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酸菜缸底的秘密启动金
“爹!把咱家这三缸酸菜,全给我!”
陈骁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瞬间在这破败压抑的土屋里激起了千层浪。
空气凝固了。
母亲李秀兰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她睁大了凹陷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墙角的儿子,蜡黄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和茫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蹲在门槛上的陈卫国,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他脸上的愁苦和麻木,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块,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愕、随即是火山喷发般的暴怒所取代!那双被生活磨砺得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钉在陈骁脸上,仿佛要将他穿透、烧成灰烬!
“你……你说啥?!”陈卫国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怖压抑。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常年劳作积累的怒火和眼前这“败家子”荒谬绝伦的要求,瞬间冲垮了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小兔崽子!你再说一遍?!”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唾沫星子都喷溅出来,手指着墙角那三口酸菜缸,剧烈地颤抖着。
妹妹陈晓芸吓得浑身一哆嗦,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缩回拉住哥哥衣角的手,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往炕沿里缩了缩,惊恐地看着暴怒的父亲和倔强的哥哥。
“我说,”陈骁挺直了脊梁,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冲得耳膜嗡嗡作响,但他强迫自己迎上父亲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把这三缸酸菜,全给我!我有用!”
“有用?!”陈卫国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怒极反笑,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充满了暴戾和绝望,“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那是啥?!那是过冬的命!是你娘拖着病身子,一棵菜叶子一棵菜叶子省下来腌的!是咱全家一冬天就指望着这点咸味下饭的嚼谷!你张口就要全拿走?你拿它干啥?!喂猪吗?!还是你嫌你娘死得不够快,想饿死全家?!”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陈骁的心上。他看着父亲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身后角落里母亲那因为剧烈情绪波动而咳得蜷缩成一团、几乎喘不上气的痛苦身影,还有妹妹那惊恐无助的眼神,前世那些因为贫困、饥饿而刻骨铭心的寒冷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
他不能退缩!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成本最低的翻身机会!错过了,母亲的药怎么办?妹妹的未来怎么办?
“爹!”陈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狠劲,压过父亲的咆哮,“我知道这是过冬的命!但眼下,有比过冬更要紧的命要救!”他猛地抬手指向咳得撕心裂肺的母亲,“娘的病!再拖下去会要命的!卫生所开的药只能顶一时,大夫说了,得去县里看,得吃好药,得补营养!钱呢?!咱家现在连买包止痛片的钱都得抠搜半天,拿什么去县里?拿什么买好药?!”
陈卫国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直指核心的质问噎了一下,暴怒的气势微微一滞。钱!这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他何尝不想救妻子?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粗糙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钱……钱……”他喃喃着,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无能为力,“钱是那么好来的?天上能掉下来?还是你能变出来?!”他猛地又抬起头,怒火重新燃起,夹杂着被戳中痛处的羞愤,“就凭你?凭你一个刚砸了锅(指中考落榜)的毛头小子?你能弄来钱?我看你是烧糊涂了!想钱想疯了!拿全家过冬的口粮去胡闹?!”
“我不是胡闹!”陈骁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我有办法!我知道柳树镇那边遭了雹灾,酸菜缺得厉害,价钱能翻好几倍!咱家这三缸酸菜,品相好,腌得地道,拉到柳树镇集市上,准能卖个好价钱!”
柳树镇?雹灾?涨价?
陈卫国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短暂的迷茫和惊疑。他一个老实巴交、活动范围基本不出本村的庄稼汉,哪里知道三十里外柳树镇的事情?儿子的消息来源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这更让他确信儿子是在发昏说胡话!
“放你娘的屁!”陈卫国根本不信,或者说,他不敢信!这三缸酸菜是最后的保障,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命”,儿子嘴里那虚无缥缈的“高价”、“柳树镇”,在他听来就是鬼话连篇,是败家子糟蹋粮食的借口!“你听谁嚼的舌根子?啊?柳树镇遭没遭灾关你屁事?酸菜能卖高价?你当人家都是傻子?就你能耐?!我看你是魔怔了!被那几个铜板烧得脑子都坏了!”
