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山谷夜袭
这一年的盛夏初秋，大周三支军队汇合于长安城东南数十里的山谷，东拼西凑出共计四万余人对抗北邙。在龙椅上坐了一年的天景帝连下三条御诏，承诺会调配最好的军粮和战马给前线，督促两朝元老、开国大将岭南王和裴老将军二人，务必要在三年之内收复长安，驱逐北邙。
两位领将制定了详细的战略，并将军队整编成三支分别出击。纳南崧领左翼一千人，向西绕行，再北上切断北邙军粮供给；裴行剑和麒、麟两兄弟领两千精兵突袭乐游原，为带着四万人藏匿山谷的裴老将军和纳南琨冲出血路、直扫长安。
李洛原本被安排快马加鞭打赶回金陵，但半月前的那一晚，彻底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蕴魂草在吸收了几滴纳南崧的血后，长大了。
对武场那日，李洛就将一年内发生的故事告诉了父王，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纳南崧一边听着李洛轻描淡写的陈述，一边看着自己低着头的侄儿，转头又打量面色淡黄、双手粗糙的周姞，摇摇头笑了。
笑他自己为人父的两难：又想女儿成长，又不想让她吃苦；笑自己安排好了人手暗中保护，却还是让孩子陷入命悬一线的处境；笑自己做的还不够多，给的还不够满。
原以为看着神气活现的孩子出现在面前，他会高兴一整天，可是她的经历还是刺伤了自己：若是流些血能弥补为父的失责，能安抚你十几年的辛苦，就也值得了。
他当晚便叫来军中医女，吩咐她每五日来取下自己的一碗血浇灌蕴魂草，并服侍李洛喝下药膳。除此之外，他还吩咐军中伙食兵，给李洛的饭菜要多放肉，最好能在附近山涧里打些鱼来开开小灶。
李洛就这么留在了军营中。几队人马在东南山谷汇合前，她只在岭南王麾下吃饭、抓鱼、练功、喝药，而一月后，随着队伍逐渐壮大、身体逐渐强壮，她忽而间意识到，自己漫长的休息结束了。一年前长安生变，她丢下全城的百姓，为了自己的身世之谜而仓皇出逃，一年之后，阴差阳错之下回到这里。仿佛有什么未尽之事在呼唤自己。
是什么呢？她随着大军浩浩荡荡走在山谷中，心不在焉地想着过往和未来。
（一）
再次见到周妶和季红，正是在那个月的夏热退去、秋风渐浓的清晨。
两人带队出来采药时，遭到了附近流兵的追杀。也许是裴老将军的余威震慑了北邙，贼军吃了两场小败仗后便撤出了山谷，驻军北部乐游原。可是仍有相当一部分小贼未能随大撤离，他们仍留在山谷中，索性伺机刺杀落单的大周将士。
她们就是这么倒霉地遇上了事儿。
李洛和大部队闻声赶到的时候，周妶正杀得眼红。剑断了、袖口也破了，和季红背对背抵抗残余的五人。
李洛见状，抽出父王的宝剑向周妶甩去，自己随后飞身下马朝着北邙人刺去。
“多谢！”得了宝剑的周妶眼神更是发狠，动作迅速凌厉，很快便解决了两个人。李洛也速战速决，抹了一个人脖子后，又帮着季红绞了两个。
纳南崧全程未曾下马，甚至也拦下了想要上前支援的三位高手：“人不多，相信洛儿能对付过去。你们就不必出手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三人就化解了这场危机。一年未见的她们，扔下手中的武器，忍着泪水抱在一起。周姞也抹了把泪，迅速下马，一路小跑着追上来。
“瘦了，都瘦了。”周姞心疼地摸摸周妶的背。“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打斗中出了一身汗，秋风一吹又全身凉透，周妶和季红散乱着头发、喘着粗气靠在李洛身上。“殿下万安。长安战况凶险，殿下尽快启程回金陵吧。”
“北邙的小汗王不像穆图易君那般娇弱。”季红直起身子说道，“也不知怎么的，北邙两月前听闻大周易帅，也马不停蹄换了新的主帅，裴麒与他交过手，他的功夫和谋略远胜旧帅，很不好对付。”
“他还放话说，若大周此时议和，送一位皇室公主与他老父为妾，再送十万牛羊和金银为礼，北邙愿意划乐游原为界，力保十年平安。”周妶补充道，“此时您回来，消息不日便会传开。眼下局势不明，于您不利。”
