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全三册(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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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同僚:又作“同寮”。旧指同一官署的官吏。《诗·大雅·板》:“及尔同僚。”朱熹《集注》:“春秋传曰:同官为僚。”。他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起复:封建时代,官吏因父母之丧离职,守孝期满后重新出来做官,叫“起复”。这里泛指一般开缺官员被恢复任用。宋赵升《朝野类要》卷三:“起复:已解官持服,而朝廷特再擢用者,名曰起复。系此二字,或已年及致仕或在降责中,朝廷再擢用之谓也。”,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欢喜,忙忙叙了两句,各自别去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而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邸报:古时官府传抄的新闻记事。邸,原指朝觐京师者在京的住所。《汉书·卢绾传》:“舍燕邸。”颜师古注:“诸侯王及诸郡朝宿之馆在京师者谓之邸。”后亦泛指王侯和大官僚办事或居住的府第。汉代的郡国、唐代的藩镇,都在京城设邸,邸中传抄皇帝诏令和臣僚奏折以及有关情报,报导给诸藩官员,叫“邸报”或“邸钞”。清时又名“朝报”。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四:“今之朝报,或曰邸报……又六科纶音册子,号晚帖,以当晚即知之,次日乃登邸报。”。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贱荆:也叫“山荆”、“拙荆”或“荆妻”。《太平御览》卷七一八引《列女传》:“梁鸿妻孟光,荆钗布裙。”荆枝作钗,粗布为裙,形容妇女朴素的服饰。旧时因以对别人谦称自己的妻子为“贱荆”。,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行,此刻正思送女进京。因向蒙教训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弟已预筹之,修下荐书一封,托内兄务为周全,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弟于内兄信中注明,不劳吾兄多虑。”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进谒。”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一家,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之流,故弟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又说:“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打点:这里是安排、料理的意思。《京本通俗小说·菩萨蛮》:“买办什物,打点完备。”,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原不忍弃父而去,无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已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如何不去?”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了“宗侄”的名帖名帖:即“名片”。明清时官场拜谒,用红纸书写官衔、姓名,拜访时,投以通名,称为“名帖”,又叫“名刺”。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名帖”:“古人通名,本用削木书字,汉时谓之谒,汉末谓之刺,汉以后则虽用纸,而仍相沿曰刺。”,至荣府门上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像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的是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极力帮助,题奏之日题奏:明清两代,奏章有题本、奏本之分。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章奏异名”:“今本章名色,为公事则曰题本,为他事则曰奏本。”清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一:“俗以章疏为本,不知始于何时,古未有此。今时章疏,有题本,有奏本。凡奉部文成例而行者,谓之题本;有私意启请者,曰奏本。体例各不同也。”乾隆中叶之后,已没有这种区别。这里泛指奏折。,谋了一个复职,不上二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应天府:明代建置,宋代称建康府,元为集庆路,朱元璋建立明王朝,曾建都于此,因升为应天府。正统六年,定为南京,所辖府县甚多。清改为江宁府,府治即今南京市。这里是袭用旧称。,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府打发轿子并拉行李车辆伺候。这黛玉尝听得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穿吃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多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自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悬挂于厅堂、亭榭、门顶或墙上的题字横牌。清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八:“明季,仕宦家居者,台司守令必作匾以赠,盖巡方守土之官,例与乡绅有赠遗,而匾特侑仪者。有司承奉,朱漆金书,务为侈美,而赀郎任官则惟恐不多,必丐求以得之。”,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敕造:奉皇帝命令建造。敕,特指皇帝的诏书。清顾炎武《金石文字记》:“汉时人,官长行之椽属,祖父行之子孙,皆曰敕……至南北朝以下,则此字惟朝廷专之。”。黛玉想道:“这是外祖的长房了。”又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却不进正门,只由西角门而进。轿子抬着走了一箭之远一箭之远:即“一箭道”。宋法云《翻译名义集》卷三“数量”:“一箭道,嘉祥云二里,或云取射垛一百五十步,或云百三十步。”,将转弯时,便歇了轿,后面的婆子也都下来了,另换了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抬着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垂花门:旧时府第内院之院门,称“垂花门”。门作悬山顶,前后出檐,左右下垂木雕莲花瓣等花饰,故名。女眷乘车出入,皆在垂花门外上下车。,众小厮又退了出去,众婆子上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

林黛玉扶着婆子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超手游廊:自二门起,向两边环抱的走廊叫“超手游廊”。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七:“浮桴在内,虚檐在外,阳马引出,栏如束腰,谓之廊。……随势曲折,谓之游廊。”,正中是穿堂穿堂:供人穿行的厅堂。坐落于前后两院落之间,正中有绿油屏门四扇,无事不开。,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屏风:陈设在室内为挡风或阻隔视线的用具。。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房:即“听事”。本指官府治事之所,后也指私宅厅堂。清震钧《天咫偶闻》卷十:“内城则院落宽阔,屋宇高宏。门或三间,或一间,巍峨华焕。二门以内,必有听事。听事后又有三门,始至上房。听事上房之巨者,至如殿宇。”,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穿山游廊厢房:穿山,亦称“钻山”。山,指山墙,人字形房屋两侧的墙,因其上部成山尖形,故称。从山墙上开门接起的游廊,叫“穿山游廊”。厢房,指四合院落内东西两边的房屋,其尺度较正房略小。,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上来,说道:“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帘子打帘子:清代礼节之一,主人和客人、下级和上级、晚辈和长辈,一同进门时,主人、下级、晚辈应先至门前躬身把帘子打起,让别人进去之后,自己再进去。,一面听得人说:“林姑娘来了!”

