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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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灯影绰约金陵城

大周天宝十八年,就在李洛成为平国公主这一年,恰逢皇帝大寿,万国来朝。仅仅是送上来的贡品就差点排满了宫前的朱雀大街,禁军派了几个小队,搬了一天一夜才入库。

好多国家的使臣腊月就来了,鸿胪寺卿方大人那几个月也是忙的脚不沾地,恨不得飞起来。使臣们的一应用度他都要问过一遍,多了不行、少了不行、冒犯了别人的不行,稍有差错就是两国邦交的大问题。

(一)

“麝月国气候湿润,多草木山川,以树神为尊。此次来访的是二公主,喜欢......不喜欢......这些注意了。”方大人一到署衙,就开始张罗各种公事,“百罗国地处大周西边,境内一半沙漠一半草原,崇拜狼和马。把这道马肉撤下!你不想活了吗!”

他大手一甩,上报的菜品单子正好打在膳品官头上,惹得小官抱头叫屈:“下官不敢了!求大人饶命。”

边上一个机灵的小官凑上前去,打掩护道:“大人息怒,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看这份荻丽国的菜品单子如何?还有和抚国的下官也拟好了,选的都是他们爱吃的。”

方大人接过单子细细看了几眼,凑合还行,他心想。“加上x鲜鱼片和蒸羊肉吧,这也是大周的特色菜”。

他合上纸,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翻开单子,指着空白处道:“听说和抚国小公子喜欢甜口的,妃子笑也呈上去吧。”

“是。回礼的清单下官也备好了,稍后就送来给大人过目。”两个小官汇报完了差事,终于呼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下去了。

接着方大人又送走了两拨人,明明事情办的还可以,可是他还在犯愁。

年前下面的人就来报了:译署的人手不够。几个外邦的王子公主,想要趁着过年好好感受一下大周,结果就耐不住了,三天两头跑来署衙要人,美其名曰“向导”,实际上就是陪玩。

方大人那段时间,费了苦心的调整了人手,勉强够用了,谁知年一过,这糟心事又卷土重来:琼池宫的事情闹了一个月,宫中人心惶惶,整日担心受怕。皇帝病好后,很是精神了一阵,便隔三岔五下令鸿胪寺的官员带使臣出游:一来略尽地主之谊,而来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毕竟人一多就喜欢在屋里八卦。

方大人忙的焦头烂额之际,又听说有个和抚国的小使臣,某一天在朱雀大街遇上了困难:钱没带够。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没人听得懂,急得跑回马车跟少主哭诉。结果这时候,就有翰林院的几个侍读经过,顺手救了场子。

那日在大街上看热闹的老百姓说,其中有位皇甫先生,会好几门外邦话。他简单问了几句就把事情解决了,还带着少主买了好些东西。

方大人桌子一拍,立马找陛下商量调几个翰林院的侍读来。于是皇甫焱就接下了这个差事,留下几个书童,自己做向导去了。

(二)

他想,这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决定。

从前的自己只是埋头读书,一意孤行地认为把书读好了就能出头,就能光宗耀祖,就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他做到了。少时家道中落,母亲尝遍艰辛才将孩子们拉扯长大,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吃咸菜、读圣书,渴望汲尽先人的智慧,一朝扬名。

中了状元之后,生活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买菜会便宜,媒人会主动上门,就连白墙黑瓦的家中都冒出了许多亲戚朋友。年迈的母亲被搅合的彻夜不眠。他气不过,将人通通赶了出去。

当他怀着热血和忠诚,顶着一身光环入朝就职后,很快便被甩了下马威:因言获罪,交恶于陇西节度使。皇帝感念其才华,调职翰林院才保住他。整日读书、教书的清闲日子,也算是为他免去了烦扰。

可是为何,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却并不快乐?金榜题名时不快乐、风光就任时不快乐、看着学生纯真无邪的脸依然不快乐?

