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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雪中送别
两位公主热闹的生辰总算是办完了。
在这风声鹤唳的长安城,四处挂着大红灯笼和彩巾,仿佛紧急的军情和暗流汹涌的情报从未踏足过这片喜气洋洋、一片祥和的土地。
与纷飞的雪花一同来到长安的,是李霩调拨的三千精兵和一封封长信。
(一)
“特使,金陵有来信。”城北军营的练兵场里,作为宸王特使的裴麒收到了一封来信。如今他是北山关的二把手,而此处的守将便是他的远亲--裴行剑。
“二叔,请不必如此客气。”裴麒接过信,向他行礼。“多亏二叔这些年在关内苦心养兵,这才守住了长安繁华。”
裴行剑无奈笑了一声,摇摇头。“那位小郎君是何人?你就这样带他进来怕是不妥。”他抬眸看见一位十余岁的小公子正在练武,于是便岔开话题问起来。
随着裴行剑的眼神望去,那便是在跟着军中将领习武的李洛。她身着灰服宽袍,姿态阔气干练,若不是容貌干净清爽,这架势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她在军中化名罗礼,伪造了一个罗家小公子的身份,随裴麒和季红在此处练兵。
“此乃罗礼,是宸王殿下捡来的,我看他年纪轻轻气度不凡,便带上他了。怎么样二叔,武艺还不错吧?”
“你小子,过来。裴麒夸你身手不错,我瞧确实是可造之才。不知你可愿意接我几招?”裴行剑提高声量,指着不远处一脸难以置信的李洛--她先是愣神一下,旋即快步上前:“草民罗礼,见过大将军。能跟将军过上两招是草民的荣幸。”
笑脸逢迎了几句,李洛便调整好了状态迎击裴行剑。听闻河东裴家百年传承,出了不少将才,裴麒的这位二叔辈分虽大,年纪却相仿,功夫也不容小觑。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迎战。
这敷衍的奉承让裴行剑觉得很好笑:这些年轻人挺有意思。要不是在唯武排行的军中,这番大不敬的举动早就让他脑袋搬家了。
过了十招,李洛接了六七成,得到了裴行剑的几句夸赞:“身子虽小,力气尚可。最上乘的便是脚步和速度。步法繁杂可以打乱对手判断,速度快、动作灵可以打得人措手不及。”
随后他又若有所思地盯着李洛的银剑。李洛很爽快地介绍起来:“此乃草民随身佩带的宝剑银龙,剑身中长,软硬适中,与草民很相配。”说完,还弹了一下。
玉穗清脆悦耳。
“剑是好剑,不过你将来若是长高、长壮了些,便不合适了。”裴行剑略沉思,便招来一位铸剑的老人。“老姜,帮这位罗小郎君看看,铸一把新剑。”
“诶二叔,暂时先不用了吧,如今军需紧张,还是先为将士铸剑才是。”见裴麒上前劝解,李洛也开口到:“裴麒说的不错。哦草民的意思是,裴特使言之有理。”
老姜看着眼前推辞的三人,一言不发,只是牢牢地盯着李洛看,随后双手合礼,向李洛作揖。“这是何意?”李洛不解地望向他,连忙将其扶起。
“是敬你的意思。老姜他不能说话,但是待人实诚。”裴行剑笑着打趣道,“老姜你也看出这小郎君资质匪浅啊?既如此,此事就先说定,等日后战乱平息,老姜你得给他好好打一把。
老姜仍是默不作声,低头作揖。
“草民,多谢裴将军,多谢老姜。那,草民就先告退了。”李洛稍稍行礼,便退后练武去了。老姜看着她轻快的背影,又垂下眼帘,含笑作揖后,默默退下。
主人,老姜等了一辈子,终于见到您了。
(二)
夕阳早早落山,夜色渐浓,是回去的时候了。这几日裴麒季红在军营中忙的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李洛。她也毫不在意,脱下盔甲收拾好东西,就与周妶驾车离开。
李洛收起银龙系于腰间,扶着周妶的双臂,缓缓下马。玉穗在身前晃悠着,提示着李宅的下人们公主的到来。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回到李宅,李洛一推开门便抄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三杯。
“殿下您可别再喝了。”周姞端上刚做好的点心走上前来侍候,“这个月,我光是买茶叶就花了这个数。”
“那没办法。我练剑辛苦啊,可不得多喝热茶,再说,你泡的茶水又那么好喝~”李洛朝着周姞做个鬼脸,拎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送,还东张西望问起两位公主的行踪,“这几日怎么不见丽姬和新罗呢?他们哪儿去了?”
