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糖纸
三十岁零四个月的陈默,在梅雨季的末尾第一次拆开了衣柜顶层的旧木箱。空气里漂浮的霉菌味混着樟木气息,让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手掌按在剥落的红漆表面时,指腹触到一道蜿蜒的裂纹——那是他七岁那年,为了够到箱顶的玻璃弹珠,用塑料玩具锤砸出的痕迹,如今裂纹里嵌着深褐色的尘垢,像一道凝固的旧伤。
木箱被撬开的瞬间,底层的旧棉絮簌簌掉落,露出一个被蓝布包裹的物件。蓝布是老式的确良料子,边角磨出了毛边,用褪色的白线缝成信封形状,却比普通信封厚实许多,硬邦邦地挺着,仿佛里面藏着某种不容弯折的固执。陈默的指尖在布面上划过,触到几个凸起的棱角——是铁制品特有的冰凉触感,隔着布料传来,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饼干盒,同样的铁皮材质,打开时总会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记不清这只蓝布包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木箱里的。母亲在世时,衣柜顶层永远是禁区,她总说“上面堆着杂物,掉下来砸到你”,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紧张。直到三个月前母亲因心脏病突发去世,陈默整理遗物时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角落——当时他正被一叠泛黄的粮票绊住手脚,眼角余光瞥见蓝布边缘露出的银色铁皮,像沉在水底的月亮一角。
此刻他坐在地板上,膝盖抵着木箱边缘,犹豫了很久才解开蓝布上的线结。线是母亲亲手搓的棉线,浸了蜡,十年过去依然坚韧,解开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蓝布展开的刹那,一股混合着陈皮、旧报纸和某种甜腻气息的味道猛地窜进鼻腔——那是一种极其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像被时光尘封的蜜饯,甜得有些发苦。
第二节九百九十九张糖纸
铁盒比想象中轻,约莫巴掌大小,表面的烤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盒盖上用红色油漆画着模糊的花纹,陈默凑近了看,才辨认出是朵残缺的月季花——这是母亲年轻时最喜欢的图案,她的嫁妆木箱上也刻着同样的花。
打开铁盒的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捧阳光。
几百张糖纸被整齐地叠成三角形,紧密地挤在盒子里,透明的、印着细小花纹的、泛着淡淡橘色光泽的糖纸,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光线下微微发亮,像无数被压扁的琥珀。陈默伸出手,指尖悬在糖纸上方,迟迟不敢落下,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沉睡的记忆。
他记得这种糖纸。
“橘子硬糖”,上海糖果厂出品,五分钱一颗,装在印着丰收图案的铁皮罐里。小时候的小卖部柜台后,总摆着这样的罐子,玻璃罐口用红绸布盖着,每次掀开都有甜香飘出来。林溪最爱吃这个,她总说橘子味的糖纸最漂亮,阳光一照就像裹着蜂蜜的玻璃。
“陈默,你看这个!”
