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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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烟雨江南客

庆历二年的暮春,江南的雨,下得缠缠绵绵,如丝如缕,将天地织入一片朦胧的水墨之中。杭州城浸润在这无边烟雨里,白墙黛瓦、拱桥流水都洇开了轮廓,平添几分诗意的愁绪与宁静的慵懒。运河上,乌篷船欸乃摇过,搅碎一河倒影;青石板街,行人撑伞匆匆,木屐叩击石面的清响,混着沿街茶肆酒幡在风中的猎猎声,便是这春日里最寻常的市井乐章。

“钱员外死得叫那个惨呐!那翠微画舫,啧啧,血流得……”

靠近西湖断桥边一座临水的“听雨轩”茶楼里,人声混杂着水汽,闷闷地浮在梁间。几个短打扮的脚夫围坐一桌,其中一人灌了口粗茶,压低了嗓子,却掩不住话里的惊悸,道:“好端端一个活财神,关得严严实实的画舫里,说没就没了,心口好一个大窟窿!”

旁边一个瘦长脸、留着两撇鼠须的茶博士正提着长嘴铜壶穿梭添水,闻言凑过来,声音带着茶馆里特有的油滑与神秘道:“可不是嘛!昨儿个府衙的仵作和捕头忙活了一整天,抬出来的时候,那盖尸的白布都透红了!邪乎的是,门窗锁得好好的,连个耗子洞都没找着,凶手难不成是水鬼,杀了人又钻回西湖底去了?”他摇摇头,又神秘兮兮地补充,道:“最瘆人的,听说那血淋淋的舱板上,还被人用血画了朵……莲花!”

“莲花?”一个外地行商模样的客人捻着胡须,面露疑惑,“这跟‘百草堂’又有甚关系?怎地把林家那位女菩萨给拘了去?”

茶博士叹了口气,脸上显出几分惋惜道:“嗐!也是飞来横祸!钱员外死前几日,正跟‘百草堂’为着一味叫‘七叶灵芝’的稀罕药材扯皮,价钱没谈拢,闹得不太愉快。偏生钱员外咽气前喝的最后一口茶里,验出有相冲的药性残留……这不,官府就把‘百草堂’的少东家,林婉儿林姑娘,给锁了去问话喽!唉,多好的一位姑娘,菩萨心肠,医术又高,怎会做这等事……”

角落里,临窗的位置,一袭白衣静静坐着。

名曰:苏白衣。

他约莫二十五六年岁,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江南山水浸润出的温润,又隐含着一丝书卷气的疏离。一身素白的长衫洗得有些旧了,却浆洗得极为挺括,纤尘不染,在这潮湿阴郁的天气里,像一竿遗世独立的修竹。他面前只摆着一杯清茶,碧绿的茶叶在温水中缓缓舒展,热气袅袅,模糊了他沉静的眼眸。背后,一柄用青布包裹的狭长剑器,古朴无华,与他文弱书生的气质似乎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茶楼里的喧哗议论,如同窗外的雨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画舫血影”、“密室”、“血绘莲花”、“百草堂”、“林婉儿”……这些字眼在他心头掠过,却未激起太大波澜。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件物事,那是一块半掌大小的玉佩。玉质温润,应是上好的和田籽料,但雕工却显得古拙甚至有些怪异,中心刻着一朵九瓣莲花,莲心一点殷红,仿佛沁入玉髓的血珠,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谲。

就在他指尖触及那朵血莲的刹那,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自玉佩深处隐隐传来。苏白衣的指尖微微一滞,低垂的眼睑下,眸光骤然深邃了几分,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荡开不易察觉的涟漪。这玉佩,是师父“素心老人”临终所托,关乎一桩师门旧事,只言片语间提及“江南”、“莲踪”。他此番南下,便是为循着这渺茫的线索而来。如今,这沉寂多年的玉佩竟在这谈论血案莲花的茶楼里,生出异样感应?

是巧合?抑或是……冥冥之中的牵引?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雨点打在瓦当上,汇成细流,沿着檐角滴落,在茶楼前的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西湖的方向,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雨雾里,往日里画舫如织、笙歌悠扬的湖面,此刻显得格外沉寂,仿佛那艘名为“翠微”的画舫,已将这满湖的春水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苏白衣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微涩的茶香在舌尖化开,带着江南雨水的清寒。他放下杯盏,目光投向窗外烟雨迷蒙的西湖,眼神沉静如古井,深处却仿佛有锐利的剑光一闪而逝。

“血莲花……”他心中默念,那玉佩传来的微弱温热感尚未完全消退,像一缕游丝,缠绕着窗外关于“翠微画舫”的血腥传闻。“百草堂……林婉儿……”