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立之人,无不下泪,黛玉也哭个不休。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黛玉一一拜见了。贾母又叫:“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初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鹅脂:亦作“鹅肪”,比喻白润。,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不过叙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女孩儿,所疼者独有你母,今一旦先我而逝,不得见一面,教我怎不伤心!”说着携了黛玉的手又哭起来,家人忙相劝慰,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不足之症:中医病症名。多由身体虚弱引起,如气血虚弱,叫正气不足,脾胃虚弱,叫中气不足。,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休,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媳妇:这里指已婚的年轻女仆。夫妇共在一家为奴,妇便被称为某人媳妇或某人家的。,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金丝八宝攒珠髻:用金丝穿缀珍珠和镶嵌宝石而成的珠花髻饰。八宝,指金银饰物上镶嵌的各色珍珠、玛瑙、碧玉等。攒,簇聚。珠,指珠花,用珠宝穿缀成各种花形叫“珠花”。清翟灏《通俗编》卷二五“服饰”:“珠花:《释名》首饰类云:华,象草木之花也。妇饰之有假花,其来已久。其以珠宝穿缀,则仅著于六朝。”髻,近人王瀣批云:“按此‘髻’字,即今之头面也,故云‘戴’。《诗》‘副笄六珈’之‘副’,方密之曰:即魏晋所谓锳蔽髻耳。又曰:即叉髻。今以铁丝为圈,外编以发,名曰鼓(平声)。”,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朝阳五凤挂珠钗:一种作凤凰展翅朝阳形、口衔串珠的长钗。清代妇女首饰,于钿子上插挂珠子凤钗,皇族命妇用九支,称“九凤朝阳”;其他命妇用五支,称“五凤朝阳”。挂珠,钗上垂饰,以珠连串而成,多连缀于凤鸟的衔口上。“攒珠髻”、“挂珠钗”这里或暗写清代命妇戴的“钿子”。,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盘螭(chī)缨络圈:指一种上有盘龙和缨络饰物的项圈。螭,古代传说中蛟龙之类的动物。《说文·虫部》:“螭,若龙而黄。”缨络,亦作“璎珞”,用线缕联缀珠玉而成的装饰品。原为印度贵族之项饰,后随佛教传入中国。圈,指项圈,是清代大家闺秀的主要饰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指一种紧身袄。缕金,指以金线绣成的绣品。金线,亦称“锦线”,古称“金缕”,故曰“缕金”。百蝶穿花,指花蝶图案。大红,又称“猩红”或“猩猩红”。云缎,织作云形花纹的锦缎。一说,或即“库缎”,云锦之一种。云锦,为我国传统工艺美术丝织名。南京所产,始于南北朝,盛于明清。用提花组织,锦纹瑰丽有如云彩,故名。传统品种有库缎、库锦和妆花三大类。衣服前后两幅合缝处叫“裉”,腰部叫“腰裉”,腋窝叫“抬裉”。窄裉可以显出身材纤细,是乾隆年间入时而又流行的一种样式。,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五彩,指刻丝的纹饰。刻丝,在丝织品上用丝平织成花纹图案,与织锦和刺绣不同。宋庄绰《鸡肋编》卷上:“定州织刻丝,不用大机,以熟色丝经于木杼上,随所欲作花草禽兽状。以小梭织纬时,先留其处,方以杂色线缀于经纬之上,合以成文,若不相连。承空视之,如雕镂之象,故名刻丝。”又谓之“刻丝作”。明曹昭《格古要论》卷八:“刻丝作,宋时旧织者,白地或青地子,织诗词山水或故事人物、花木鸟兽,其配色如傅彩,又谓之刻丝作,此物甚难得。”清吕种玉《言鲭》卷上:“克丝作起于宋,通作刻丝,定州织之……极其工巧,故名刻丝。妇人一衣,终岁方就,盖纬线非通梭所织也。今则吴下通织之,以为被褥围裙,市井富人无不用之。”石青,矿物质的蓝色颜料,色经久不变。这里指石青色的衣面。银鼠,一名白鼠、石鼠。形略似鼬,毛短色白。《清一统志·奉天府五》:“银鼠:《金史地理志》:东京路产白鼠皮。”元熊梦祥《析津志·物产》银鼠注:“和林朔北者为精,产山罅中。初生赤毛青,经雪则白。愈经年深而雪者愈奇。……贡赋者,以供御帏幄、帐幔、衣、被之用。”清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一:“灰鼠毛之白者,名银鼠。康熙初年尚少,其价甚昂。”一说,即白貂,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九十七:“契丹耶律德光脱白貂裘以衣晋高祖,白貂,俗呼银鼠。”这里指银鼠皮做的袄里。褂,《清稗类钞》“服饰类”:“外衣也。礼服之加于袍外者,谓之外褂。男女皆同此名称,惟制式不同耳。”,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翡翠撒花洋绉裙:翡翠,本为鸟名。《说文》:“翠,青羽雀也。”这里指一种近似翡翠鸟羽色的蓝色。或称“翠蓝”。《扬州画舫录》卷一:“翠蓝,昔人谓翠非色,或云即雀头三蓝。”撒花,指用散碎花朵组成的图案。因其分布如撒花状,故称。洋绉,即縠,为丝绸品种之一,轻而薄,略带自然绉纹。