去迎接。他们勾肩搭背说了两句话,转而又愁眉苦脸得看向身后的推车。

停在路中央的推车装满了稻草,高高地鼓起一团,可下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随着四人来到车边“卸货”,红尘也看清了车内装的一切:人。那些人身形高而瘦弱,毛发杂乱、衣衫不整,呼吸局促,面目中透露着麻木、疲惫和饥饿。

应是附近的流民或是穷苦的百姓。可是他们被抓到此处来做什么?

眼瞧着他们被押送进山洞,红尘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他见洞口无人,本想翻身下树、凑近些看看,结果又一队人马出现:他们与那些壮汉相似的面容,运着崭新的兵器往山后去了。

山后是朝北的方向。可这里就是慷县的北山,他们要去哪里?再往北便是陇西和长安了。这群人的装扮和面容像极了北邙人,应该是取道陇西小路、往长安战场去的。那山中的百姓被关在里头做什么?造兵器?打铁?挖矿?

北邙竟残忍至此......

红尘收起凌厉的眼神,迅速消失在山林中。他要去慷县查个究竟。

(一)

慷县,远远比他前几年来的时候更为破败,但似乎在破败中生发出别样的秩序。

他佯装流民进城,一路上佝偻着背乞讨,实则暗中观察着一切。城东流民聚集,多是从长安而来;城北是分发米粮之处,流民们每日晌午便会到此排队等粮;城东和城南则有些借道、借宿的西域商人。也对,此处乃多地交界,想往南走益州或是南下中原,确实可经过慷县。

“你!过来!搭把手!”连着三日走过县令宅,他好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宅外看门的官爷将他叫过来搬东西,“好好干!一天十个铜板!”

其他的流民纷纷应和,露出憨傻、讨好的笑。十个铜板就能买一碗热乎乎的面,这对快要饿死的他们来说,几乎是一笔赚钱的买卖。

待夕阳西下之时,他们已将朝廷的米粮运进了粮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红尘在无人时偷偷翻看过账目,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妥。

“过来领铜板吧。”领队的官爷高声喊道,不一会儿就将他们从粮仓带到了宅内大院中,支起一张桌子开始发钱。他故意将红尘留下,说看他卖力,要给他更多工钱。

在红尘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纠结中,官爷点住了红尘,并赶走了其他人、顺手关上宅门。

“看来你还是没有吸取在云山的教训。该走的时候就得走,省的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九死一生。”他摘下帽子,“红尘你听我一句劝。慷县的事情别查了,因为证据永远不会落到你的手里。”

“你......方二公子?”红尘瞪大了双眼,惊恐得看着眼前这个人。大理寺方大人次子,在天牢中专门送人走,或是放人走。他点住了我,是因为我暴露了,要送我走吗?

“在下方觉。确实在天牢与红大人有过几面之缘。不瞒你说,我来此处一年有余年了。平国公主命人押送王大仁押送回京时,我就在了。账本是我偷的,案子是我查的。所以到如今,王大仁和沐青青通敌疑案,朝堂中没有确切的证据。王大仁实在无关紧要,所以你们把他偷出来时,陛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至于沐夫人,正是因为宣王求情,她才必死无疑的。”

他冷眼望着红尘。有些戏谑,有些不屑,甚至有些劝导式的苦口婆心。“话都说这么明白了,希望红大人,您该往哪儿去就往哪去。慷县这趟水,你搅和不浑的。”

“难道你在这等我很久了?你还知道些什么?”红尘表情放松,并不害怕。大有“小命保住了”的豁达心态。

“你该问我还能告诉你什么。”方觉笑了,“我能告诉你的还有很多。”

前几年押粮来慷县的人,半路会将一部分新粮卖给北邙和陇西,还要装作是山匪劫走的;至于慷县的达官显贵嘛,则会先把积压的陈粮发给百姓,再串通几个自己人把新粮分一分,假账做一做。就这样,双方交了差、得了钱、牟了利,只把苦留给了百姓,臭名声留给了朝廷。

在方觉查到真相后,不久公主也来了。他还没来得及脱身,公主就干脆逮了人、烧了宅,风风火火得离开了。

“这一走挺好,我省事了。可是王大仁很麻烦。他是证人,也是参与者,更慷县安定的维系。若是他吐出太多东西,背后之人坐不住,朝堂也会乱的。所以在他被你们带去王府之前,就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草草结案挺好,大家都有面子。”

“他背后的人是谁?你是方觉!陛下的人!你怎么会怕一个小小走卒!”红尘怒了。“你为何要背叛陛下!陛下为何要隐瞒!你枉为天子臣!”