“和四公主去湖边赏景了。”周姞又喂了李洛一块糕点。
“青龙湖吗?不都在那儿办了两次宴会了?”长安城里就这块湖又大又美,刚来的时候她们还常常相伴泛舟湖上,几次下来早已经腻了。
周姞摇摇头:“四公主出城了。往东南边那处叫银湖的地方去了,离咱们进城歇脚的驿站不远。”她观察李洛兴致勃勃的样子,便知道这位主今日是闲不下来了,“殿下,不如多吃几口填饱肚子?我这就备上新鲜吃食。”
“好。那我换身衣裳马上来!”李洛又抓了两块糕点塞在嘴里,高兴地跑上楼去换衣裳了。
马车悠哉游哉驶到银湖时,夜幕降临,天气陡然转冷。
淅淅沥沥的雪花纷飞而下,夹杂着一些枯枝乱叶飘散在岸边的小亭里。在这孤寂清冷的冬日,丽姬、新罗和雪主坐在亭子里烤火饮食。下人们用暖帘在亭子里围起一处空间,隔绝外头的风雪。
茫茫的雪花前赴后继地奔涌向银湖和两岸的高山,很快就静静将光秃的两岸裹上一层白霜。
李洛望着满天的飞雪,她暗暗裹紧了衣裳。
“下官拜见公主大人。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荻哲带上一个汤婆子走上前来,“当心受凉,仔细地上湿滑。”
“多谢。荻大人不必客气。”李洛接过汤婆子,笑着往前走。蜿蜒洁白的小道上时不时飘出着两小团白雾。“我记得你家公主有些怕冷。今天可穿得暖和吗?”
“暖和,下官特意备上了厚绒大氅,所用的膳食也都是温热的。几位公主兴致很高,就等着您来呢。”
“长安连日大雪,听闻不似往年那般气候。多亏大人准备如此周到。”李洛似乎是有些着急,她提起衣裙,又加快了脚步,“不知姐姐们聊些什么?为何料到我会来?”
“您当心脚下湿滑。到了就知道了。”荻哲扶了一把,拉开暖帘,弓腰请李洛进去。
“姐姐们我到了。今日怎么如此雅兴,跑这儿来喝酒吃肉?”她脱下外衣,净了双手,随后就大剌剌坐下来,拎起一块烤鸡腿就往嘴里送。
多日在军营中练剑,她慢慢学上了将士们豪爽麻利的作风。况且这儿坐的都是自己人,何必摆着一副公主架子高高在上矜持端庄呢?嗯这肉真香,比宫里做的还好吃。想到这些,她又夹了几块鲜肉往嘴里送。
“慢些吃,没人跟你抢。”雪主又夹了几块新烤好的肉片往李洛碗里送。这温暖的场面让两位外藩公主也相视而笑。
“这几日我在军营练剑,一直没时间问候两位姐姐。”李洛鼓着脸赶紧吃完,就拿起手帕擦擦嘴,问起丽姬和新罗的近况。
“我们俩还是老样子,趁着办生辰办了几件事。如此一来也能向父王交代了。”丽姬看着左右围着的下人,简短回了话,李洛大概知道也就是抓细作那回事。新罗在后面也接着一句“而且实不相瞒。明日我们也该启程回了。”,着实让李洛惊了。
“明日回?”怎么这么突然?李洛瞪大眼睛看看雪主,却只收到一个肯定的眼神。“都退下吧,这里不用伺候了。”雪主屏退左右,往炉子里加了些炭火。
四个人的小暖间,暖和得有些沉闷。
“今日,算是饯别吗?”李洛低头拨弄着碗里的肉,却突然没有了吃的心情。她细细回想几人在一起玩时的开心快乐,忽而惊觉时间过的好快、四季竟也开始轮回。
初见她们,也是在金陵城的一个寒冷飘雪的冬天。光月殿里摆满了使团送来的贺礼和贡品,两位公主穿着鲜丽的衣服,远远坐在李洛的对面,朝她甜甜地笑。
再次相见便是在御花园,她们追上正在散步地李洛和雪主,一半邀请、一半哀求似的吵嚷着要同游秦淮。这样活泼撒娇的场面又恰好被先皇和华阳公主瞧见,于是便也只好“奉旨陪游”了。那一阵子,她们宫外吃了好些新鲜菜式,还听了曲、试了新衣、爬了一回山、乘了几回船。
多玩了几次,她们就熟悉了。后来更是一路走出金陵闷热的夏、走在烈日炎炎的官道,穿过绿荫环绕的山间,停在大雨滂沱的驿站、住在星月辉映的长安。
本以为会马上启程、分道扬镳、前往各自的目的地,但一住就是近四个月。朝夕相处四个月来,她们一起查案、一起过生辰、一起赏月饮酒、一起分享千里迢迢带来的礼物。大家虽然出身不同,文化迥异,处着处着竟十分融洽快乐。
想到这里,李洛放下了筷子,举起酒杯挨个儿倒满。
“原本打算再住些日子,我们还未好好游览北地风光,听闻今年大周在北地开渠造河,想必一定是很好很热闹的场面。”丽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只是小洛,我父王在生辰过后就发了急信让我早些回去。”
“我父王也是。如今已经是冬日了,父王传信来说北邙今年收成欠佳。再加上今年冬冷、耗粮又快,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李洛当然明白。这几月以来,李霩已经陆续请旨意,悄悄往长安调遣了两万多兵马。李洛粗略算过,大周建国二十年不到,军备远远不足。况且云山、益州、惠州、岭南、金陵、燕州等地乃是出入大周的门户,必须有重兵驻守,这样一来,能从地方上调来的人马最多五万。