只有去江南调粮时,去两湖找楚贤妃时,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看着宁静悠远的深山密林,我才会觉得自由舒畅。

万卷书下,万里路前,眼中的漫漫长夜被光芒撕碎,仿佛困在琉璃盏中的将息之火,冲破瓶颈、一朝燎原。

现在,我要砸碎这樽华美的、刚直的、束缚我生命之火的琉璃盏。我要去看看广阔的世间,丈量脚下的土地。

(三)

“这个东西,喜欢吗?大人?”年轻的和抚国少主苍云照之,好奇地望着皇甫焱,一顿一顿的说着蹩脚的大周官话。他观察皇甫焱很久了:从方才踏入这家古品店开始,向导大人就盯着这樽好看的琉璃盏半天。

身旁的小厮挑了一大串新鲜的玩意儿,叽里咕噜的展示大周的东西多美,多神奇。待到付钱时,又没听懂到底该付多少银子,再一次向皇甫大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皇甫焱依然在望着琉璃盏发呆,苍云忍不住上前询问。

“哦,苍云大人,在下方才走神了。”皇甫焱看着怀抱众多物品着急付钱的小厮,又望向那位把三十八两银子说了三十八遍的老板娘,无奈笑笑。

一时出神,竟然耽误正事了,不该,不该。

随后,他领着小厮走向柜台,说了几句番邦话付好了钱,完美的解决了可能到来的争端。

看着几个随从将东西陆续搬上马车,皇甫焱随着少主迈出了店铺:“这条朱雀大街是大周最宽阔繁华的路段,沿街摆满了店铺。咱们若是走到更深处去,还有很多小巷子小馆子。”

“我知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大周的这句话,对吧?”苍云气定神闲的走着,时不时四处张望,冒出一两句中原话。清秀的狐相脸微微泛起红晕,似乎在求表扬。

皇甫焱果然注意到了,不动声色地夸奖了一番。“苍云大人学识惊人。短短一月,便会说大周官话了。”

苍云照之害羞笑了笑,细长的丹凤眼弯成月亮的弧度:“谢谢。很早、父亲大人、就鼓励我、学习。”今后也想将大周的文化,拿到和抚国发扬光大,请务必做我的老师吧!

他心里呐喊着,却被街上一队人马吸引了眼球。

(四)

大周民风淳朴,见到当街打人的事情当然不会放过,于是沿街的客人、路人、店铺掌柜甚至城卫军都纷纷赶来劝架。

就连路过的蚂蚁都来凑热闹。

因为场面一度混乱到,两位贵夫人的胭脂水粉、糕点小吃、珠翠金钗通通碎了一地,连专门给李霙带的冰糖葫芦都碎成了渣。

原来那两位贵夫人便是李霙纳的奉仪——梅夫人、菊夫人。两人同日进府,且都是善良单纯的女人,因此平时相处很愉快,经常结伴出行。今日李霙在府里说要吃零嘴,两人便出门去买,结果路上竟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破烂旧衣,在金陵城中穿梭奔跑。她忍着泪水,藏起慌张的心跳,一次又一次躲避身后的“追捕”。就在她即将找到一处藏身的小巷甩开他们时,不小心冲撞了两位夫人,就这样引起了骚乱,暴露了自己。

李霙、雪主和李洛收到丫鬟的消息,匆忙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几人围在巷口,吵得正欢。他们听了三言两语,便知道事情的大概。

“好啊,转眼攀上了贵妇,就忘了自己出身了是不是?”气的吹胡子瞪眼的,就是这位人高马大人称“花是其”的男人,他本是外邦人,年轻时在北方经商,后来生意做大便到金陵来开疆拓土了。手里有了些小钱就想找个中原女人传宗接代,可是自己是地位低下的商人,于是只能在春香楼里偷了一个小女人,凑合过日子。

谁曾想迎进门半个月,她偷摸便跑了。

“出身春香楼又如何!”灰头土脸的少女抹了一把泪,梗着脖子哭喊道:“谁不是从娘胎里清清白白出来的!若不是家父早亡,母亲病逝,我沐清清又怎么会流落至此!”