“正是因为这天下都是陛下的,才不能乱。你以为城北的山洞我不知道吗?你猜猜那是干嘛的?拐骗无辜百姓去受苦的你不知道!做出来的长矛弓箭,每一柄都是用来杀周人的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尽力阻止了,可是流民那么多我救不了每一个!总有人以为天上掉馅饼会掉到他们身上!”

方觉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他就像一个隐忍多时的将军,只待寻求机会将宝剑刺入敌人心脏。

“我为什么视而不见,只是努力保住慷县?因为牵一发动全身。粮草生意做不成,军火生意做不成,最后所有的交易暴露了,就等于我们自己引爆了导火索。大周创业才十余年!就已经重创连连,那未来会如何?整个大周西北都要毁于战火!”

“别为自己的懦弱找理由!”红尘啐了一口道,“看错你了。真是我眼瞎!”

“大周已无可用之兵。全在长安了。你若觉得我装聋作哑是懦弱,那你不如自己动身去陇西,看看什么叫狼子野心。”

“再跟你说一遍,这跟导火索陛下不想点。等把北邙赶出边界,他们自然会放弃这处据点。你不要捅娄子去惹。拿上你的钱,滚。”

方觉打开宅门叫人进来,将红尘五花大绑之后,迅速押上马。

“你最好提醒你主子,做好大义灭亲的准备。你也最好祈愿裴麒早日拿下长安。早一日太平,山里的流民就少一日辛苦。”

半个时辰后,穴自动解开了。红尘松动筋骨、扯开绑绳,奔走在前往陇西的小道上。沿路沙沙作响、飞速向后闪退的密林,正如他密密麻麻、混乱复杂的思绪。

殿下怎么就要大义灭亲了?殿下的亲无非就是皇族和江氏,个个位高权重的,怎么灭?灭谁?陇西狼子野心?殿下怀疑宇文扈有不臣之心才派我来的,也许方觉和殿下一样都察觉到了什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

“驾!”林中叽叽喳喳的鸟叫让红尘更加着急心乱,他策马扬鞭,狂奔而去。

(二)

初夏,气候逐渐闷热起来。大约小满前后,攻下长安和三关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为了这一纸捷报,三军在长安浴血奋战了近两个月。

他们汇合于战场以北十里处,据季红的说法是为了避开土地中的余毒:“春季吹的仍是北风,若我们留在原地或是退后,都有可能再次沾染余毒。”在等待左、中两军的五六日里,她特意绕道几十里远的山林中,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些能抑制毒性、强身健体的药,并带了回去做成汤,分发给每个伤员喝下。

在做好万全准备的五日后,他们陈兵长安城外的一处小山坡,与北邙守军对峙。整整半月,纳南琨、执羽、杨翼、裴行剑和裴麒,轮流上前辱骂城外驻扎的北邙人;不仅如此,身后的数万士兵每日都要举着长矛长剑,一边练武一边喊号子,把二十里之外的长安城喊得震天响。

被埋没在这士气高昂的声浪中的时候,李洛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佩戴银龙骑在马上、脑海中忽而就会被奇怪的声音和画面占据。有时候是黑烟滚滚的长安城下,逃难的灾民如蝼蚁般涌出;有时候是残垣断壁的城墙角上,灰头土脸的百姓在唉声叹气;有的时候却是锣鼓震天、礼炮齐鸣、眼前两排的婢女、侍从跪地开道的恢弘场面。