北邙像一尺白绫,牢牢绑在云山、百罗和大周之间。那里水草丰茂但又看天吃饭、甚少产粮,况且又民风剽悍、身强力壮,若此时休养生息的大周对上饿狼扑食般的北邙,根本不足以与其抗衡。
荻丽国和百罗国无力支援、麝月国地处西南、和抚国远在东洋海岛,都指望不上。一旦开战,摆在长安和大周面前的,是死局。
“虽说宫廷规矩多、管得严,可我这两年也是潇洒惯了。”雪主见气氛沉默,主动到了四杯酒,“今日景美、人美,日子美,大家都喝一杯。”
“没错。来都来了,莫再伤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做公主有总有嫁人的一天,”丽姬举起酒杯豪迈地笑着干了,“大周的这,叫什么酒?绿意新醅是不是?尝着真不错。”
新罗也举起酒杯轻轻一碰:“回想咱们一同出游的日子,真的很怀念。我新罗在此起誓:无论今后身在何处,年岁几何,永远不忘今日的诸位姐妹。”
“怎么就一言不合发誓了?”“就是说嘛,日后定有再相见之时。来,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相见。”一番热心肠的话语逗笑了三位小姐妹,大家又重新有说有笑起来。
李洛看着眼前的一切,忽而就红了眼眶。
新罗起誓的时候,眼里闪烁着小火苗。这个十几岁的少女,热情真诚得看着身边的一切,许下了最朴素的愿望。她没有说明年相见,没有说三年后、五年后相见,而是说了不忘。
人们会对年年都开的花说不忘吗?
人们只会对开一次的花说永世不忘。
我今后会身在何处?再次相见之时又年岁几何?我还能顺利活到相见的那一天吗?真有那一天,怕是我们都比老姜年纪大了吧。
“我出去看雪。”李洛忍着眼泪起身。她掀开厚帘,披上周妶递来的大氅,拿上伞和暖手炉,径直走到亭外,沿着石阶走向湖心。周妶横剑,拦住了想要迎上去的荻哲:“公主想要静静。大人无需前去服侍。”荻哲只好作罢,眼巴巴地望着李洛撑起伞,在雪中伫立。
在这飞雪的冬日,看着轻盈的雪花落在她的手掌心,又转瞬融化的景象,她想起了师父嬴河清在太液池边的那番话。
“草叶年年绿,花果年年红。四季年年交替,像是困在了巨大的阵法中。可是每年开的花都不一样,每年结的果也大不相同。若你眼前所见都是静止的,那你的心绪又如何流动呢?”
静中观动、动中得静,才是世间万物的姿态。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呗。把饮酒赏诗看成人生乐事,随性而为,乘兴而归,便足以。许多事就像小河小溪一样,看上去不过是一汪清泉,可是清泉奔涌,终将汇成大海。可是你不能一直盯着大海而忘了清泉。”
她问了师父何为永恒,何为尽头,何为命运。
今日她还想问师父何为回忆,何为未来。我们总是以未来的自己的身份发誓,会记住现下、记住回忆,可是世事无常,人生漫漫,这些细碎的日子真的能记住吗?未来想起的,还会是现在记住的吗?
想给四处游历的师父写信。说到底来长安数月了,总是忙于查案、练剑,而对亲近之人疏于问候,这实在不该。
但这次师父不在,她也想出了答案。
自己于师父,不就是新罗于自己吗?
有些人、有些事,尽管很少想起,却会时常挂念。常忆常新,常新常忆。
也许人生会遇上千百位过客,我们真的记不住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但是那些鲜活的快乐就像花一样种在我们心里,年年想起,年年开放。
就算那些花已经不是去年的那朵,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抓住了每一个瞬间,连起来就成为了永恒;抓住了每一寸回忆,连起来就成为了现存的当下和绵延的未来。
人们,总会从青春走向衰老、从意气风发走向稳重慈祥,变得和老姜一样。不如认真记下每一寸快乐,种好每一颗花草、写满每一卷文字。
花是自己种的,字是自己写的,命是自己改的。哪怕像这雪花一样消融不见,也要留下存在的痕迹,用雪水滋养开春的山谷。
雪中一柄红伞缓缓转动、后退。在这白雪皑皑的世间点燃了一把火。
李洛捏了捏指尖的水珠,踩着早已被白雪覆盖的、来时的脚印,回到了温暖的小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