眼见春香楼的老鸨此刻便在人群中看戏,她伸出布满鞭痕的手臂,指着老鸨就骂:“就是你!我举目无亲被你骗进春香楼!我辛苦存下的赎身钱被你搜刮。我被偷走受尽欺辱,你却拿了银子装不知情!大家评评理,世上怎么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女人!”

刚一骂完,她就哭哭啼啼地倒在一旁的梅夫人的襦裙下。菊夫人本因她撞碎了东西而发火,结果听闻她的悲惨遭遇,也动了恻隐之心,在大街上就骂起对面的花是其。

皇甫焱和苍云也悠哉游哉的赶来看戏了。只是看见人群对面的三位学生,皇甫焱的头突然痛起来:他们怎么来了?他们要干什么?

大街上的吵架声更大了,恨不得又要动起手来。局势渐渐控制不住,城卫营的官兵一面疏散人群,一面劝说几个人到衙门报案。沐清清一听见衙门又哭了,说自己的老爹就是被官差害死的,哪怕两位夫人让自己做牛做马也绝不想去官府。

“夫人求求你了,您一看就是好心肠的!我给您做一辈子苦力都行,求您收了我吧!”沐清清使劲摇晃着梅夫人的玉手。心里默念着:一、二、三......

若是数到十下梅青青都无动于衷,那便去求菊芳,总之你们东宫建祁王府我是入定了。

两位夫人也略慌了神,虽说买一个丫鬟倒也能做主,可是花的是王爷的钱,这可怎么办?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人群中的李霙,仿佛在等一个点头。

七、八、九......梅青青你不会真的这么无情吧?我们都叫一样的名啊!

“沐姑娘有礼。”李洛走了出来,朝沐清清笑着说:“奴家是东宫五郡主的贴身丫鬟,郡主心善,有意买你入府。”随后,又望向花是其和那没心肝的老鸨,掏出一锭金子丢过去,“至于你们,想必也愿意拿上钱滚蛋吧?”

“愿意!愿意!这就滚蛋!”老鸨眉开眼笑地爬过去捡了金子,转身就奔向春香楼,丝毫不顾后面紧追不舍的花是其。

(五)

一场闹剧看着就这样化解了。不能的!怎么可以呢!我好不容易来到了金陵!历经这么多波折才打听到他,眼看着就能入府了,怎么在关键时刻冒出来五郡主!

“怎么了沐姑娘?”都把你救出苦海了,怎么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难道是觉得自己青春貌美,不想服侍五郡主?”原来你真的是冲着李霙去的?

李洛冲着雪主和李霙眨眨眼睛,笑一笑,传达出:我给你们探好了,来者不善哦。

一直在看戏的苍云也笑了起来,不过他不是每句话都听懂了,于是刚才的场景在他眼里就成了......失散多年的三姐妹哭着认亲,然后从天而降一位女侠,救下了这个位凄惨的妹妹。

他高兴的用磕磕绊绊的大周话,把自己的推测说给皇甫焱听,说到激动之处卡住了,又换成自己的母语,叽里呱啦的说起父亲大人也有很多夫人,自己有很多妹妹弟弟......

皇甫焱的笑声和沐清清的下跪声,一齐撞入所有人的耳朵。时间仿佛在冲击下静止了一刻,像是铜壶滴漏的最后一滴水,无法落下。

“求建祁王成全!”沐清清朝着李霙的方向跪下,带着故作娇柔的哭腔,双臂伏地重重磕头。她早就推测出李霙的相貌,当初那两个丫鬟奔向王府报信带回他的时候、两位夫人双双看向他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了。

李霙你真的来了?那就上钩吧!