茶楼里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夹杂着对官府昏聩的抱怨和对林家姑娘的惋惜。苏白衣不再停留,他自怀中摸出几枚铜钱,轻轻置于桌面,发出清脆的微响。随即起身,拿起靠在桌边、裹着青布的长剑。

他步入茶楼外的雨幕。

没有撑伞。

细密的雨丝瞬间沾湿了他素白的衣襟,肩头洇开深色的水痕,墨色的发梢也染上晶莹的水珠。然而他的步履依旧从容,身形挺拔如松,仿佛这漫天烟雨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层朦胧的背景。青石板路湿滑,他的布鞋踏过,却只在浅浅的水洼里留下几不可察的涟漪,身形飘忽,竟有种踏雨无痕的轻灵。

沿着湖畔柳堤行走。

雨中的西湖别有一番景致,远山含黛,近水空濛,堤岸垂柳如烟。只是这如画的景致里,却透着一股压抑。偶尔有衙役或捕快冒雨匆匆跑过,神色凝重,打破了雨中的宁静。路人行色匆匆,低声交谈间,“画舫”、“命案”、“百草堂”等字眼不时飘入耳中,为这暮春烟雨平添了几分肃杀与寒意。

穿过几道湿漉漉的街巷,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熟悉的、清苦中带着甘醇的药香。苏白衣的脚步在一处临街的铺面前停下。黑漆的招牌上,“百草堂”三个古朴苍劲的金字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有些黯淡。两扇厚重的门板紧紧关闭着,交叉贴着盖有杭州府衙鲜红大印的封条,在风雨中微微颤动,透着一股冰冷的隔绝意味。

曾经门庭若市、为百姓解除病痛的杏林圣地,此刻门可罗雀,一片萧索。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门前汇成小小的溪流,倒映着紧闭的大门和刺眼的封条,显得格外凄凉。

苏白衣静静地站在雨中,白衣已湿了大半,紧贴着挺拔的身形。他看着那封条,目光沉静,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的纸,看清里面被尘封的冤屈。玉佩紧贴着肌肤,那丝微弱的温热似乎又在提醒着什么。他想起茶楼里众人对那位林姑娘“菩萨心肠”的评价,与眼前这冰冷封条形成的反差,在雨幕中无声地弥漫。

就在这时,街角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打破了巷弄的沉寂。

几名身着皂衣、腰挎铁尺的衙役,簇拥着一个身影,正冒雨朝府衙方向走去。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女子。

她身着一件半旧的青布衣裙,式样简洁,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和苍白的面颊上。她的身形在雨中显得有些单薄,然而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一株不肯折腰的青竹。清丽的容颜上,此刻并无太多惊惶,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里,凝聚着浓得化不开的忧愤,以及一股子不容折辱的倔强。她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缚在身前,绳索的勒痕在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可见。

她便是林婉儿。

即便身陷囹圄,被衙役推搡着前行,她的步伐依旧尽力保持着平稳,透着一股源自骨子里的冷静与自尊。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强忍的屈辱之泪。

“快走!磨蹭什么!府尊大人还等着问话呢!”一个衙役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

林婉儿踉跄了一步,脚下湿滑的青苔险些让她摔倒,但她立刻稳住了身形,咬紧了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那眼中的倔强更甚,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街角雨幕中,那静立的白衣人眼中。

苏白衣的目光,越过细密的雨丝,落在林婉儿被缚的双手、挺直的脊背,以及那双盛满忧愤与不屈的眼眸上。茶楼里关于她“菩萨心肠”的议论,与眼前这被绳索加身、雨水淋透却依然不肯低头的形象,在他脑海中重叠。玉佩在腰间,那缕因“血莲花”而生的温热感尚未完全散去,此刻又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他没有动,依旧静立如初。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湿透的白衣紧贴着身躯,勾勒出清瘦却隐含力量的线条。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看着那抹倔强的青色身影,在衙役的簇拥和呵斥下,渐渐消失在雨巷的尽头,朝着那象征着权力与可能的冤屈的杭州府衙而去。

巷弄里恢复了雨声的单调。苏白衣缓缓收回目光,再次投向那贴着冰冷封条的“百草堂”大门。空气中残留的药香,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从衙役们身上带来的,关于翠微画舫的气息。

烟雨更浓了,将远处的府衙轮廓都模糊成一团灰影。苏白衣抬手,轻轻拂去肩头积聚的水珠,指尖不经意间再次触碰到腰间的玉佩。那温热的余韵,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林婉儿和衙役消失的方向,那杭州府衙所在,迈开了脚步。素白的衣袂在风雨中轻轻摆动,像一片执着的帆,悄然驶入了这场由血莲花引动的江南迷局深处。青石板路上,只留下几圈浅浅扩散的水纹,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盖,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