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相小剧场(十) 符咒与阵法
长安的秋天似乎有些萧瑟。因着北邙扰边,城北百里处的军营内常常点兵操练,三天两头的大阵仗传来,闹得人心惶惶;又因着年关将近,大家步履匆忙地做事、赚钱、囤着各类吃食和过冬的物品。城里城外,全是碰头了寒暄两句,又匆匆低头赶路的百姓。
李洛便是在这满城的青绿落叶中,花了半月时间养好了伤。她被搬到了宅子的小阁楼,天天饶有兴致地数着窗外纷飞的落叶和墙外路过的行人。本想着能下地走路了就出发前往荻丽国,可是不知道谁给李霩去信一封,详详细细地描述了她在长安的遭遇,李霩直接请了一道旨意,往长安加了三千精兵护卫边疆,顺道还送来了岭南王和高阳公主洋洋洒洒的慰问的书信,勒令她养好了身体再走,切不可着急远行。
更巧的是,丽姬公主和新罗公主的诞辰分别在中秋的一个月、两个月后,而过了大雪,便是李洛的生日。为着大周与外藩的情谊,新帝特许两位公主在大周办宴。消息传到长安,两位公主也高高兴兴应允下来,在城内置办着。
好在小姐妹们当然也知道,大家逗留在长安,必会耽搁李洛寻找符咒,于是两位公主也决意“礼尚往来”。她们各往母国修书一封告知长安近况,并央求其父王细细调查符咒和阵法。
消息很快便传回长安。
(一)
那日,李洛正在上下楼走动着,站上高台歇脚的时候,便看见裴麒领着两位公主和两队异域打扮的术士走来了。一盏茶的功夫,一连串脚步声便在李洛的耳边响起。
“小洛!这是我们国师的大弟子!”丽姬三步并作两步,提着衣裙飞快奔上楼,告诉李洛这一好消息,“这下你不用辛苦赶路了,我把他带来啦!快上来!荻哲,见过大周公主。”
李洛抬眼看去,一位衣着朴实容貌清丽的少年整理了衣冠,走上前来行礼。
“那巧了,咱们的女术君也来了。在我们百罗,国师称作术堂,大弟子便是术君!快见过平国公主。”新罗公主也拉着一位不苟言笑的女子进来了,只见她一身灰绿短袍在膝盖处弯折,向着李洛行了礼。
“上告公主大人,方才来时我已知晓您的伤势。此番五煞归魂阵便是以您的血为主煞,供养亡魂。此秘辛早已在百罗失传,而今却在云山一族中重现,实令人忧心。不知大人可听说过茋参花?此乃破阵、固本的良药,下君已经带来,请您煎药服下。”
说着,这位刚来的女术君便开门见山地掏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十株晒干的茋参花。“此药材万分珍贵,只生长在潮湿晦暗的地方,日日需鲜血浇灌。国主感念大周盛谊,特命下君带来。”说着,她便将东西交给周姞,嘱咐她熬成药、每日让公主喝三碗,十日方能将亏损的血气补回。
精致的木盒仍是掩盖不住腥臭,丽姬遮住了口鼻,不由得皱了眉:“我瞧着也没怎么珍贵,那位世子不是送过一盒药丸来吗,闻着就是这个味儿。”
新罗和女术君听了这话,相视无言中达成了共识:云山必有细作,且数次盗取百罗珍宝。而要想破案,必须从这位世子查起。百罗举国上下也只得百株茋参花,怎么云山正好也有呢?必须趁这两个月就找出谁在与云山暗通消息。
“小洛,我特意求父王誊抄了古书,你要问的符咒就在这里。”她向荻哲使了个眼色,荻哲很快便奉上三卷稿纸,上面全是他几个日夜费心抄下来的文字和图案。他将稿纸送上前,作揖道:“下官荻哲,公主大人有任何想问的请尽管开口。”
一双骨节分明的小手伸出,接过稿纸便翻阅起来。
读了几页的功夫,女术君带着周姞去熬药了,新罗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喝茶。丽姬则看着李洛紧皱的眉头,走上前问她:“这书卷可有什么不妥?”