“当年王爷在北地救了我,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了王爷!”她努力挤出一滴泪,脑海里疯狂思索着该用什么身份接近王爷呢?六娃!有了!

“您还记得六娃吗!我是同村的清清啊!当时六娃饿着肚子,我把仅有的一块冷馒头给了他,可是......”他应该没了吧?到底还活着没?算了那就不说他了。

“自从王爷回宫复命,奴家就再也忘不了王爷!求王爷再发善心,让奴婢留在您身边报恩吧!”为了做戏做全套,她还回头与两位夫人拜别,“小女子身世凄苦,幸得两位恩人相助,下辈子做牛做马一定报答恩情!”

雪主与李洛面面相觑,两位奉仪也尴尬不已。大庭广众之下指出王爷的身份,又做出这番腔调来,实在难说她是单纯还是别有目的。

倒是李霙,似乎久久沉浸在过去的创伤中:他没能救下六娃,就赶回去匆匆复命。眼里的光暗淡下来,朱雀大街上最风流不羁的少年,此刻心事重重,怔在原地。

就在皇甫焱聚精会神的看热闹,而苍云又孜孜不倦的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雪主发话了。

“沐姑娘,既然心心念念想去王爷身边伺候,那我们郡主也不强求。只是望姑娘记住,今日救你出苦海之人是郡主,往后见到了她,更需好生侍奉。”

看着沐清清又哭又笑的磕头说“谢谢姑娘”,雪主和李洛四目相对,心下有数了。

“两位夫人,王爷有些累了,请好生扶着回去歇息吧。”雪主向她们递了一个眼色,便拉着李洛走远了些,假装回去向五郡主复命了。

回过神来的李霙自然也接受了姐姐的安排,带着奉仪坐马车回府了。今日匆忙赶来,原是怕两位小妾出门惹上了什么事,没想到折腾下来收了一个丫鬟。他的心里又是宽慰、又是沉闷、又是不知所措。想让她在府中好好生活,又想她拿上银子远走高飞。

她的出现,让北地的生活又星星点点的浮现在眼前,他不敢面对,亦不敢想起。闭上眼尽是老幼妇孺的哀嚎,和那一望无际的、干涸光秃的农田。

心绪沉浮,搅得他又累又愁。两位夫人默默地捶腿,一言不发。

马车外,月亮远远挂在天边,又紧紧甩开道旁的大树,跟随着马车驶向王府。朱雀大街华灯初上,与傍晚的疏星一同争辉。

(六)

“姐姐也看出来她有问题了?”李洛走在大街上,看看路边小贩匆忙收拾摊位,又看看酒楼饭馆里人来人往,漫不经心的问起了雪主。

雪主一听,便笑了起来:“嗯。我总觉得今日的种种是她有意为之。”或许她曾在北地挨饿,或许她孤苦凄惨、流落风尘,可是接近李霙就是她计划好的。想要脱离苦海,去哪里伺候不是伺候?非要往建祁王府去?

“要是今日没有冲撞两位奉仪,以后也一定会找机会接近王府。”李洛点点头,继续回想起细节,“还有我并不觉得她流落风尘。她也未曾去过北地。”

雪主忽而一顿,又喜又惊:“说说为何?她今日提起六娃,万分动情、声泪俱下,可是我却说不出来哪里奇怪。你注意到什么了吗?”

要说注意到的,可多了。李洛细细与雪主讲来。

跪下的身姿、行礼的仪态、说话的用词与气度等等,均能看出曾是大家闺秀。而贫苦出身的风尘女子,往往自卑怯懦,或是极尽谄媚。至于为何出身春香楼,也许是家境败落,也许是栖身之所,总之绝非是她在大街上故作撒泼打滚闹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这些?”雪主疑惑地她,先进她也不过十多岁,风尘之事如何晓得?李洛默默伸出小手比了个“六”,两姐妹会心一笑。