;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形容凤姐俏丽而又狠戾的容貌。丹凤眼,即凤眼,言眼之秀美。明王圻《三才图会·身体·凤眼》:“凤眼波长贵自成,影光秀气又神清,聪明智慧功名遂,拔萃超群压众异。”三角,这里指目形略有锋棱。柳叶眉,比喻眉形如柳叶,言其细长清秀。元杨维桢《冶春口号》诗:“湖上女儿柳叶眉,春来能唱黄莺儿。”掉梢,形容眉梢微翘,斜飞入鬓的样子。,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辣子:同“剌子”。章太炎《新方言》卷三:“江宁谓人性狠戾者为剌子。”王瀣批云:“今南京犹有此称,言无赖也。余按《五代史·汉高祖纪》,有‘此都军甚操剌’语,注云:‘俗谓勇猛为操剌。’是‘剌’讹‘辣’也。”清借山《京师百咏》:“南京风浇多辣子,北京俗悍有闯将。甘心作孽行狭斜,大胆过人逞伎俩。”这里是泼辣、厉害的意思,含有戏谑之意。,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刻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休再题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茶果:即茶点。茶与点心之简称。北京话把糕点也叫“果子”。旧时在筵席前,或接待娇客,习惯先吃茶果。,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月钱:也叫“月例”或“分例”。旧时大家庭中,按照等级名分,每月发给其家庭成员和仆人的零用钱。? ”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熙凤道:“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去嬷嬷(mō):即乳母、奶娘。她所奶的男子所生的子女,称其为嬷嬷奶奶;她所奶的女子所生的子女,称其为嬷嬷老老。她所奶的人称她的子女为嬷嬷哥哥或嬷嬷姐姐。。维时贾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到底便宜些便宜:这里当“方便”讲。。”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那邢夫人答应了,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清油车来翠幄(wò)清油车:翠幄,指轿车上所围包的绿色车幔。清油车,轿车用木制成,车身需涂施油漆,上等木料用本色漆之,谓之“清油”。,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娘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大门内,至仪门前注7,方下车来。邢夫人挽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处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那边的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及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书房中请贾赦。一时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外道:这里是客气、见外的意思。。'”黛玉忙站起身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迟去不恭,异日再领,望舅母容谅。”邢夫人道:“这也罢了。”遂命两个嬷嬷用方才坐来的车子送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注7仪门:旧时官署、府第大门之内的第二重正门,称为“仪门”,取有象可仪之意。《江宁府志》:“府著,明初徙锦绣坊,大门之内为仪门,仪门内为莅事堂。”一说,也可称旁门为“仪门”,乃由“门”传讹而来。《通俗编》卷二四“居处”:“门:……《集韵》:,音移,凡门堂别出曰。《燕在阁知新录》:今府县衙门有正门,有旁门,旁门即门,世俗作仪门,讹。”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指两边的厢房与鹿顶耳房以钻山方式相连接。鹿顶,一作“盝顶”,建筑术语。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一:“盝顶之制,三椽,其顶若笥之平,故名。”这里指一种平屋顶,多用于大型四合院中厢房的耳房。耳门,应作“耳房”。耳房,附于正房两旁的小屋,如人之两耳,故名。《天咫偶闻》卷十:“内城房式,异于外城。……大房东西必有套房,名曰耳房;左右有东西厢,必三间,亦有耳房,名曰盠(疑系‘盝’字)顶。”也叫“耳室”。明张岱《陶庵梦忆》卷二:“造书屋一大间,傍广耳室如纱橱,设卧榻。”钻山,这里指厢房山墙上开门或开洞,与相邻的耳房相接。,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甬路:亦作“甬道”,指庭院中居中的路,多用砖石铺砌而成。清钱大昕《恒言录》卷五:“今人以庭中中道为甬道。”,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赐:旧指上对下的给予。”,又有“万几宸翰”之宝“万几宸翰”之宝:这是皇帝印玺上的文字。