他越说越气,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看着儿子那毫不退缩、甚至隐隐带着“算计”的陌生眼神,再看看墙角妻子痛苦的模样和空荡荡的家,一种被命运戏弄、被儿子“背叛”的悲愤和绝望彻底吞噬了他!长久以来积压的沉重压力、对未来的恐惧、对无能的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眼前这个“不知死活”、“异想天开”的儿子!
“我让你败家!我让你糟蹋粮食!”陈卫国赤红着眼睛,如同被激怒的公牛,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猛地转身,不是冲向陈骁,而是冲向墙角!他高高扬起粗壮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臂,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其中一口敞着口的酸菜缸,狠狠抡了过去!
“爹!不要!”陈骁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万万没想到父亲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那缸里腌的不仅是酸菜,更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
“卫国!咳咳咳……”李秀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阻止,却引来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整个人痛苦地蜷缩下去。
陈晓芸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死死捂住了眼睛。
“砰——哗啦!!!”
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伴随着陶器碎裂的清脆爆鸣,猛地炸开!
陈卫国那饱含了所有愤怒和绝望的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那口粗陶酸菜缸靠近缸口的侧壁上!巨大的力量下,厚实的陶壁应声而裂!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紧接着,整个缸的上半部分如同被砸碎的蛋壳,轰然崩裂!破碎的陶片混合着浑浊的酸菜盐水、黄绿色的酸白菜、萝卜缨子,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喷溅、倾泻而出!
酸臭刺鼻的液体和腌菜瞬间泼洒了满地,溅湿了陈卫国的裤腿和赤脚,也溅到了离得最近的陈骁身上。冰冷的、带着浓烈发酵气息的汁液打湿了他的破旧衣裤,几片酸菜叶子甚至挂在了他的肩膀上。破碎的陶片散落一地,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狰狞的光。
整个土屋瞬间被这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完全充斥。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在破碎声后迅速蔓延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卫国保持着挥掌砸缸的姿势,僵立在原地。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地狼藉——破碎的陶片、流淌的脏水、散落的腌菜……还有那半缸歪倒着、同样被震出裂缝、盐水正汩汩外流的残破缸体。一股巨大的、迟来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头。他……他干了什么?他砸了全家过冬的命根子?
李秀兰看着那一地的狼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空洞绝望,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完了……全完了……这冬天,可怎么过啊……一股更深的绝望攫住了她,让她连咳嗽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只是瘫在那里,无声地流泪。
陈晓芸的哭声也停了,她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呆呆地看着满地破碎的陶片和腌菜,小脸上满是惊恐和不知所措。
陈骁站在原地,冰冷的酸菜汁液顺着裤腿往下淌,带来黏腻湿冷的触感。他看着那一地狼藉,看着父亲僵硬的背影,看着母亲绝望的泪水,看着妹妹惊恐的小脸……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比那酸菜汁更冷!
愤怒吗?有!他恨不得冲上去质问父亲!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无力。父亲的反应,是这个时代、这个环境、这种赤贫绝望下,一个被压垮的农民最直接、最本能的绝望反击!他砸碎的不仅仅是酸菜缸,更是他自己心中那点可怜的、赖以生存的安全感!
然而,这绝望的破坏,却彻底堵死了陈骁试图和平说服的路!也几乎砸碎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
不!不能放弃!母亲的病等不起!这破碎的一缸,反而更印证了信息的价值——柳树镇那边,酸菜是真缺!否则父亲不会反应如此激烈,近乎自毁长城!
陈骁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酸腐气息冲入肺腑,却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他眼神里的怒火和悲哀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破釜沉舟的疯狂!
他不再看父亲僵硬的背影,也不去看那满地的狼藉。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墙角——那里,还剩下两口完好无损的酸菜缸!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粗糙的缸体,此刻在他眼中,却闪烁着比黄金更诱人的光芒!
就是它们了!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筹码!