略想一想也便猜出八九分了。

也许萧皇后生前曾来过此地吧。所以她夺走我的半魄后,我也能感知她的身世记忆。李洛心想。

一年前来到乐游原时,她就找到了姜知,断断续续问到了很多东西;在军营中也有不少人出身长安本地,后来闲聊时也听他们讲过萧皇后三次驾临此地的故事。因此,萧后的模样、身段、气质、排场,无一不深深印在李洛脑海中。

自年前发烧、在虹境见过朝晖后,她的脑海中关于萧后和姜湖的生平记忆,几乎可以说越发清晰、身临其境。她总感觉到身体里两股力量在不断觉醒、生长、奔涌、对抗。

有的时候她也会问老姜,若是萧后不死,是不是自己就只会是姜湖转世,远远不会有这么多曲折?

老姜却告诉她,命是天定的。身上背负的神、魔、恩、怨,都有深意,都为了成全自己;小到缘分起灭,大到王朝更迭,都是天意为之;破城之战前,陈朝就已经国库空虚、四面楚歌了,陈家必亡,萧后必死。再说若没有裴家军赶跑蛮夷、镇守北境,长安也没有近二十年的和平;

还有什么,比平安、健康、快乐的活着,更重要呢?

耳边又想起军中将士们的狂呼呐喊“长安!长安!誓死夺回长安!”,她不禁凝视身后那一张张鲜活、坚定、渴求的面孔。是了,对自己而言,没什么比平安健康快乐地活着更重要,对这些将士而言,也没有什么比回家更重要。

这里,是他们长大的地方;是他们做工、养家的地方,是他们娶媳妇、抱孩子、侍奉双亲的地方,更是他们建功立业、一雪前耻的地方。这里有着他们的曾经,这里更理所应当地承载他们的未来。

我能帮助他们夺回家乡吗?我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活下来吗?

明日就能见分晓了。她望着在前方布阵的父亲和庄王,攥紧了腰间的银龙。

(三)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霆身着贵气逼人的战甲,上前十步立于阵首。三军主将簇拥着他、千军万马呼喊着他的名号,宛如从天而降的战神。

“本王乃大周皇帝次子李霆,夫人乃云山王族公主。庞蒂,论辈分本王与你是同辈。”李霆卷起马鞭,指着城楼上的庞蒂说道。

面上在与他称兄道弟,暗中却隐隐有教人做事的傲慢。

“都打到这个份上了,还说这么多做什么?难道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会原谅你吗?”庞蒂回嘴挑衅,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大周的规矩,先礼后兵。今日我好言相劝,便是给兄弟你送一份大礼。众将听令!大周皇帝陛下口谕:战事无情,天地同哀。念北邙与大周素来交好、情谊深笃,朕欲与北邙共修友好盟约,保两邦永享太平。大周将每年赏赐北邙牛、羊、猪各一千匹,条件是北邙......”

两头队伍中响起一些议论。

“条件是北邙退兵。并且,向大周礼让长安以北的北山观、渊谷关、永定关。关内原住的游民,若不愿为周人,可自行迁移至关外。若愿为周人,大周将划定关内五座山为其永居地。另每人格外赏赐牛羊一头。”

李霆昂声阔气地说完,仿佛此刻便是李陀本人,居高临下地宣读自己的决定。

口谕一出,双方阵中更是哗然。阵前士气激愤,他却公然止战,不求胜负结果,只以物资交换土地,乃是前所未有之事。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想不通这会算作什么样的战果。若说胜,则白白送了这么多牲畜,若说败,却也得到了三座城池。一时间,到底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平乱止戈得共赢?众说纷纭。

纳南嵩朝裴雄剑看了一眼,两人均会心一笑。若说他人不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他们跟随李家打天下多年,怎会不知?