这三卷书遣词造句、行文风格,怎么与《海荒八记》如此相像呢?都是凝练的风格、简短的语句,撰述的都是百年前、甚至数千年前的传奇秘闻。脑海中背得滚瓜烂熟的文字与手中的书卷遥相呼应,李洛不禁抬头望向荻哲:“大人,这些书卷看上去散落已久,听闻是你们国师捡来的?那你们可曾研究过书名何也、成书何时、作者何人?全书可有找到?”
她又看向站远些的裴麒季红:“你们可曾听闻《海荒八记》有残卷散落?我小时候读这本书,总觉得旷世巨作不应只有这些篇幅,会不会百年前就有一部分内容遗失?”
传闻这本古籍历代相传,百年前散落民间。虚怀大师救下一位老者后才得此孤本,随后它在昆仑宫珍藏了数十年,最后回到宫廷。
“回公主大人,此三卷乃是我曾师祖拾得,算下来已传承三代、时逾百年,您推测的不无道理。不过下官只知,您的符咒乃是聚福咒,即避祸、聚福之意。您看就是这页。”荻哲乖顺地抽出一张卷,摊在茶几上展平,慢条斯理地向李洛道来。
这道符的上半部分图案,传闻化形自天灵,即飞云和兽羽;下半部分图案,应化形自地珍,即草木花卉;中间的图案则是化形于人杰,即厚体与慧根。避祸聚福就是以天地灵珍为气,抬升命格之福,化解厄运之祸。
天地之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此求福保平安,断不会伤害人之根本;可若是逆天改命、谋求大运或压制大祸,则会损害人之寿命或是慧根。
那圆润大师......想到自己看到符咒的不适感,李洛不禁又问起荻哲。
“本公主有一位......故友,从小就是身体虚弱、精神不济,听闻是被妖魔夺走了半缕魂魄。可是她又称,见此符咒也会心生恐惧、恶心烦燥,不知这又是何故?”
问者有意,听者有心。在场的雪主、季红与裴麒等人都纷纷望向荻哲。
“下官在书卷中曾翻阅到这样一句话,昔日魂娘现世,欲炼化少儿魂魄以重生。故此童,常有体虚少血、心悸惊惶等症状,眉间或额发处长出红痣,后服用蕴魂草才得以化解灾厄。下官认为您的故友,想必也是因受到妖术的影响,故而心生不宁。”
受到影响?被夺魂的是我,从小体弱多病的是我,怎么我还要受到这莫名的横祸?李洛转头盯着窗外的落叶,一语不发。
“荻哲大人可有解决之道呢?既是受到牵连,必有消除之法。不然故友与妖魔岂不是连为一体,共同受符咒的压制,白白挨这莫须有的痛苦?”雪主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李洛,“天气将寒,你还是多注意些。”
李洛接过热茶,盯着荻哲,缓缓饮尽:“有什么主意尽管说来。若有效用,本宫大大有赏”。
“回公主大人。世间一切,皆有因果,若伺机窥探天意,乃是折寿损慧之举。”荻哲此言一出,一时间满座皆惊。季红不顾裴麒的阻拦,上前就来质问他:“你这么说,无辜之人就活该受苦是吗?这符咒出自你荻丽国,你只说能聚福避祸,可没说牵连无辜!”
“姑娘莫急,下官还未言明。”荻哲作揖,望向李洛,“公主大人明鉴,既然古书上称蕴魂草可以化解灾厄,公主大人不妨派人寻找。下官在入国师门下之前,曾出身医药世家,从小便听闻《古草经》和《全医注》。想必这两本古籍中有蕴魂草的记载。”
“若本宫找不到蕴魂草呢?若那妖物即刻来寻仇呢?有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公主大人的意思是永绝后患?”看着李洛坚决点头的意气,荻哲低头说道。“因果既成,便万物相连。公主大人若想就此斩断,要么消灭因,要么消灭果。两者必有一伤,此外别无他法。”
言外之意便是:要么焰魂覆灭,要么自己身死。笑话!活了十几年什么亏心事都未曾做过,凭什么要我赴死!一定还能找到别的办法!