“这小汗王真是大言不惭。”周姞撇嘴道。
“先不说这么多了。”李洛扯开话题，拉着她们转身回去，“战场的事回去再商量。有父王在，没有过不去的坎。”
四个姐妹腻腻歪歪地拉着手走向岭南王，跟执羽杨翼他们吵吵嚷嚷、闹腾几句后便迅速上马，奔向大营。
（二）
静谧的山谷中，支起了一连片的粗布篷帐，里头躺满了缠着绷带的伤兵。因为连日征战，他们都累得瘫在地上，发出粗重的喘息，肮脏的五指攥成拳头，一下一下轻打自己的胸口。
在营地周边巡视的裴麒心中卸下了一块大石头：晨起采药的季红和周妶回来了。只是他没想到，后头还跟着李洛和岭南王的大军。眼尖的传信兵见状，赶着回了大帐禀报裴老将军。半个时辰后，两家人围坐桌前交谈起来。
“咱俩认识多年了，华樟，眼下就不用寒暄了。这几年的艰辛都在茶里，来，以茶代酒走一个！”裴雄剑给纳南崧倒上茶水，又笑着看向李洛；“很久没见你家姑娘了。老叔也给你满上一杯。”
“上次见你还是......哪儿来着？哈哈老叔年纪大了。”裴老将军自嘲，裴麒凑他耳边说了一句，他才恍然大悟，“嗷，是的。先皇给娇婧定亲那时候你还来喝喜酒了。记得你小时候，又瘦又柴，我们都笑话你爹，说堂堂岭南王，饭都不给孩子吃饱。没想到一转眼，你长得这么神气爽朗，你爹这几个月倒是头发白了。”
“父亲，咱们难得与王爷和公主相见，您净说陈年往事。咱们家喜事连连，您倒一句不提。”裴麒冲着裴麟努努嘴，打趣道，“皇上下旨给霁月的孩子封郡主，称号让她爹定。她爹您怎么说啊？实在没主意，让咱们给你商量商量？”
席间宾客无一不会心一笑，惹得裴麟脸红了大片。“大哥你真损。我不懂这些，还是让月儿定吧。”
“这么简单都想不出来？回头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看你怎么跟公主交代哟。”裴行剑噙口茶水笑着看戏。“不如你们也帮我想想，我家孩子取啥名字好。”
众人更是笑出声。裴将军至今还未婚配，何来孩子？梦到是做的真。
“怪我。你们一个个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我还拉着你们来打仗。闹的两个当爹的都陪不了孩子。我心里过不去。”裴雄剑沉默良久，重重拍下孩子们的肩，“圣上让三年之内拿下失地、威震北邙。我一定让你们活着来，笑着回去。今后绝不让你们再吃这苦。”
“敬裴兄一杯。”小辈们闻言沉默之时，纳南崧举起杯子，仰头一口。“咱们多年战友，今又并肩于此。愿这场豪赌，是人生最后一次。”
李洛和纳南琨面面相觑，最后学着岭南王的样子一饮而尽。裴家的几个小将军也尽数饮下。
几人围坐一起，吃了些馒头咸菜，裴雄剑便招呼底下人上了一大盘烤羊肉：“实在对不住老弟，你知道，山里条件苦，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些了。这还是前两日从宣王那儿顺来的。”
季红从席间站起，就要端肉上桌来，被裴麒按着坐下。他一把接过肉盘，往纳南崧那儿挪了挪：“前阵子大军粮草急缺，派兵往朝廷汇报时，正好碰见宣王。他二话不说牵了三十头牛羊来，又帮着我们求圣上开恩。现在伙食改善了很多。”
“宣王殿下确实善良心热。我从前做伴读时，没少帮我偷御膳房点心呢。”裴麟一番话又惹得众人偷笑。
“可惜三十多头牛羊，给北邙小贼毒死三成。眼下也吃的仅剩这头了。”裴雄剑无奈得说起这头羊的故事，很快又被李洛逗笑了，“北邙牛羊多的是，等咱们直捣黄龙，一辈子都吃肉。”
“你这闺女口气很大！志向深远！”裴雄剑拉着李洛喝奶茶，“来尝尝这个季红新做的，借大侄女吉言，咱们以后顿顿吃肉喝酒！”
“这孩子从长安回来一年，性情似乎狂傲了许多。”纳南崧望着李洛，喝下一碗茶，“再敬裴兄一杯，以后少不了您多照看。”
“诶，客气客气。这俩小子之前在禁军中，不也多亏你照看吗。”裴雄剑笑着应下，转而又似乎明白了什么，近身皱眉，压低声音试探，“你当真要将她留下来？她还那么小，你看看季红吃多少苦就明白了，你真放心孩子？”