先帝李运隆年少义气、年青雄才、年迈多疑,他的儿子则年少轻浮、年轻求稳。早早定下太子,江山已无易位之可能,谁会不自信孤傲?谁会不轻浮放浪?可当江山真的交到他手上,却不见往日轻狂,转而求稳求实、伺机而动。自两年前先帝暴毙以后,他尽管也向从前那样恣情享乐,可于政事上从无懈怠,或者也可以说,是宸王毫不懈怠地辅佐他。李洛出发去长安,他暗中安插了不少人分散各地,如今正是用上了消息的时候;明面上在幽燕之地修运河,背地里也在广查大周青壮年男丁之数;就连差人去南方督查产粮,也是在暗中敲打地方贪官、以充国库。

短短两年,吃喝玩乐没落下,大部分正经事儿也没落下。大周正逐步恢复往昔的和平、安乐、富饶,也即将建成灌溉南北的运河。

此次李霆阵前拿出来圣上口谕,估计也是突然千里加急送来的消息。

长安只有一步之遥,他在赌。

若条件能成,五万大军就地休整、驻扎三关、震慑四方;若条件不成,那无非就是打个你死我活,大周不一定拿不下长安,到时候北邙付出的代价将更大;最重要是的是,决战与否早已不是庞蒂说了算。

陛下开出的条件,对北邙来说,是失了志气却得了他们最想要的利益,而对大周来说,则是得了利益又安抚军心:战事无情,天地同哀。这帝王权术用得真妙啊!

至于李霆,想必也是从陛下的消息中悟出了点息事宁人、和平止戈的意思,否则语气不会如此诚挚,但大周先礼后兵的待人之道、处世哲学,又使他看上去自信大方、胸有成竹。

将士们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李霆大喝一声,止住了议论。

“庞蒂,本王奉命宣诏已了,大周提出的条件你可还满意?若你感兴趣,本王可以独自入城,跟你好好聊聊。本王自小生长在金陵好山好水之地,哪怕娶了琳琅公主,也从未踏足过云山大漠,更从未了解过高原、草地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我既是姻亲一家,自可与我畅谈一番、解我平生之憾。”

李霆一表态,众人神态各异。

纳南嵩和裴雄剑惊讶侧目,上下打量着他,纷纷露出赞赏的目光;身后的三军主将个个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至于他的副将,更吓破了胆子嚎道:“元帅不可独自前往啊!”,却立即被李霆训斥:“本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敢说、就敢做!”

“不知庞蒂将军会不会邀我一叙?”李霆笑着问城楼上的庞蒂。可这话在他听来更像是威胁:我敢一个人进城,你敢请我进来吗?

庞蒂怒了。他怎么敢!难道城中有细作?有埋伏?还是他算准了我站在城楼上不能拿他怎么样?这就如此公然挑衅我?!

岂有此理!本来可以夺回乐游原的,凭什么一个皇家草包也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去你祖宗的条件!就凭几头牛羊这点蝇头小利,你休想诈降我!他怒极反笑,反手抽出一箭,射杀了在李霆身前的传话兵。

无辜的人立刻倒在了他眼前。

李霆眼皮微动,身子却开始怒到发抖,他举起长枪高呼:“北邙失德!有损天道!”

身后的将领们束紧了马、握紧了长枪,眼神狠戾得盯着前方。他们的身体,随着李霆狂呼的一声“替天行道!收复长安!”而像一支箭一样,冲向前方的家园。

(四)

耳边的风呼啸着穿过,脑子里轰隆隆的全是沙场上拼命的声音。有战马被刺倒下的痛苦嘶鸣、有士兵拖着残躯被人潮裹挟向前的哭号、有兵器碰撞的声音,像是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得脑袋疼。

她似乎飘荡在空中,看着身着软银盔甲的自己提着银龙、策马杀敌。一个、两个、三个......好多鲜血淋漓的脸在自己眼前倒下。敌人连连后退,可是她丝毫没有感受到胜利的快乐。她只是像一台织布机,哐哐哐往前砍杀,将身为人的灵动、悲悯全部卷走,暴力和杀戮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反而将她绞杀。

在城中她遇上了浑身受伤的庞蒂格尔,那种杀红了眼走投无路的神情深深刺伤了她:原来一个人变成嗜血的野兽,只需要一把刀。

她提起沾满鲜血的银龙挥向庞蒂,不远处的周妶赶来掩护。脸上、手上、身上被汗水和血水糊得黏腻不堪,甚至连剑都握不稳,可她仍然牢牢盯着对方,就像一只盘旋的秃鹰锁定奄奄一息的猎物:解决了他,这一切就能结束。