李霙怎么什么都说!从春香楼到怡香苑,试问哪位姑娘没听过“梅溪公子”?连名不见经传的楚珊都唱着“花落梅溪雪未消”一举成名,做了怡香苑头牌。也许是沐清清与春香楼达成了什么交易,用于接近李霙,后来意外被“偷走毒打”才出逃。她先是攀附两位夫人,后又搬出六娃,足以见得对李霙很了解。

可李洛确定,她未曾去过北地。

“没认出我情有可原,没认出姐姐,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姐姐当初可是与六哥一起上北地的。”夜晚的金陵城凉风吹拂,李洛裹了裹身上的湖锦陂帛,“而且她入府之事还是姐姐应下来的,她估计高兴傻了,都不想姐姐的身份。”

由此可见,此人虽机灵,却大意;有些胆量,却也莽撞。“如今是她在明,我们在暗,把她放在六哥府中,好过放在外头任其作乱。”

雪主恍然大悟之余,深感同意。既如此,那就派个麻利的好好看着她。

两姑娘随意走了一会儿,便想折回宫中用晚膳。今日下午收到消息就匆匆赶来,看完了好一出戏折腾到现在,确实有些饿了。

正商量着晚膳是去顺德殿吃还是东宫里吃,就看见皇甫焱领着一位华服少年来了。街上人来人往,灯火通明,衬得少年的锦服流光溢彩。他微微一笑,躬身行礼。

“两位殿下,这位是和抚国少主苍云大人。”皇甫焱拉着苍云上前来,向李洛和雪主介绍,“方才之事,大人与微臣也在暗处看着。”

不知两位殿下用过晚膳了没?若是未用过,少主大人想......不对,两位殿下确实未用过饭呢,不能这么问。

苍云大人感念两位殿下侠义,想邀请......也不对,苍云只是少主,还未正式继承家主之位,如此说话是对大周公主大不敬。

“两位姑娘、我想、邀请、吃饭。”正当皇甫焱纠结怎么开口时,苍云直率得表明了来意。夹砂管看江两位姑娘落落大方,能说会道,他觉得很新奇,就是想请她们吃饭。听闻秦淮两岸风景甚美,人多热闹,他便想交上几位朋友,好好感受下大周的风情。

李洛与雪主也被这直白的邀请惊住了。虽说朝廷并未禁止与外邦贵族交往,不过若她们真的赴约,这怎么看怎么怪。

不过雪主倒是胆子大了不少。反正有皇甫焱带着倒也不尴尬,父王问起来就说是路上遇见的就成了。“走吧玥珑。”她笑着一把拉住李洛,另一只手取下腰间玉佩甩给皇甫焱的小厮,“给东宫带句话,就说平国公主和本郡主出来放风,遇上师父了便留了饭。让父王和贵嫔娘娘不用担心。”

李洛眼疾手快又补了一句:“也去顺德殿通传一声。我酉时三刻回。”

小厮领着旨意,马不停蹄的赶回宫中复命,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七)

船夫悠悠地划着桨,平静的湖面随即荡漾起一阵阵涟漪;两岸的丝竹声和歌女婉转的吟唱,如烟如雾,飘荡在画舫的上空。

李洛随着画舫的律动摇晃着身体,似乎在与舞女同欢同乐。文邹邹的皇甫焱开始拉着苍云吟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苍云听的一知半解,也学着皇甫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雪主尝了两口菜又放下筷子,靠在李洛的肩膀上,慵懒地看着一拨拨的歌舞。“终于知道李霙的日子多么爽快了。”整日里莺歌燕舞,佳人怀抱于两侧,这神仙日子谁不想呀。“不过你觉没觉得,李霙好像变了?”雪主歪着脑袋问起了李洛。

从前他很坏的,总是欺负你,父王和苏贵嫔也不怎么管教。后来长大些了就开始留恋烟花柳巷,有时候大清早的翻墙回来,身上全是胭脂味,不用想也知道去了哪里。

可是从北地回来以后,他好像变得乖巧了许多,就像一头年幼、狂暴的小兽,开始学会留心别人的喜怒哀乐。建府了之后,他买了自己很喜欢的两个花魁,然后就很少去春香楼了。不是在府里吟诗唱歌,就是下棋作画。不像二哥整天忙个没影。