万几,《书·皋陶谟》:“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孔传:“几,微也。言当戒惧万事之微。”后谓帝王政务之繁多曰“万几”。亦作“万机”。《汉书·百官公卿表上》:“相国、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宸,北极星所在位置,后引申为王位、帝王的代称。宸翰,皇帝的笔迹。宝,帝王所用印章的专称。《新唐书·车服志》:“至武后,改诸玺皆为宝;中宗即位,复为玺;开元六年,复为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青绿古铜鼎:鼎,本为古代炊器,多用青铜制成,盛行于商周。明清时的鼎,大都是后世所铸,用以点燃香烟,礼敬佛像。青绿,指铜鼎上的锈斑。明黄省曾《吴风录》:“自顾阿瑛好蓄玩器书画,亦南渡遗风也。至今吴俗,权豪家好聚三代铜器、唐宋玉窑器、书画。”,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待漏随朝墨龙大画:漏,漏刻,古代滴水计时器,借指时间;封建时代,百官于五更前齐集殿庭,等待朝见,叫“待漏”。《文选》卷五九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文》:“奉待漏之书,衔如丝之旨。”唐李周翰注:“奏事上书,皆晨起,驻车待其刻漏。”随朝,依照大臣班序朝见皇帝。墨龙,用水墨画的龙。这种画,以雨天海潮中的龙为题材,以“潮”谐音“朝”,比喻朝见皇帝的荣耀。,一边是錾金彝錾金彝:在金属器物上雕刻花纹叫“錾”。彝,古时青铜礼器的通际。这里指用金银嵌错图案的古铜器。,一边是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椅子,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乌木:常绿乔木。木材黑色,重硬细致,有光泽,是著名美术用材。,镶着錾银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注8

注8“座上”一联:珠玑,珍珠。玑是不圆的珠子。这里指用小粒珍珠穿缀成的衣饰。这句意谓衣服上的珍珠与日月交辉。黼黻(fǔfú),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黼,黑白相次,作斧形,刃白身黑。《周礼·考工记·画缋》:“白与黑谓之黼。”黻,黑青相次,作两己相背状。《书·益稷》:“黼、黻、、绣。”疏:“黻为两己相背,谓刺绣为两己字相背也。《考工记》云:黑与青谓之黻,刺绣为两己字,以青黑线绣也。”这句意谓黼黻的图饰如烟霞焕彩。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注9,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金钱蟒:蟒缎中小团龙纹的一种。蟒,指蟒缎,因上面织有蟒形花饰,故名。引枕:一种圆墩形的倚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秋香色:一种淡黄色。原作“缃”,俗作“湘”或“香”。有老缃、秋缃、墨缃、银缃等分别。(见《雪宦绣谱》);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洋漆:指从日本传习的一种漆器做法。,左边几上文王鼎文王鼎:本为周代传国国鼎,这里指一种仿古的小型香炉。,匙箸香盒匙箸:小勺和火箝,烧香用具。明周嘉胄《香乘》卷十三:“香箸,拨火和香,总宜用箸。”,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汝窑美人觚:一种仿古的瓷器。汝窑,宋代著名瓷窑之一。窑址在今河南宝丰,古属汝州,故名。有天青、卵白、粉青等色,汁水莹厚如堆脂,棕眼隐若蟹爪,底有芝麻细小挣钉。较之官窑,质制尤滋润。(见宋缺名《百宝总珍集》卷九)觚,古代一种酒器。长身细腰,形如美人,故称“美人觚”。《陶庵梦忆》卷六记有铜制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茶具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椅搭:又叫“椅披”或“椅背”,用各种长条锦缎等做成的披在椅背上的一种饰物。,底下四副脚踏脚踏:一种常放在炕前或椅前垫脚用的长方形小矮木凳。清曹庭栋《老老恒言》卷三:“几下脚踏矮凳,坐时必需,凳之制,大抵面作方棂,仅供脚踏而已。……其两头如辘轳,可以转动,脚心为涌泉穴,俾踏处时时转动,心神为之流畅。”;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不必细说。老嬷嬷让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东边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了,打量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与别家不同。