数招过后,庞蒂受伤严重早已体力不支,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在下属的掩护中后退。李洛的视线穿过密集的人群,她仿佛看到了庞蒂的眼神逐渐涣散、眼底下渗出丝丝猩红,继而一股紫黑的气团在阵亡的士兵身上悄悄聚起。

她呆立在原地,似乎身边的厮杀存亡,都与自己无关了。

她好像,亲自唤来了:焰魂。

两年不见,焰魂的功力似乎更为精纯,轻而易举就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吸得面色惨白、皮肉消减、骨骼毕现。很快,将士们也朝这里看过来,所有人的脸上写满了震撼和恐惧,是发自内心的、像面对毁天灭地的造物主那样的恐惧。

纳南嵩高声呼喊:“洛儿快逃!”旋即举起长枪、杀出血路赶来相救。李洛回头看看父亲、又忍不住回头看向焰魂。因为就在刚才那个瞬间,姜灵的脸和萧皇后的脸交替出现,最后出现了李洛她自己的脸。

“姐姐~”她清楚得看到、听到姜灵正在对她说话,那一刻的心脏跳动格外清晰,可是她不论怎么喊、怎么张大嘴巴,都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心跳了十八下,她才喊出:“我是李洛!李洛!李洛啊!”

姜灵消失了,萧皇后的脸逐渐在空中浮现。她哈哈大笑着说:“本宫要重生、要长生、更要永生!而你,没几年好活了。你是姜湖还是李洛这很重要吗?来吧,我知道你想对付本宫,本宫今日便给你这个机会,了你平生之愿。”

在夕阳西下的美丽霞色中,她看见萧皇后披着一身金光显形了。当真是雍容华贵,永葆长生的样子了。

李洛褪下厚重的铠甲,三两步走到街边的酒铺,打了一坛酒就往自己身上倒。她拿出帕子认认真真擦了脸、手,和银龙,最后举起重新折射出银光的宝剑,向萧皇后刺去。

可是剑指向哪里,萧后就躲向哪里,全然刺不中。打斗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李洛被萧后的掌力击得精疲力尽,而对面的她依优雅得遮住夕阳余晖,朝李洛语出讥讽。

甚至最后一次,她主动走到刀尖挑衅道:“本宫出生前,焰魂已然存在世间,不死不灭。本宫借助焰魂之力,早已熬过十五年轮回。数次修渡锻造的魔力,凡人是动不了我的,明白吗?”

一把银枪飞来,被狂傲的萧后生生拍断、滚落在地上。她看见纳南嵩沧桑、疲惫、着急的神情,笑得更是放肆:“破城之战快二十年了!咱们二十年的交情,你一见我便送这么大一份礼,本宫要好好谢谢你!”她轻抚衣袖,李洛便无法动弹、直直地被空气托起。

萧后左手捏着李洛的喉咙将她吊起,像老虎看着肉似的,细细打量她浑身上下。“气色不错,闺女养的极好。只是你可能不知,你身子越康健,我便越强大!你别忘了半魄还在我这儿保管着呢。”随后不经意手一松,将李洛重重摔下。

李洛疲惫中强撑着肢体,下意识用银龙撑地,奈何一声清脆,银龙扛不住重压,应声断裂。她的精力似乎也用尽了,眼帘慢慢合上,身体倒向一边。

这场梦的最后,她只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好好享受余下的时光,从容赴死吧。”

(五)

天景三年初夏,李陀继位的第三年。兵马大元帅李霆率领大将军裴雄剑、岭南王纳南嵩大破北邙贼兵三万,夺回长安城。

从李霆城下宣读口谕、攻打长安城开始,到纳南嵩率岭南王军大破三关,这场战事持续了近半个月。坊间传闻平国公主李洛也出现在了战场,却被敌国的妖神刺伤。

“小姐,你醒了?”周姞、周妶给睡醒起身的李洛打了水,准备仔仔细细伺候她穿衣洗漱。“小姐,后面的事情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么?”