“以前那些官儿还喜欢给李霙送美人,现在都改送字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送礼无门,谁能想到他有今天。”雪主说完,没听见李洛的回答,就戳了戳她的脸。

“师父也变了很多,你不觉得吗?”李洛低头看看她,又努努嘴,只见皇甫焱拉着一杯倒的苍云唱唱跳跳,搅合得李洛和雪主也醉着画舫歪来倒去。师父以前喜欢的不是这样的诗词,他可稳重了,心里想的就是怎么做学问、怎么当好官儿。你看这喝醉酒引吭高歌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河清先生夺了魂。

“来!喝!”一声高亢的醉酒之音吓得船上的人一激灵。“昔日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今日便是我皇甫焱重生之日!干了这碗酒,大江南北做朋友!”苍云也闭着眼睛,醉熏熏的应和“做朋友!”笑得雪主打翻了酒杯,浸透了李洛的陂帛。

画舫缓缓驶入热闹的河道。两岸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绚烂的烟花一声接一声响彻夜晚的天空,斑斓缤纷的光芒照出一道道妙曼的剪影。画舫似乎来到怡香苑的后方,岸边栏杆上挤满了围观的公子、小厮,似乎是在等什么歌舞节目。他们纷纷伸脖子、挥着手臂,朝楼上喊:“珊珊!珊珊!”呼喊声一浪更比一浪高,震得画舫微微颤动。

雪主只能放开了嗓子,大声跟李洛说话:“听皇爷爷的意思,是要让师父调去鸿胪寺当差,给到访的各国使团做向导。以后师父可是奉旨玩乐,那你呢,你又为何出宫?”

“去看看天地广阔!”李洛也吼着回话,“不出门怎么行万里路呢!师父不也从万卷书里走出来了吗?”她给师父斟了一杯酒,又续上几个菜,便继续窝在塌上笑眯眯地看歌舞。

“好徒弟,志向高远!正合我意!”喝醉的皇甫焱早就将君臣之礼抛诸脑后,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拉着苍云炫耀,“看到没,我的学生!今后山高海阔!一起走天下!”

雪主倚在李洛身边笑:“玥珑你跟着先生发什么疯!我看你就是想出来玩儿了。顺德殿呆了一个月闷坏了吧?”

“珊珊!玩儿一个!玩儿一个!”男人们的呼喊从两岸响起,打断了画舫的笑声。人群中都是关于楚珊的窃窃私语,“听说花魁要唱新曲,咱们也看个热闹去!”

“来了来了!楚珊来了!”画舫上看着歌舞的四人,慵懒的、娇媚的、瞌睡的、醉酒的,纷纷抬眼看向岸边帷幔飘飘的怡香苑。楚珊穿着一身素雅的襦裙,未束起的乌发似瀑布般倾泄而下,细腻的发丝犹如臂上的陂帛,随风飞舞,婉转多姿。

她简单盘起鬓边和额头的发,露出精致的眉眼;两支五彩鎏金簪随着轻慢的步伐,闪烁着奇幻的光彩;凤眼微扫,朱唇轻启,低沉婉丽的歌声如天籁般回荡在秦淮河。

一曲毕,她又仔仔细细看过楼下的每一位来宾,难掩暗淡之色。

“好!”皇甫焱一身酒气奔涌而出,猛地站起为楚珊鼓掌。看着岸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喊得响,他也毫不示弱,憋足一口气开了句气壮山河的“你,好得很!”随后便摔下来,倒地酣睡。