李洛平复心情,三步走上前,看着荻哲低落的眉眼问道:“本宫已经知晓符咒的来龙去脉,感恩大人不远万里前来。那么本宫今日再问最后一个问题。除了这张符咒,你们荻丽国可还有他物用来压制妖邪?”
一旁的丽姬也在催促:“快说呀!有什么宝贝都拿出来!”
“回公主大人的话。纳福之物很多,但恐怕解决不了您的问题。妖邪再捉摸不定,也总有化形之时。公主大人不妨广发告帖,召集天下能人智者,想必一定能助大人成事。”荻哲是个聪明人,看李洛句句不离符咒,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难言的麻烦。一朝公主,又不是一介布衣,只要重金以酬,必然会有能者们千里迢迢前来建言献策。
可是李洛不能。
完全知道此事的,只有公主府和李霩身边的人,就连雪主也只是略有耳闻。若是大张旗鼓地广招贤士、破解焰魂之祸,怕是人还没找到,就招来多方麻烦。
顺德殿势微,本就树大招风的公主府、岭南王府会难以招架八方问责;此事与前朝藕断丝连,云山和朝廷的最后一丝体面也会被撕破、就此对峙;更令人担心的是百姓们对她的看法:原来这一切的祸害是你带来的啊!原来你才是罪魁祸首!
可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就要背负这无尽的痛楚!
她只是像千万个普通的孩子那样降临世间、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只是平凡而怯懦地长大、奋力而不懈地攀爬,只为守住摇摇欲坠的命运和家。
我来人间一趟,本该饮酒赏月、泛舟作歌、随性而卧、乘兴而归,就像我的师父一样卖字为生、游遍人间!
这天地于我,应是月下清辉、浩瀚烟波;应是秦淮百舸、山高海阔!绝不是眼前这黯然秋色和枯叶凋零的凄凉!
李洛看着窗外的落叶,缓缓开口。“多谢大人献计,此事本宫再行定夺。周妶,带人下去领赏。准备好上等客房招待。”
两位番邦公主也识相地告辞。
(二)
雪主看着周妶领命退下,顺了顺李洛的背:“我并不太清楚你遇上了什么事,不过玥珑你别担心,有我们在,有二哥在,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殿下,王爷一直将您的事放在心上,传闻明年焰魂将再度现世,王爷早已命我们在各处准备就绪。”虽然季红一直让嚷嚷着少说两句吧别再惹公主烦心,但是裴麒觉得还是得把王爷的计划透个底。王爷默默做了这么多,理应得到高阳公主府的支持。
更何况,他实在看不惯那阴魂不散的穆图易君。
这几日,裴麒慢慢布置起了长安的探子,顺便还乔装了几位手下,装作外邦商人前往云山打探消息。公主此番前来长安就是为了与荻丽国公主一同去查找符咒,但现在看来也不必出行了。
符咒,查清了。
长安,要变天了。
那四位无辜受害的女子,看似毫无关联,实则都是探子。她们聪明却可怜,几番被迫委身于云山、北邙和大周之间,过着屈辱的生活。萧青青的生父张员外,此人卑劣不堪,更是借她们的身子欺上瞒下、暗度陈仓,将权势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么算来,他死在赵氏手下也是活该,只是赵氏四人,身不由己、惨遭灭口,看着也着实可怜。
她们这两年都与云山一位叫沐清清的人有所往来,又受北邙的威压被迫为其传递消息。季红和雪主去查案时留了个心眼,找到了不少消息,可是找出了三种语言文字,令季红一时间分不她们是哪里的细作,只好带回来细细审。
“那张员外收了北邙的钱,将长安的城防、守备卖的一干二净;此举被赵氏知道了,她便设下一局让张员外暴毙;而云山、北邙得知此事,均认为赵氏不忠,便欲加害。只不过吕双先下手了而已。”裴麒将仵作反复检查而得出的报告交到李洛手上,“这几日属下找到了更多的线索,才将事情的全貌拼凑完整。那北邙竟是如此卑劣不堪,用完了无辜的女人,就在她们的酒水里下慢药,就算没有吕双那一剑,她们也必死无疑。”
李洛放下女术君方才熬好的汤药,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文书叹道:“怪不得吕双说平康坊都是细作。那么你的这些动作,想必已经打草惊蛇了?”