注9炕:北方的一种床,用土坯或砖石砌成,下有孔道,可生火取暖。清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八“土炕”:“北人以土为床,而空其下,以发火,谓之炕。”清高佑《蓟邱杂抄》:“燕地苦寒,寝者不以床,以炕。室无东西南北,炕必近前荣(即前檐)。”清随缘下士《林兰香》第三十回寄旅散人评点云:“炕之制不一,本床也,周以板,烘以炭,名曰木炕;或砌以砖石,或筑以土堑,烧以煤曰煤炕;烧以柴曰柴炕。”猩红,像猩猩血的鲜艳红色。晋常璩《华阳国志》卷四:“猩猩兽能言,其血可以染朱罽。”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道注10:“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弹花椅袱:弹花,即“弹墨”,纹饰形式之一种,即在深黑色丝缎上洒线式推花,这种工艺,称为“弹花”或“弹墨”。椅袱,指用锦缎等做成的椅套。,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乃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斋戒:古人在祭祀或举行其他隆重仪式前,沐浴更衣,戒绝嗜欲,以示虔诚,叫“斋戒”。《茶余客话》卷四“斋戒之忌”:“斋戒不理刑名,不燕会,不听音乐,不入内寝,不问疾吊丧,不饮酒。”,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一玩笑,都有个尽让的。但我最不放心的却有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混世魔王:佛教传说欲界第六天“他化自在天”之主波旬为魔界之王,常率魔众破坏佛道。混世魔王,后成为我国古小说中某些神魔人物的浑名。这里是对宝玉的戏称。,今日因庙里还愿去还愿:旧时对神佛有所祈求,许下某种酬谢,叫“许愿”;而后实践这种酬诺,叫“还愿”。,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道了。你以后只不要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注10红绫袄青掐牙背心:绫,古代丝织物名。汉以后开始盛行。明张自烈《正字通·系部》:“织素为文者曰绮,光如镜面有花卉状者曰绫。”青,黑色的绸子。青,指玄色,即深黑色。清李渔《闲情偶寄》卷七:“大家富室,衣色皆尚青是已。”注:“青非青也,元(玄)也。因避讳故易之。”又云:“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迨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青矣。”掐牙,在衣服的滚边内,再加嵌一条很细的锦缎滚条,作为装饰,叫“掐牙”。背心,《在园杂志》卷一:“半臂窄衣曰背心。”《清稗类钞》“服饰类”:“半臂,汉时名绣,即今之坎肩也,又名背心。”

黛玉素闻母亲说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内帏:即内室,女子居处。这里借指女子。帏,帐子。;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所说,便知是这位表兄,因陪笑道:“舅母所说的,可是衔玉而生的这位表兄?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说待姊妹们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同一处,兄弟们自另院别室的,岂有得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的。若姊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采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有天无日:毫无畏惧和顾忌,随心所欲。,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忽见一个丫鬟来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倒座:四合院以北房为正房,称相对的南房为“倒座”。抱厦厅:回绕堂屋后面的侧室。,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影壁:即照墙,在门内或门外正对大门以作屏障的墙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向这里找他去,少什么东西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几个才总角的小厮总角:古时儿童束发为两髻,向上分开,形状如角,故称“总角”。《诗·齐风·甫田》:“总角丱兮。”疏:“总聚其发,以为两角。”后因代指儿童时代。,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左右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该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拂尘:用兽类鬃、尾或棕线制成,形如马尾,后有长柄,用来弹拭尘土,驱赶蚊蝇。俗称“蝇甩”、“甩子”。古时多用麈尾制成,故又称“麈尾”。,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布让:席间向客人敬菜、劝餐。。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亦只得随和着些,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以茶漱口:宋苏轼《仇池笔记》卷上:“论茶:除烦去腻,不可缺茶,然暗中损人不少。