“不放心也得留。咱俩为大周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把她交给你我放心。”纳南崧沉下一口气，“一切还得从她出生算起。吃完了饭咱们好好说。”
俩人相互拍拍背，心照不宣地喝水吃肉。夕阳西下，照的山林如梦境般美丽。树木披上了一层金光，随着初秋的微风轻轻摇晃。大帐里用完了饭，几个年轻人纷纷出来透口气。
裴行剑翻身上马，打了个饱嗝开始巡营，裴麒紧随其后；裴麟叫上季红和周妶，往后头粮仓马厩走去，纳南琨拿上吃食和干净的水，喊着周姞去照看伤员；执羽杨翼留在大帐中随侍。
只有李洛一个人坐在山丘边，静静看着夕阳落下，夜幕爬上来。月朗星稀，暮色柔婉。耳边将士们吃饭、攀谈的声音逐渐模糊。她似乎被困在了一个记忆之笼中，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
（三）
她站在乐游原上。放眼望去尽是群山绵绵、绿意盎然。身前身后是一队长长的车马，列队的将士高举着旗帜，遮阳的长幔紧紧跟着她。远处似乎能看到长安，像是一个骄矜的女子笼罩在一片绿林黄砖中。
转而，骄阳似火，热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烘烤着她，再看长安，已经是笼罩在漫天大火中。熊熊黑烟拔地而起，百姓四散而逃。她被卷入疯狂的人潮，喊着“陛下陛下”却无人回应。
她被一下拍打惊醒。睁大眼睛一看，竟是纳南琨。他摸摸李洛的额头，疑惑地问道：“想啥呢，怎么还出了一身冷汗？叔父叫你去大帐，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大伙儿都在了，走吧。”
李洛被他拎起，很快从梦中清醒过来。“没事。走。”
大帐中烛光闪闪。众人围在沙盘处听裴雄剑和纳南崧的军令。李洛一出现便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玥珑大侄女，左中右三队大军，你喜欢哪一支呀？”裴雄剑换了一腔哄孩子的语调，惹得李洛摸不着头脑。
“还是我来说吧。洛儿，咱们分了三队，左翼是我，绕去西边烧北邙粮草；右翼是行剑和麒麟，五日后突袭乐游原。中军是你裴叔叔，坐镇大军等待突围，你要不要跟着？”
“我想去乐游原。”李洛回道。
“为什么？”几人异口同声问到。裴行剑更是紧张地望向自己的大哥。
“能耐了呗，想见见大场面。”话虽如此，但她心中更多的还是愧疚。自己从前武功差又没将士，白白扔下百姓跑了，现在重归故土，不服气的情绪就涌上心来，一定要给大周争口气。
更重要的是，她想弄清楚，梦中自己是什么人，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周姞周妶呢？你们不用照顾我了，自己想跟哪队跟哪队吧。”为了快快转移注意力，李洛引开话题。
“我跟杨翼。”周妶看向杨翼，“我的功夫从小是跟他学的。”边上的裴麒挤了挤行剑：“小蹄子跑咯”，执羽无声地张嘴、挑眉，倚靠在好兄弟身上。
“那我......”周姞迟疑地转向纳南琨和裴雄剑，“我不会冲锋陷阵，在中军比较安全吧？正好裴老将军这儿缺医女，我在公主府跟红姐学过不少，肯定能帮上忙。”
“行。洛儿你当真要去乐游原？”纳南崧再次发问。
“是。”李洛回答也很干脆。
“那多听你红姐夫的话，别逞强。哦今日是第五日了，该吃药了。”纳南崧抽出短刃，瞬间又被裴雄剑拦下：“还有一个时辰做大事，你别傻。好了，今夜议事就到此，大家各回营帐歇息。令响出发。”
“是。”帐内众人得令，陆续出去了。
季红拉着李洛回自己帐内歇息：“咱们后半夜有的忙，趁现在赶紧睡觉。”
李洛看着他们一脸严肃地离开，心中不免又沉下一口气，这么晚了，他们还要去哪里呢？
夜里起了些风，隐约飘来些细细娑娑的声音，很快便销声匿迹。
又过了大约两个时辰，天空刚翻起鱼肚白的时候，季红便摇着李洛醒来了。出了帐外，便是血汗交织、累的毫无力气的八人和一大队将士。
山谷夜袭，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