周围的看客纷纷指着河中央的画舫,哈哈大笑:“哪儿来的醉汉!把咱们珊珊吓的!”,雪主连忙搭把手扶起皇甫焱。

苍云看着李洛,李洛看着楚珊,楚珊远远地看着雪主。

她眼中亮起秦淮两岸的灯火、亮起明明灭灭的烟花,亮起夜空的疏星和明月。

找到你了。

她款款一笑,在看客们优雅或粗鄙的挽留中,转身融入剪影。

(八)

“你们大周、好热闹。”苍云喝了些醒酒茶,转眼又精神了一些。他看着两岸的繁华景象,所有中说不出的羡慕。

同住鸿胪客馆,百罗、麝月、荻丽国的使臣都已经出游三次了,回来的时候跟苍云声色并茂的讲平康坊的美人、道政坊的百货,还给他尝新酿造的黄醅酒与茗茶。这才是他第二次出游,还有好多没看过没玩过,他心中酸酸的。

“公子远道而来便是客人,”李洛收回看向雪主的目光,以茶代酒饮了一杯,“苍云公子有什么缺的,请尽管向鸿胪寺提。”

“我可以、跟你们、出来玩、吗?”他想到一些规矩,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男女有别,大周有这个话。我们坐、两个、马车?”

李洛一听便明白了。她知道和抚国远隔重洋,交通不便,因此这次皇上大寿,和抚国只派了一队人马朝贺。想必苍云公子他很孤独。

“我......”她刚想说我会为你找些朋友,身边就静悄悄落下一道黑影。苍云吓的往后跌坐,却在刹那间被那股力量拉起。

“公主,时辰已到,王爷请您回宫。属下红尘。”红尘稳稳落在李洛身旁,轻声传出两句话。

“你是二哥身边的人吗?身上有二哥的味道。”雪主看着醉酒的皇甫焱,又向红尘吩咐道:“我们来的时候有东宫的马车,麻烦你了。”

“属下已安排好,请跟我来。”他接过船桨,三五口茶的工夫便来到上岸处。早上随行的宫仆早已守在马车边。“苍云公子,天色已晚,请早些回客馆休息。”红尘麻利地将两位公主请上回宫的马车,丝毫不给苍云照之留任何机会。

马车缓缓启程,她掀开帘子,郑重告别这位一面之缘的小公子。“公子保重。我走了。”看着翘首期盼的苍云,李洛终究未答应。

不仅是考虑到两人身份的差距会造成不必要的矛盾,更考虑到自己出宫的目的。

之前她回答雪主说要去看天地广阔,她确实想出宫周游,却并未只为了赏玩大好河山。就在前两个月,她看见二哥照顾重伤归来的红尘时,才得知了很多外界的事。

刘三姑、伍正、失去下落的蕴魂草和神剑,云山,北邙,远道而来的各国使团.....各方势力在此处暗流涌动.一切的真相便有可能藏匿在灯影绰约的金陵。

当然更有可能,藏在无边无际的城外。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在推着她往外走,去寻找延续生命的钥匙。

(九)

马车缓缓驶向宫门口,楚珊早已换下一身素装,穿着两年前的旧衣服,立在晚春湿润清凉的夜风中。

“民女艺名楚珊,乃是怡香苑花魁。原名柳青青,家中父母已于两年前大旱中离世,祖母和弟弟柳娃不幸饿死。”

“民女幸得五公主和六殿下相助,才留得性命。这两年来......”她的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轻柔的声音变得呜咽。

“这两年来,民女穿过新衣旧衣,枕过软榻草席。走过了半个大周,这才辗转来到金陵,打听到两位殿下的行踪。”她跪下磕头。

清露挂在惨白的脸上,眉目低垂,声声抽泣。柔弱的身躯挺得直板,跪的响亮,宛如夜风中折断的白花。

“今日在画舫得见五公主,求公主收我为婢,我愿当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

车帘缓缓升起又缓缓放下。

马车终于驶入宫中。

空旷的朱雀大街再无一人,只余渺远、微弱的打更声点缀百姓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