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子，折磨的就是你啊！

兰亮亮坐在一辆微面的驾驶室里，慢速朝我开来。他将头稍稍侧出车窗，示意我上车。那种像开着飞机似的荣耀感，让我望而生厌。摆摆手，我扭头走开。

面包车犹豫地往前开着，过了一会，加速离去。

我望着渐行渐远的面包车，心想，半新不旧的二手货，有什么可显摆的？切，在面包车拐弯消失之前，我把今生所拥有的鄙夷都送给了它。

几年前，私家车在马路上渐多的时候，兰亮亮急不可耐地去考了驾照。他觉得殷实的生活背景里完全需要有一辆车驶过。

在我的印象中，他永远都是潮流的追随者。八十年代，富裕一族穿上了耐克，他马上说皮鞋太板，并想办法搞到几张美元去外汇商店也弄出一双。九十年代，假洋鬼子穿旧西服装阔，他马上说裁缝铺做的西服不挺还不抗洗，求朋友托船员朋友捎回来一件，——拽拽衣襟，毛料的。千禧年的某个夏日，公交车上相遇，我发现他皮鞋里的脚丫子光光的，怎么不穿袜子？他傲慢极了：时尚。

有一点，我闹不明白：按说，兰亮亮应该坐在轿车里摆弄方向盘的，可他为什么把自己鼓捣进一辆微面里呢？

兰亮亮好歹还可以开着微面压着我的自尊兜风。我呢？马路上跟个人似的，进了厂门简直就是孙子辈的，月末去银行开出那几个丝脑钱就算计不开了。

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啊？

心情更低落了。

一辆红色轿车驶过。我随意地看过去。驾驶室里，司机模糊的影子让我开了小差。

开着红色奔驰，我左拐右弯，终于追上了兰亮亮的微面。

笛、笛、笛。

我不急于超过他。尾随在微面的后头，隔一会，我就按几下喇叭。

兰亮亮加速了。

我乐得嘴角上弯。见他跑出了几里地，我轻踩油门又追上了他。

我能想到兰亮亮疑神疑鬼，骂骂咧咧的熊样。小子，折磨的就是你啊！

十字路口，红灯。

兰亮亮跳下车跑过来。我安然地坐着，仿佛根本就没看到气咻咻的他。看清了我，确切地说，他做梦都没想到开红轿子的人竟然是我。好像近视，他手按风挡玻璃将脸压下来。我吹了一口气，样子一定很古怪。

“赵海！”兰亮亮想拉开车门，却失败了。

我轻轻点了一下喇叭，提醒他红灯马上要转换成绿灯。兰亮亮回头看了一眼，开始着急了。

绿灯。

后面的车笛笛，我也跟着笛笛。兰亮亮迅疾跑回。还没等他的车起步，我笛笛着超越了他。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微面疯狂地追来。

在一家酒吧门前，我快意地停下车。走进酒吧，在一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两杯咖啡。服务生把咖啡放上吧桌。我用眼神示意他将另一杯放在旁边的吧桌上。服务生不解，我努努嘴，就在这时兰亮亮急匆匆地进来了。

兰亮亮将在我对面落座时，我嘴角向着有一杯咖啡的吧桌牵动了一下。他笑了，白牙显露得极不自然，眼光里还隐含着乞丐式的仰慕。他显然不愿去那张吧桌端一杯香浓的咖啡与我孤独相望，欲召唤服务生将咖啡移位时，我悠然起身，放下两张钞票离去。

兰亮亮追出来，手还不住抹着嘴巴。我暗笑，并在心里问候：味道还好吗？

他挡在了我的车前。这么冷的天，他还西装革履地装酷。僵持了几秒钟，我推开车门。兰亮亮单薄的身子马上转过来：“赵海，你还真好意思啊？”

我像一个失忆的人，关掉车门，静静地走向酒吧对面。那里停着一辆红色宝马。我按动手中的遥控，打开车门，偏身坐了进去。从反光镜里看到，哥特式酒吧的背景里，兰亮亮于凛冽的寒风中惊恐得呆立成雕塑。

海边，我缓缓地停住车。静默了一会，见兰亮亮的微面疾驶而来，我推门而下。

海风吹得我直打寒颤。残雪还留在黑松的枝头，还镶嵌在步行道的砖缝里。我摸了一把海边的栏杆，潮乎乎，还有种寒透心底的感觉。

走下岸边的石阶，踩着松软的沙滩，站在潮来潮往的海水边，二十多年前和兰亮亮飞石击水的往事浮现出来——

看着石头片片贴着水面打着漂飞旋，青春的兰亮亮忽然激情一跃，并在空中高喊：“我的灵感来了，大海啊——”跌坐在沙滩上后，他就卡壳了。

我知道兰亮亮已站在我身后，也想到了他冻得瑟瑟发抖的惨样，可是我不愿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