“没有。”李洛眨着眼睛皱眉头,眼神中透露着呆滞和迟钝。直到颤颤巍巍下了床,才动作麻利得收拾好衣衫,“季红说我,毫无意识得躺了半个月?但这是我醒来第五日了,我在梦里无数次回想自己在长安城里杀敌的场面,可是只能记起来萧后说我的半魄在她那儿,后面我就累倒睡着了。我好像还听见自己的声音?”

“没有、没有。”周妶慌忙否定。那天她就在李洛不远处,小姐摔倒她刚要去扶,可猛一抬头,只看见萧皇后的头消失了,再一看却出现了小姐的头和脸。感觉就像是:化成鬼魂的小姐难得看一眼人间,特意告知过去的自己要“好好活着,从容赴死”。

不是说小姐只被掳去半魄么?怎么好像小姐的魂都被吸走了?难道是因为有那半魄在,小姐与焰魂产生了某种联系?共生共存?小姐强她也强?不然怎么解释这诡谲的一幕?周妶自己都缓了五天,更何况是周姞,光听描述就吓得瘦了几斤。

等李洛收拾好了,她开始关心父王回来没。“没呢。王爷当初一口气冲出长安城夺三关,现在应当在永定关内休整。想来不久,就能凯旋了。”周姞端上来一些粥点小食,“德勒两兄弟没了,庞蒂也重伤败退,咱们期盼的太平日子就要到了。”

甚好。李洛点点头,吃着零食心里念道。

“我被妖神所伤是谁传出去的?”她忽然问起一句。刚才她将醒未醒时,便听到了下人们的议论。焰魂什么时候变成妖神了?我定要将这传谣之人就地正法。

“还能是谁?庄王殿下和裴将军商量好的呗。”周妶说道。那日之事凶险万分,解释起来又相当麻烦,不如就随口编个故事,就说李洛英勇无畏去战场杀敌,结果遇上庞蒂被妖神附体,李洛被刺伤、庞蒂趁势逃匿、妖神也随之消亡。

这不就成了。给老百姓留点津津乐道的空间吧。长安之战的胜利,能让大周高兴好久。

“行吧,不就是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给人随意编排故事么,我能忍。”李洛嚼着吃食,故意朝进门的李霆阴阳怪气地说话。

李霆忙完城中的事也抽空来了。大胜之后还要清扫战场、修缮屋舍街道、布置内外城防,还有户籍、人口、田地、仓库等等各项事物也要经手过一遍。这是当夜陛下传来口谕的时候就交给他的担子。赶北邙人出了城后、岭南王继续疯了一样追杀、裴将军整顿军务,他也就歇了一夜,开始着手城中其他琐事。这几日都没好好歇过。

不过今日他应该可以歇息了。

听说两个高高壮壮的小厮,托人递上来牌子要见他。他把人接来临时府邸后,就笑得前仰后合、没了规矩。谁家小厮这么高壮?易容的暗卫倒是装的像,二哥你一身贵气就别来凑热闹了。

“老妹儿,看看谁来啦!”他一高兴,开始朝着李洛胡言乱语。不过洛儿小时候就“二哥、三哥、六哥”常常叫,他也“老妹”、“小妹”常常回,无人会在意他今天高兴地抽风。

“老妹”二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居然有些感慨。洛儿真的长大了。爱哭、爱闹、爱在高阳姑母怀里撒娇的小玥珑,真的长成了勇敢、聪慧、温润的公主了。

屋里的下人陆陆续续离开,就连周姞周妶两姐妹也被李霩的脸色吓跑。

李洛专心低头吃饭,突然一只大手出现,夹着满筷子的菜往她碗里送。她吓得一抬头,就看见一张柔和、慈祥的脸。

宽阔的额面、浓厚的峰眉、轻柔的双眼、高耸的鼻梁和微笑的双唇。不是她日理万机的二哥还会是谁呢?风尘仆仆地赶来,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看她健康地吃完了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