吾有一法,每食已,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出,而脾胃不知。肉在齿间,消缩脱去,不烦挑刺,而齿性便若缘此坚密。率皆用中、下茶,其上者,亦不常有,数日一啜不为害也。此大有理。”《老老恒言》卷一:“食后微滓留齿隙,最为齿累……煎浓茶候冷,连漱以荡涤之。”,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四书》:指《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南宋朱熹注《论语》,又从《礼记》中抽出《大学》、《中庸》两篇分章断句,并加注释,再配以《孟子》,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封建时代教育子女的必读之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惫懒:也作“惫赖”。这里是调皮、不顺从的意思。元关汉卿《窦娥冤》第一折:“美妇人我见过万千向外,不似这一小妮子生得十分惫赖。”! ”及至进来,原是一个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束发嵌宝紫金冠:紫金冠,又名“太子冠”,也叫“束发冠”,即把头发扎束在顶部的一种髻冠。明刘若愚《明宫史》水集“束发冠”:“其制如戏子所戴者,用金累丝造之,上嵌睛绿珠石。每一座,有值数百金,或千余金、二千金者。四爪蟒龙,在上蟠绕。下加额子一件,亦如戏子所戴。”紫金,即紫磨金,一种精美的金子。明曹昭《格古要论》卷六:“紫金:古云半两钱,即紫金。今人用赤铜和黄金为之。然世人未尝见真紫金也。”,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二龙抢珠金抹额:二龙抢珠,指抹额上的装饰图案。抹额,本是束额的头巾,后帽箍一类的饰物,也叫“抹额”。清平步清《霞外捃屑》卷十:“《西云札记》卷一:今俗妇女首饰,有抹额。此二字亦见《唐书·娄师德传》,又《南蛮传》,又韩愈《送郑尚书序》。《续汉书·舆服志》注,胡广曰:北方寒凉,以貂皮暖额,附施于冠,因遂变成首饰。此即抹额之滥觞。”《清稗类钞》“服饰类”:“抹额:束额之巾也,亦曰抹头。抹者,附着之义,犹抹巾之称抹胸也。”金,指“平金”,即抹额上的纹样是用金线刺绣而成,故称“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二色金,指花蝶是用深浅两色金线所绣成。箭袖,一种窄袖袍服,原为便于射箭。清代有箭衣外罩,以戎装为礼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攒花结,用五彩丝攒聚成花朵图案的结子。或说为“攒心梅花”纹样的简称,是丝绦带上的一种装饰性的“结扣”。长穗,指绦带两端下垂的穗子。俗称“流苏”。宫绦,宫中流行的一种系在腰间的丝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起花,因在石青色之倭缎上加绣了八个彩团,故曰“起花”。八团,指褂子上所绣的八个彩团图案,本是清代妇女礼服的一种图饰。《天咫偶闻》卷十:“妇人礼服,补褂之外,又有所谓八团者,以绣或缂丝为彩团八,缀之于褂,为新妇之服。”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女褂有八团者,亦天青色,下无丽水,以组绣团光八个嵌诸玄端上下左右。(前后胸各一,左右肩各一,前后襟各二)。”倭,日本之旧称。倭缎,又叫“东洋缎”,是当时极为珍贵的一种厚密的丝织物。明宋应星《天工开物·倭缎》:“凡倭缎制起东夷,漳泉海滨效法为之。丝质来自川蜀,商人万里贩来以易胡椒归里。其织法亦自夷国传来,盖质已先染,而斫线夹藏经面,织过数寸,即刮成黑光。”《在园杂志》卷一:“今厚缯通名曰缎,有五丝、八丝、内造、汉府、官素、平花、帽缎、闪缎、倭缎各种,花纹颜色,随时变幻,亦穷工极巧矣。”排穗,指褂子下面排缀的彩穗。一说,即“麦穗”,因音近变异而成“排穗”。指一种皮软毛长的贵重羊皮。《在园杂志》卷一:“羊皮贵羔而贱老,人皆知之,独口外则不然。有皮软而毛长者,俗名麦穗子,言其毛长如麦穗也。口外风高,非此不足以御之。虽公卿贵官,至彼貂裘之上,亦必服此一件,取其毛大压风也。内地亦有此种,不如口外者佳。”,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青缎粉底小朝靴:青缎,黑色光缎。粉底,指靴底以白色涂料涂成。《清稗类钞》“服饰类”:“靴之材,春夏秋皆以缎为之,冬则以建绒,有三年之丧者则以布。”朝靴,方头靴之别称。同上书:“凡靴之头皆尖,惟著以入朝者则方。或曰:沿明制也。”枝巢子《旧京琐记》卷一:“仕宦平居,多著靴。”柴桑《京师偶记》:“行必靴,一以避尘,一以壮观,非若江南之可以履也。”;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悬胆:形容人的鼻子直垂而圆如胆囊,长得好看。《太清神鉴》卷四:“形之有余者……耳圆成珠,鼻直如胆……形有余者,令人长寿少病,富而有荣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请安:本是问安、问好的通称。清代礼俗是,在口称请某人安的同时,男子“打千”,女子则双手扶左膝,右膝微屈,往下蹲身。,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即转身去了。