陈骁动了。
他没有愤怒地冲向父亲理论,也没有去扶那破碎的缸体。他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孤狼,目标明确,动作迅捷而无声。他几步就跨过地上流淌的酸水和散落的腌菜,沾满泥泞和酸汁的赤脚踩在冰冷的碎陶片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
他径直来到那两口完好的酸菜缸前,张开双臂,如同守护宝藏的巨龙,用自己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身体,死死地挡在了缸前!他的脊梁挺得笔直,仿佛能扛起千斤重担,那双属于少年、此刻却燃烧着成年灵魂火焰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不顾一切的守护,直勾勾地迎向刚刚从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正缓缓转过头来的父亲!
陈卫国的目光,从一地狼藉上抬起,正好撞上儿子那双燃烧的眼睛。那眼神里的东西,他从未见过——不是恐惧,不是哀求,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敢再动一下这两口缸,我就跟你拼命!
陈卫国心头猛地一悸!那股刚刚因破坏而宣泄掉的暴怒,被儿子这护食般、近乎野兽的凶狠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砸碎一口缸的冲动过后,看着那满地的腌菜和破碎的陶片,一种巨大的、真实的恐慌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那两口完好的缸……那是全家最后的口粮底线了……再砸?他不敢!也不能!
父子俩,一个如同护犊的凶兽,一个如同被震慑住的暴怒公牛,在满地狼藉的酸臭和刺鼻的烟味中,隔着几步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抑得让人窒息。油灯昏黄的火苗在破瓦罐里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紧绷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放大,如同两尊随时可能扑向对方的石像。
“爹,”陈骁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砸在地上,“一口缸,您砸了,解气了。这是咱家过冬的嚼谷,您比谁都清楚它的分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滩狼藉,又缓缓移回到父亲那张因惊怒、茫然和后怕而显得异常复杂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您砸的,不是我的妄想,是娘的命,是晓芸的指望,是您自己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活路!”
陈卫国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儿子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剔骨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恐惧和绝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知道您不信我。”陈骁继续开口,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觉得我疯了,觉得我在胡闹。好!我不求您信!我只求您给我一个机会!就一次!”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那两口完好的酸菜缸,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两口缸!给我!明天,就一天!我挑去柳树镇!卖得出去,赚了钱,给娘买药!卖不出去,或者价钱不行,我陈骁认栽!回来您就是打断我的腿,把我赶出家门,我也绝无二话!这冬天,我陈骁就是去要饭,去啃树皮,也绝不让娘和晓芸饿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嘶吼,在狭小的土屋里回荡:“但您要是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连让我试试都不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娘……看着娘……”后面的话,他死死咬住牙关,眼眶瞬间通红,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陈卫国如遭雷击,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重重地靠在身后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儿子倔强的身影,落在墙角那蜷缩着的、气息微弱的妻子身上。李秀兰蜡黄枯槁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浑浊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认命。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穿了陈卫国坚硬外壳下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咳咳……咳咳咳……”李秀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一次,咳得比任何时候都剧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瘦削的身体在单薄的被子里剧烈地抽搐着,蜡黄的脸涨成了不正常的紫红色。
“娘!”陈晓芸吓得尖叫一声,扑了过去。
陈骁也猛地转头,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秀兰死死捂住嘴,咳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几秒后,她剧烈地喘息着,缓缓松开手。昏暗的油灯光下,那枯瘦的手掌心里,赫然有一小滩刺目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迹!
“秀兰!”陈卫国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所有的愤怒、固执、恐惧,在看到妻子掌心血迹的瞬间,轰然崩塌!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顺着土墙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呜咽般的低吼。
那摊暗红的血迹,像一记无声的丧钟,敲碎了他最后一丝顽固的坚持。
陈骁看着母亲掌心的血,看着父亲崩溃瘫倒的身影,看着妹妹惊恐无助的眼泪……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更强烈的决心狠狠攫住了他!他没有时间去悲伤!
他猛地转过头,再次看向瘫坐在墙角的父亲,声音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斩钉截铁:
“爹!把扁担和麻绳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