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织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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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碎裂的全家福

1998年盛夏,上海老弄堂被蝉鸣搅得发黏。晾衣绳上的汗衫滴着水,在柏油路上烫出星星点点的印子。十岁的苏棠踮着脚扒住衣柜顶层,蓝碎花围裙松松垮在腰间——那是妈妈用穿旧的的确良衬衫改的,针脚歪歪扭扭,蹭过堆叠的旧毛衣时,扬起细小的绒毛。

铁皮盒的锁扣卡得生涩,她伸出舌尖抵着上颚用力,喉结在单薄的皮肤下滚动。“吱呀“一声,盒子突然倾斜,玻璃弹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就在这时,床底传来细微的滚动声,褐色信封露出半截,边角被压得发皱,积灰的地板上拖出一道浅痕。

苏棠蹲下身,校服裙摆扫过水泥地,扬起的尘埃在光柱里打转。信纸上的字迹工整得像描红本,“爱你的陈姐“几个字却洇着水痕,墨迹晕开成扭曲的藤蔓。她凑近鼻尖,陌生的茉莉花香混着熟悉的烟草味扑面而来,像根细针猛地扎进鼻腔——这味道和爸爸西装口袋里的橘子糖完全不一样。

突然,衣柜里滑落件藏青色西装外套,苏棠吓得往后一缩,后脑勺重重撞上柜门。布料摩擦声里,半张泛黄的电影票根飘落在膝头,日期是上个月母亲出差的周三。那天她趴在窗台,数着楼下经过的二十八辆自行车,数到第十辆时,后座的阿姨怀里抱着束红玫瑰。最后是邻居王阿姨送来的三鲜馄饨,汤里还卧着个溏心蛋。

记忆突然清晰得可怕。那天晚上父亲回家时,领带歪向左边,袖口沾着可疑的淡粉色绒毛。他摸着她的头说“乖囡先睡“,转身进书房时,公文包拉链上挂着根陌生的金色长发。

“小棠!帮妈妈收一下阳台的衣服!“楼下传来母亲的喊声,混着老式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响。苏棠慌忙把信封塞回铁皮盒,锁扣发出刺耳的“咔嗒“声。玻璃弹珠在铁盒里哗啦作响,那颗最珍贵的猫眼石珠子突然滚出来,在地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弧线,最终停在全家福相框前。

照片里五岁的苏棠骑在爸爸肩头,笑得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龈。父亲穿着笔挺的深蓝色西装,领带夹是她用校门口抽奖得来的小熊橡皮换的。母亲戴着珍珠发卡,围裙上还沾着包汤圆时的糯米粉。可此刻相框边缘已经发黄,母亲亲手贴的金边贴纸也卷了边,像外婆补了又补的棉毛衫袖口。

苏棠的指尖抚过照片里父亲的笑脸,突然发现他衬衫第二颗纽扣的线脚和现在常穿的那件不一样。新换的纽扣是塑料的,泛着廉价的光泽,而照片里的贝壳纽扣,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彩虹。

夕阳把窗帘染成血色时,争吵声像惊雷般炸响。苏棠抱着相框缩在楼梯拐角,大理石台阶沁着寒气,透过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刺得她膝盖发麻。母亲尖利的声音穿透雕花木门:“你当我瞎吗?陈美琳的名字都登报了!百货公司经理夫人的新闻,写得清清楚楚!“

相框在怀里剧烈震颤,玻璃镜面映出苏棠苍白的脸。她看见父亲摔门而出的瞬间,领带歪斜得几乎要垂到胸口,口袋里露出半截印着金色花纹的手帕——和信纸上的香水味如出一辙。母亲的啜泣声混着瓷器碎裂的脆响,像无数细针扎进耳膜。苏棠想捂住耳朵,却发现掌心还紧攥着全家福,锋利的相框边角已经在皮肤上压出红痕。

“小棠别看!“母亲突然冲出来,发梢扫过她发烫的脸颊。苏棠本能地往后躲,相框脱手坠落。时间仿佛变慢了,她看见玻璃镜面在空中划出银色弧线,听见母亲倒抽冷气的声音,最后是“哗啦“一声脆响。尖锐的玻璃碎片划破校服袖口,血珠滴在照片上,正巧落在父亲嘴角的酒窝处——那个酒窝以前每次笑起来,都能把她举过头顶摘槐花。

深夜的月光爬上窗台时,苏棠躲在被窝里数伤口。母亲用红汞水给她涂的药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橘色,就像三天前她在玄关换鞋时,从父亲衬衫领口瞥见的口红印。楼下传来父母压抑的争吵,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必须转学,不能让孩子在这边被人指指点点......““小孩子懂什么?“父亲的怒吼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都是你瞎折腾!“

苏棠翻了个身,脸颊贴在冰凉的枕头上。枕头套上还留着妈妈用的蜂花香皂味,可现在闻起来却和信纸上的茉莉花香混在一起,熏得她眼眶发酸。她摸到枕头下皱巴巴的信封,指甲无意识地抠着信纸边缘,直到摸到某个凸起的字母“陈“。衣柜里父亲的西装还挂在原处,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布料摩擦声像极了那天深夜他开门回家时,钥匙串叮叮当当的响动。

凌晨三点,苏棠被行李箱滚轮声惊醒。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银线。母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工作服,正在往她书包里塞茶叶蛋,红肿的眼睛里结着血丝,眼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泪痕。“去外婆家那边上学,啊?“妈妈的指尖擦过她脸颊,带着常年踩缝纫机留下的老茧。苏棠这才发现妈妈鬓角新添了几根白发,在月光下白得刺眼,就像外婆晒在竹竿上的白棉线。

弄堂口的梧桐树在晨雾中摇晃,苏棠回头望着六楼的窗户。父亲的身影在窗帘后若隐若现,窗前那盆他亲手养的君子兰早蔫了叶子,歪歪扭扭地垂着,像极了母亲这两个月来越来越驼的背。她突然扯开校服袖口,让结痂的伤口暴露在风里——疼得越厉害,越能证明这不是一场噩梦。冷风钻进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却比不上心里蔓延的寒意。

公交车发动时,苏棠摸到口袋里皱巴巴的信纸。茉莉花香混着伤口的血腥味,在她鼻尖萦绕不去。车窗外的梧桐树一棵棵往后退,像极了被撕碎的全家福照片。邻座老奶奶关切地递来创可贴,她却摇头把伤口藏进袖管。前排的小男孩正举着新买的玻璃弹珠炫耀,五彩斑斓的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却让苏棠想起铁皮盒里那些无人问津的弹珠,此刻或许正寂寞地躺在黑暗中。

当火车缓缓驶出上海站时,苏棠把额头抵在印着水渍的车窗上。铁轨的震动顺着脊椎传来,和昨夜父母争吵时地板的震颤重叠。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电线杆,突然想起父亲教她骑车时,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时他总说:“别怕,爸爸在后面扶着呢。“可现在,那双曾经稳稳托住她的手,却握着别人的信。

母亲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带着常年缝纫留下的薄茧。苏棠转头,看见母亲眼底未干的泪痕,和嘴角勉强扯出的微笑。火车驶入隧道,车厢陷入黑暗的瞬间,她突然抓住母亲的衣角,把脸埋进带着浆洗味道的布料里。黑暗中,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母亲的手背上,也滴在那个带着茉莉花香的秘密上。隧道尽头的光越来越近,苏棠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