一回再来时,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即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坠脚:也作“坠角”,系于器物下端的小装饰品。这里指辫梢所坠的饰物。;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寄名锁:迷信习俗,怕小儿夭亡,在神或僧道前寄名为弟子,并用锁形饰物挂在颈间,表示借神之命锁住,以保长寿,称为“寄名锁”。或谓,寄命锁应称“长命锁”,由“百索”演变而来。汉时民族于五月五日,以五色朱索饰门户,云可避恶气。后代于此日以五色线带小儿项上,或以系臂,以避不祥,谓之“百索”,亦名“长命缕”。《事物原始》引晋周处《风土记》曰:“荆楚人端午日以五彩丝系臂,辟兵鬼气。一名长命缕,今百索是也。”明田艺蘅《留青日札》:“小儿周岁,项带五色彩丝绳,名曰百索。”护身符:一种符箓。旧时佛教、道教及巫师等用朱笔或墨笔在纸上画上佛、菩萨、鬼神的像,或写上咒语,画上一种似字非字的图形,让人悬之于身,以为可受其保护,避邪消灾,叫“护身符”。;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厚底大红鞋:《闲情偶寄》卷七“鞋袜”:“袜色尚白,尚浅红;鞋色尚深红,今复尚青,可谓制之尽美者矣。鞋用高底,使小者愈小,瘦者愈瘦,可谓制之尽美而又尽善者矣。”。越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作《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确,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纵然”二句:皮囊,这里指人的躯体、长相。佛教认为人的灵魂不死不灭,人的肉体只是灵魂暂时寄居的地方,故称人的身体为“皮囊”。亦称“皮袋”。草莽,丛生的野草。这里比喻宝玉腹中没有“仕途经济”一类的学问。。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潦倒”二句:潦倒,这里是举止不知检束的意思。三国魏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戴明扬《嵇康集校注》引《文选钞》曰:“潦倒,长缓貌。”唐王绩《答程道士书》:“吾受性潦倒,不经世务。”庶务,各种政务。《文选》卷五三晋陆机《辩亡论下》:“故百官苟合,庶务未遑。”《隋书·百官志中》:“置三公三孤,以为论道之官;次置六卿,以分司庶务。”愚顽,无知而固执。文章,这里指时文八股。;行为偏僻性乖张“行为”句:偏僻,不端正。乖张,性情执拗、怪僻。《桃花扇·赚将》:“争奈主将高杰性气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韶光:本指美景或春光,这里比喻美好的青年时代。,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却说贾母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相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笼烟眉:或即“涵烟眉”。唐温庭筠《夜宴谣》:“眉敛湘烟袖回雪。”清顾嗣立注引《海录碎事》云:“唐明皇令画工画十眉图,一曰涵烟眉。”形容眉毛像一抹疏淡的清烟。,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态生”二句:态,情态。《闲情偶寄》卷六“态度”:“态自天生,非可强造,强造之态,不能饰美,只能愈增其陋,同一颦也,出于西施则可爱,出于东施则可憎者,天生强造之别也。”靥(yè),面颊上的微涡,俗称“酒涡”。这里代指面容。袭,承袭。这两句意谓动人的情态生于含愁的面容,娇柔的身形出自怯弱的病体。。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心较”二句:比干,商朝贵族,纣王的叔父。相传他的心有七窍。《史记·殷本纪》:“纣淫乱不止,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谏纣三日不去。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遂剖观其心。”这里比喻黛玉非常聪明。西子,即西施,春秋末年越国美女。《孟子·离娄》赵岐注:“西子,古之好女西施也。”《管子·小称》:“西施,天下之美人也。”相传西施心痛时,“捧心而颦(皱眉)”,样子更好看。(见《庄子·天运》)这句说带病的黛玉孱弱娇美,胜过西施。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姊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看着面善,心里像倒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贾母笑道:“好,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道:“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古今人物通考》:不详。或是宝玉杜撰。:‘西方有石名黛黛石:又称“画眉石”。明蒋一葵《长安客话》卷四:“宛平县西堂村产石,黑色而性不坚,磨之如墨。金时宫人多以画眉,名曰画眉石,亦曰黛石。”