裴麒点头:“是。因此这些时日,我已全面更换了守备布防。如今的长安城守备森严,再也不会发生从前的事了。”
“做的尚可。赵氏几人,深陷污泥却仍行忠义之举,厚葬吧。另,我且问你,如此细作,你查到了几个?姓名、身份、原籍可知晓得?”
“十八位,均已知晓。现押在大牢。”
“那便贴出告示,就说什么也问不出来,全砍了,有其他线索者重赏。至于私底下,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问出点东西来。若有实在问不出来的,就放了她们,重新生活吧。”
“是。”裴麒顿了一下,仍低头听令。
“对。刚才你说什么?二哥还做了什么安排?”
“王爷怕明年焰魂将再度现世天下大乱,早已命我们在各处准备。前些年北地干旱、南方涝灾,王爷痛心不已,这几月王爷陆续派人前往北地疏通河渠。”
“先皇在世时,这件事情不是父王在办吗?”李洛一听疏通河渠,便想起那阵子父王日日往宫里跑、商量开凿运河之事,“父王此番可会前来?”
“此事王爷未在信中提过。王爷只说陛下登基以来,有意为北地百姓谋福,王爷便推了一把,促成此事。另外,属下已经将长安城内外消息均上报王爷,想必援军很快会来。因此,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公主殿下怕是......不必前往荻丽国了。”
眼下正是秋收之际,北邙屡屡扰边却无甚大动作,想必粮食还未收上,但若是一开春粮食吃完了,那怕是要......因此李霩在信中还与裴麒说,开春前务必将两位番邦公主送回去,并将李洛安全带回金陵城。
“也可。既然荻哲都来了,那省得我再跑一趟。”李洛捏着药碗的口,仔细看着、自言自语,“可是阵法,出自百罗国,为何穆图易君会有解药?”
现在仔细想来,这个人真是奇怪的很。明明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却又几次三番与裴麒周妶纠扯不清,像是在为宸王做事?他的手下害我,他又救我?他的亲人在云山呼风唤雨,他却不躲、不回、还要随着我们云游长安?
他想干什么?这样好玩吗?
眼下的长安城既然是鱼龙混杂、箭在弦上之势,那么我可还要在此处逗留?但是两位公主已经送来了大礼,也说了要在长安过生辰,我这么一走了之也似乎不好。
那便在长按过了生辰,再行决定去留。
哦对了!
“裴麒,荻哲所说的两本书,《古草经》和《全医注》,我想御书楼是有的,赶快去信一封让二哥帮忙找蕴魂草。仔仔细细的找!”
裴麒应了声是,便带上季红一齐退下了。
雪主看着李洛往窗外望地出神,也笑着退下,说要去筹办生辰了。毕竟接下来几个月对三位公主来说,都是第一次在长安过生辰宴,一定要办的特别些。
身体大好了,可是外头的天气却愈发寒凉了。往年这时候,父王母亲总会给自己的屋里多增添些炉火。这是第一次在外头,不知道远在金陵的家人们过的怎么样。
执羽和杨翼一个活泼一个稳重,扶笙和挽琴一个勤勉一个爽利,想必能把公主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吧,就像周姞、周妶把我照顾得很好一样。
“周姞周妶!再盛碗汤药来!”李洛想到不久之后,也许就能和家人见面,心中又燃起点点暖意:我一定要好好地、健康地回去,永远完整地、长寿地、快意地活着。
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