记忆里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小女孩特有的清脆。陈默猛地抬头,客厅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墙上母亲的遗像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光斑。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拿起一张糖纸——透明的塑料膜已经发脆,边角卷起,印着的橘子图案边缘晕开了淡淡的黄色,像被岁月啃噬过的痕迹。
他开始一张张数。
一张,两张,三张……透明的、带花纹的、甚至有几张是奶白色的(大概是误混进来的牛奶糖包装)。糖纸被叠得很工整,三角形的尖端对齐,边角压得笔直,显然是出自细心人的手。数到第九百九十九张时,他的手指停住了——这张糖纸与其他的不同,不是塑料膜,而是更薄的蜡纸,印着的橘子图案已经褪色成浅黄,左下角有个明显的褶皱,像是被谁用力攥过,留下了永久的痕迹。
铁盒底部空荡荡的,只有一层细密的糖纸碎屑。陈默用指尖沾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那股甜腻的气息更浓了,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味道,像埋在土里多年的蜜饯,甜香底下是潮湿的霉味。
第三节母亲的日记本与粉笔灰
找到母亲的日记本纯属偶然。
那天他整理母亲卧室的书桌,抽屉深处卡着一本用牛皮纸包着的本子,封面上用钢笔写着“工作笔记”,字迹娟秀,是母亲年轻时的笔迹。陈默本以为是普通的教案,翻开才发现,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糖纸,还有用铅笔写的零散记录。
“1998年5月12日,默儿今天又把糖纸藏枕头下了,被我发现时,小家伙脸红得像番茄。问他攒来干嘛,支支吾吾说‘换东西’。这孩子,跟他爸一个脾气,有事总藏着。”
“2000年3月4日,林溪这孩子今天来家里玩,带了橘子糖给默儿。看他们俩在阳台折纸飞机,糖纸扔了一地。我偷偷捡了几张最完整的,叠好收在铁盒里——默儿这傻小子,总把糖纸揉得皱巴巴的,哪像林溪姑娘那么细心。”
“2001年7月5日,林溪妈来电话,说孩子要转学去上海治病。默儿知道后一整天没说话,躲在房间里不知道干嘛。晚上我去送牛奶,看见他趴在桌上,手里攥着张糖纸,偷偷掉眼泪。这傻孩子,以为我没看见。”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几页都是空白,直到三年后才有新的记录:
“2004年9月1日,默儿上初中了,再也没提过糖纸的事。我把铁盒收进木箱里,放在最顶层。他外婆说,有些念想,藏起来比摊开好。只是每次看到那孩子对着窗外发呆,心里就像被针扎……”
陈默合上日记本,手指按在“上海治病”那几个字上,指腹传来纸张粗糙的纹理。他想起林溪转学那天,她塞给他的那个纸包,里面是一颗没剥糖纸的橘子硬糖,还有一张折成小船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陈默,我去上海看我妈妈了,很快就回来。你要攒够一千张糖纸哦,不然我不理你。”
那时的他不懂“治病”意味着什么,只以为是普通的搬家。直到很多年后,母亲在一次醉酒后才断断续续提起:林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转到上海是为了做心脏移植手术,只是……
“只是配型没成功。”母亲的声音在记忆里模糊不清,带着酒后的沙哑,“那孩子走的时候,还惦记着跟你攒糖纸呢……”
陈默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梅雨季特有的灰蒙蒙的天,楼下的香樟树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他想起小时候,林溪总说香樟叶的味道像橘子糖,每次闻到都会开心地眯起眼睛。
第四节褪色的号码与未接来电
铁盒里除了糖纸,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
纸条用的是最普通的作业本纸,边缘已经磨毛,展开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上面是母亲的字迹,钢笔墨水有些晕染,像是写的时候手在发抖:
“默儿:
这盒糖纸是你小时候跟林溪姑娘一起攒的。她走前托人带话,说谢谢你的糖纸,很甜。剩下的一张,我替你补上了(是我年轻时攒的,花纹可能不一样,别嫌弃)。
妈知道你心里一直记着这事,可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看,这九百九十九张糖纸,加上妈这张,刚好一千张。以后啊,别再惦记了。
妈知道你怨我没早告诉你,可我怕你难受。你小时候总说,攒够一千张糖纸就能换林溪的笑脸,妈笨,不知道怎么换,只能把这些糖纸替你收着,想着等你长大了,看到了,就当是……就当是她的笑脸吧。
别难过,孩子。妈爱你。”
纸条的最后,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还有一滴深色的墨迹,像是泪痕。陈默把纸条紧紧攥在手里,纸张的棱角硌着掌心,却远不及心脏传来的钝痛。
他想起上周整理母亲手机通讯录时,看到一个备注为“林溪妈”的号码,后面画了个小小的灰色圆圈。当时他没在意,此刻却像被闪电击中——他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输入那个号码,按下通话键。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机械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冰冷而空洞。陈默挂了电话,又试了一次,依然是空号。他忽然想起母亲日记本里最后几页的零星记录,有一条写着:“2010年冬,林溪妈也走了,乳腺癌。临走前把林溪的东西都烧了,说孩子在那边等着呢……”
原来那个带话的人,早就不在了。
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林溪去世的?是当年转学后就知道了,还是很久以后才从别人口中听说?她藏起这个秘密,藏了二十年,直到去世都没说破。那些年他问起林溪,母亲总是说“在上海过得很好”,然后岔开话题,眼里的躲闪却被他忽略了。
他走到阳台,手里攥着那张写满字的纸条。梅雨季的风带着潮气,吹在脸上凉丝丝的。他想起小时候,林溪站在阳台上,把糖纸一张张举起来对着阳光,透明的糖纸在她指尖发亮,她说:“陈默你看,这像不像天上的星星?”