,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恐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有玉没有?”众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无。”因答道:“我没有。那玉亦是件罕物,岂能人人皆有?”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人的高下不识,还说灵不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劳什子:这里如同说“东西”,含有厌恶之意。。”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孽障:也作“业障”。佛教谓前世所做的种种恶事,成为今生的障碍为“业障”。业,指过去所作。障,即障碍。这里是罪孽的意思。!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这妹妹原有玉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一则全殉葬之礼殉葬:古代把活人或器物,随同死者一起埋葬,叫“殉葬”。,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你妹妹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玉,也是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问黛玉房舍,贾母便说:“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套间暖阁,正房两旁相连的屋子,叫“套间”。亦称“套房”。《扬州画舫录》卷十七:“今之堂屋,古谓之房……五楹则藏东、西两稍间于房中,谓之套房,即古密室、复室、连房、闺房之属。”《闲情偶寄》卷八:“精舍左右,另设小屋一间,有如复道,俗名套房是也。凡有败笺弃纸,垢砚秃毫之类,卒急不能料理者,姑置其间,以俟暇时检点。妇人之闺阁亦然,残脂剩粉,无日无之,净之将不胜其净也。此房无论大小,但期必备。”《旧京琐记》卷一:“京师屋制……正房必有附室,曰套间,亦曰耳房,以为储藏之所,夏凉冬燠,四时皆宜者是矣。”暖阁,指为防寒而从套间内分隔出的小间,内设炕褥,前面两旁有隔扇,上有横楣。;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厨里碧纱厨:亦称“纱厨”。帷帐一类的东西。用木作架,顶及四周蒙以绿纱,可以折叠。夏天张开,摆在屋里或院中,坐卧在里面,可避蚊蝇。唐王建《赠王处士》诗:“青山掩幛碧纱厨。”宋周邦彦《浣溪沙》词:“薄薄纱厨望似空。”清曹寅《竹簟》诗:“故乡此物非足贵,不设纱厨恣意眠。”一说,指一种隔扇门,也叫“格门”。是清式建筑室内装修隔断的一种。清代《装修作则例》写作“隔扇碧纱厨”。即在开间的隔断上装上隔门,中间两扇可以开关。格扇细巧,格心多作灯笼框式样,灯笼心上常糊以纸,宫殿里常在格心处安装玻璃,或糊各色纱,故称“碧纱厨”(参见《扬州画舫录》卷十七、刘致平《中国建筑类型及结构》)。一说,当指一统三间屋子之中间一间。其四面绷纱作窗,透漏如帐,里面可设床榻。《老老恒言》卷四:“有名纱橱,夏月可代帐,须楼下一统三间,前与后俱有廊者,方得为之。除廊外,以中一间左右前后,依柱为界,四面绷纱作窗,窗不设棂,透漏如帐。前后廊檐下,俱另置窗,俾有掩蔽。于中驱蚊陈几榻,日可起居,夜可休息,为销夏安适之最。”,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很妥当,又何必出来,闹你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丫头:宋王洋《弋阳道中题丫头岩》诗自注:“吴楚之人谓婢子为丫头。”《言鲭》卷上:“今人呼侍婢曰丫头,盖言其头上方梳双髻,未成人之时,即汉之所谓偏髾也。”,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己的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教引嬷嬷:贵族之家教育引导子女饮食、言语、行步、礼节的保母。;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头外,另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不中任使,素知袭人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花气袭人:全句为“花气袭人知昼暖”,是宋陆游《村居书喜》中的诗句。原作“知骤暖”。意思说由于闻到花香,知道天气已经骤然暖和了。,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

这袭人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所以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状,你多心伤感,只怕你还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来的两个媳妇儿来说话的。虽黛玉不知原委,探春等却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毕竟怎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