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教哲学丛书:张载天人关系新说·论作为宗教哲学的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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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小结

本章的焦点是,太虚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它与传统的天、帝概念是什么关系?毫无疑问,太虚是气,要说明的是,它是一种极特殊的气。太虚乃性气合一,它具有气的性质,又同时作为与万物不能分离之性的存在。张载既强调“太虚即气”,又再强调“神与性乃气所固有”。太虚因为神与性而成为活气,神与性因为太虚而有所栖居,因此两者才能融合为一而全无孤立之理。这是太虚思想的核心所在。不仅如此,太虚作为生化万物的本源性存在,又成为万物之父母。太虚的这三层涵义可以用大海来做譬喻,大海既是海洋生物的存在空间,又是构成海洋生物之形体的根本质料(指海洋生物乃由海水凝结而成)。海洋生物因此都禀赋得大海的本性(天地之性),然因每一物之形的不同使得每一物又表现出大海本性的一偏来(气质之性)。万物之于太虚,就像海洋生物之于大海。太虚即气即性的认识,又不同于后世理在气上流行的说法,因为这一说法有将理气割裂为二的嫌疑,张载不愿接受。反映在大海之喻上,则表述为大海本身即是质料又是本性。这一表述虽然有些难以理解,却是张载思想中圆融一体之偏好的产物。张岱年先生说:“(张载)过分夸大了太虚的神与有形的气二者的区别。他把所谓‘神’讲得非常玄妙,真是神乎其神,以致使他的气一元论罩上了一层神秘主义的云雾。”张岱年:《张载集·序》,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4页。张先生看到了张载所要强调的性气两者,却忽视了两者本来应该一体,而且张先生坚持主张张载是唯物主义者,因此张载性气合一的理论反而令他觉得困惑了。这也从侧面告诉我们,张载“夸大”气与性两个方面,正是他要强调的地方,即太虚乃是两者兼而有之的共同体。

太虚之为哲学概念不是张载关于太虚思想的全部。张载“由太虚,有天之名”一句就充分道出了传统儒教的终极概念天与太虚的内在联系,两者异名同实。太虚不是一个纯哲学概念,因其与天有着极密切关系,是以它本身还带有某种宗教性含义。因此,我们还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既然儒家有天这一终极范畴,又何必再以太虚名之呢?

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解决这个问题:其一,天、帝概念哲学化的学术背景如何;其二,太虚本身是一个纯哲学概念吗?

首先,太虚即气即性显然是一个存在论或本体论的问题。“太虚,气之本体”一句,正强调了太虚是气之为气的根本原因。太虚问题的形成是为了在哲学层面追寻某种终极的确定性。就其学术背景而言,是为了回应佛教的诘难与道教的成熟。为了解决现实世界中贫富、贵贱、贤愚、善恶等不公平(宗密的挑战),佛教道教都提出了自己的哲学性解释,然而儒教却没有。他们只是对自己的至上之天、帝一厢情愿的信奉着。可惜真诚的笃信并不能回答佛教的挑战,至善仁慈的上天为什么会使世人有贫富、贵贱、善恶、贤愚之区别呢,为什么不公平呢?为了给出圆满的答案,必须要追问现实世界是其所是的原因。张载的解答就是太虚即气即性,并引申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来。天地之性是太虚本性,纯善无恶。然而气凝结万物之不同而造成天地之性被偏颇的显现出来,是为气质之性。只有变化气质之性,恢复天地之性,方能德配天地,成为圣人。在这一回应的过程中可以发现,问题从至善仁慈之天出发,最终回到至善仁慈之天。因此可以认为,太虚理论的提出,在回应佛道二教的同时,乃从哲学上维护儒教信仰的支柱——天的合法性,实质上是为信仰作理论支持。任何一个成熟的宗教信仰都有哲学基础作为依托,张载哲学思想构建的目的正在于此。他不会脱离至善仁慈之天去寻找现实世界的本体,而回答至善仁慈之天何以降下这么多的不公平,正是要维护上天的至善仁慈。古代哲学建构的目的正是出于对宗教信仰的虔诚,东西方都是一样的。张岱年先生批评张载“性”的永恒时说:“这‘性’通贯于太虚与万物之中,因而是永恒的……从而得出了‘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的论断……这就和宗教划不清界限了。”张岱年:《张载集·序》,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4页。事实上,张载论性,本来就是一种宗教哲学,就是为那些生死祸福等不同现象做解释的。因此,用太虚为天、帝做哲学上的论证,在张载看来是顺其自然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能认清这点,也就能解决张先生的困惑了。

其次,关于太虚本身究竟是否是纯哲学的概念,让我们参考一下海外学者对中国相关的气概念的翻译,也许对我们理解太虚有些帮助。德国学者W·格鲁贝与W·艾希霍恩合著之《朱子通书解》(1932年)中注释到:“Materie(物质)这个词,从作为一般的德语的意义和内容来说,似不能正确地表达出中国思想史上‘气’的意义。”引自福井文雅撰《西洋文献中“气”的译语》,载小野泽精一主编《气的思想——中国自然观和人的观念的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29页。太虚首先是气,西洋人很早就认识到气绝不是简单的物质。W·艾希霍恩在《张载西铭——北宋精神史的一个贡献》中,将“天地之帅”理解成“正气”,翻译为“Odem”,即天地创造的气息。同上文,第530页。中国的气本身是有灵动性的,所以西方人用“创生意的气”来诠释“天地之帅”是合理的。太虚正是这种具有创生意义的灵动的气,因此便自然有了一种主宰性。气作为主宰者也并非不能理解。在法语中,西方学者将《礼记·祭义》“气也者,神之盛也”及《礼运》“知气在上”之气翻译为“principe intellectuel”,意为知的原动力,神气、灵气。同上文,第532页。因为气中有神有灵,乃可作为祭祀对象。太虚作为天,有神有灵,乃是祭祀的最高对象。西人将祭祀的气解释为富有原动力意义之神气、灵气,正看到了气的神性与灵性,则作为气之本体的太虚,更是原始的、创生的、主宰的根本之气。在英语中,陈荣捷先生把王阳明的“元气”翻译为the prime force,万物从太虚中化生出来,正有元气的意思。而李约瑟先生则把大多数气译为subtle spirits,即微妙的精气。引自福井文雅撰《西洋文献中“气”的译语》,载小野泽精一主编《气的思想——中国自然观和人的观念的发展》,第535页。太虚作为一种原动力,不是单纯的、机械的死气。正像李约瑟先生反复强调中国文化的有机观念一样,太虚因其即气即性,故可能动地化生万物。因此,太虚与传统儒家天、帝观念的宗教性内涵是一致的。天、帝乃是有意志的最高主宰者,太虚与其统一,则充分体现出太虚之气并非单纯的死气,而是具有灵性的、能动的活气。正因为这个道理,它与天、帝的人格意志存在者才能有机的融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