现在他手里有一千张糖纸,却再也换不回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第五节糖纸蝴蝶与未说完的话
陈默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铁盒里的糖纸一张张拿出来,平铺在客厅的地板上。九百九十九张印着橘子图案的糖纸,加上母亲补上的那张花纹不同的,在地板上拼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像一滩凝固的阳光。
他开始一张张整理。那些被岁月侵蚀得发脆的糖纸,稍微用力就会裂开,他只能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有几张糖纸边缘粘着细小的棉絮,他认出那是母亲睡衣上的料子——原来母亲在叠这些糖纸时,是穿着那件磨毛了边的蓝色睡衣,在深夜的台灯下,一张一张,把他童年的遗憾和她自己的心疼,都叠进了这些薄薄的糖纸里。
整理到母亲补上的那张时,他愣住了。那不是橘子硬糖的糖纸,而是更少见的桂花软糖包装,半透明的蜡纸上印着细碎的桂花图案,边角用钢笔写着一个小小的“兰”字——那是母亲的名字,张兰。
原来母亲年轻时也攒过糖纸。陈默想起外婆说过,母亲少女时代有个暗恋的男生,总在她课桌里塞桂花软糖,后来男生去了外地,母亲就把糖纸收在铁盒里,收了很多年。
原来这最后一张糖纸,是母亲从自己的青春里,撕下来补给他的。
夕阳西下时,陈默把整理好的糖纸装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他走到楼下的小公园,选了棵最大的香樟树,像小时候林溪那样,把糖纸一张张举起来对着夕阳。
透明的糖纸在余晖中泛着金光,印着的橘子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在风中轻轻颤动。陈默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一千张糖纸被风吹起,像无数透明的蝴蝶,打着旋儿飞向空中。它们飘过香樟树的枝头,飘过居民楼的屋顶,飘过渐渐亮起的路灯,朝着西边那片被染成橘色的天空飞去,仿佛要追上某个早已消失在时光里的背影。
有一张糖纸落在了陈默的肩头,是母亲补上的那张桂花软糖包装,上面的“兰”字在暮色中微微发亮。他伸手接住,指尖触到纸张的纹路,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只是望着窗外,眼里带着一丝他当时没读懂的温柔和歉意。
现在他懂了。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铁盒里的糖纸,那些被岁月尘封的遗憾,都是母亲用沉默织成的网,想把他罩在里面,护他周全。只是她不知道,有些伤口,不是藏起来就不会疼,有些思念,不是攒够糖纸就能圆满。
陈默站在香樟树下,看着最后一张糖纸消失在天际,脸上忽然湿了。他想起林溪临走前说的话:“下次见面,你要给我一千张哦。”
他抬起头,对着橘色的天空轻轻说:“林溪,我给你攒够了。”
风吹过,香樟叶沙沙作响,仿佛是遥远的回应。
铁盒被陈默重新放回木箱,蓝布包裹好,放在衣柜最顶层。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锁上箱子,而是留了一道缝隙,让阳光可以照进去,落在那片褪色的甜香上。
也许有一天,他会再打开它,也许不会。但他知道,有些东西,藏在心里,比藏在铁盒里,更需要勇气。就像那些飘向天空的糖纸蝴蝶,带走的是遗憾,留下的,是再也回不去的,带着橘子甜味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