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陈岩往事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阳光本该明媚,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悬而未决的迷茫。
当得知暗恋已久、如同皎月般遥不可及的校花杨美珍要去一家新开的“韩式休闲小吃吧”打工时,年轻的陈岩心脏狂跳起来。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跑去应聘。
面试时,老板娘金姐——一个妆容浓艳、眼神精明的女人——上下打量着他略显瘦弱的身板和青涩的脸,最终收下他做服务生,大概是因为廉价和听话。
小吃吧开在一条鱼龙混杂的后街,霓虹灯闪烁。名为“韩式休闲”,实则更像一个环境嘈杂、灯光昏暗的低端小酒吧。劣质音响震耳欲聋地播放着口水歌,空气里常年混杂着油烟、廉价香水和烟酒的味道。陈岩笨拙地穿梭在歪歪扭扭的桌椅间,学着调兑那些色彩鲜艳、添加了大量糖浆的“韩国特饮”,端着一盘盘炸鸡、辣炒年糕,忍受着客人挑剔的目光和醉醺醺的调笑。手指被滚烫的盘子烫出水泡,脚底站得麻木酸痛,但这些都抵不过每天能看到杨美珍的那份窃喜。
杨美珍在这里如鱼得水。
她穿着金姐要求的、过于紧绷的制服裙,端着盘子穿梭在客人间,巧笑倩兮,总能哄得客人多点几杯酒。
她像一只误入泥潭的白天鹅,沾惹尘埃却依旧耀眼。
陈岩无数次偷偷注视着她,偶尔与她的目光相撞,便慌乱地低下头,心如擂鼓。
他像个虔诚的朝圣者,将所有微薄的工资想象成献给他的女神——杨美珍抱怨生活费不够,他便省下饭钱给她带早餐;她说手机太旧,他便默默盘算着要多打几份工。
这份卑微的暗恋,像藤蔓般缠绕着他,让他甘之如饴地忍受着这里的乌烟瘴气,甚至刻意忽略了小吃吧越来越可疑的经营状况——客人越来越少,金姐的脸色越来越差,拖欠工资的理由也越来越敷衍。
暑假结束前一周,金姐召集了所有员工,笑容前所未有地和蔼。她热情洋溢地宣布:“孩子们辛苦了!最后几天好好干,结工资时给大家发个大红包!算是对暑假的奖励!”陈岩看着杨美珍眼中闪过的惊喜光芒,也跟着热血沸腾起来,干活更加卖力。
然而,结账的日子到了。小吃吧大门紧锁,人去楼空。前一天还摆满酒水的吧台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垃圾。金姐的手机成了空号。承诺的丰厚薪水?连同押金,彻底化为泡影。
杨美珍当场就崩溃了,积蓄一扫而空,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楚楚可怜。那一刻,陈岩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被眼前女神的泪水冲垮了。他鬼使神差地掏出自己辛苦积攒了两个月的、厚厚的一叠钞票——那是他省吃俭用,梦想着买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的钱,几乎是他的全部身家——塞到杨美珍手里。
“别哭美珍,我……我这里还有点,先给你应应急。没关系,不用急着还……”他甚至不敢看她惊讶的眼睛,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愚蠢的豪气。
杨美珍愣住了,随即扑进他怀里,哽咽着说:“陈岩,你真好!”那个拥抱短暂而虚幻,却让他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那一刻,他不是被骗了,而是像一个心甘情愿的殉道者,为自己单方面的爱情幻想献上了祭品。
后来?那笔钱自然石沉大海,杨美珍很快有了新的圈子,而他,连一台用来学习、或许能改变命运的电脑都没有了。
填报志愿时,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麻木和对安稳的渴求,陈岩听从了父母“稳定最重要”的建议,选择了上海大学一个听起来就业面广(实则平庸)的管理类专业。
四年大学生活平淡得像杯白开水,按部就班地听课、考试、混学分,没有任何激情和目标,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社会角色的过渡。
青春的热血似乎早已在那个闷热油腻的小吃吧厨房里被消耗殆尽。
毕业后,他茫然地扎进了竞争激烈的保险行业。
最初的几个月,凭借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韧劲和还算不错的口才,他在新人里业绩尚可。
每天西装革履地穿梭在高档写字楼和拥挤的居民区之间,推销着各种保险产品。他学着前辈的模样,给客户描绘风险保障的美好蓝图,内心却常常充斥着一种虚假的空洞感。
微薄的底薪加上不稳定的提成,让他常常捉襟见肘,只能租住在城市边缘廉价的群租房里。
转折点在一次关键的晋升机会。
部门里一个资格较老的“师傅”刘经理,平时对他颇为“关照”,常带他见客户,教他一些“行业门道”。
刘经理私下找到他,神秘兮兮地说有个“内部消息”:一个潜在的大客户(某小型建材公司老板)急需一笔资金周转,愿意签一份大额保单作为短期质押,换取一笔“过桥资金”(实则是违规的保单贷款套现)。“小陈啊,这是个好机会,做好了,晋升主管没问题。客户那边我都谈好了,流程上你配合签个字就行,后续我来操作,稳得很!”刘经理拍着胸脯保证,眼神里透着诱惑和不容置疑的分量。
陈岩不是没有疑虑。
他隐约觉得这种做法游走在灰色地带。但晋升的渴望、对“师傅”的盲目信任、以及对改善拮据生活的迫切期望,压倒了他内心的警铃。
他自我安慰:这么多人都在做,不会有事的。于是,他在那份关键的、存在模糊条款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配合完成了部分流程。
然而,事情很快败露。
那家建材公司老板拿到钱后卷款跑路,违规操作被公司稽核部门查获。刘经理早就准备好了后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所有责任都被推到了“具体经办人”陈岩头上——他成了那个违规操作的替罪羊。保监会为了平息事件,迅速做出处理:吊销其保险从业资格,全行业通报!
冰冷的辞退信和那张吊销通知,像两记响亮的耳光,彻底打碎了他对这座城市、对这个行业的最后一丝幻想。他带着满腔的屈辱、愤怒和无处申诉的冤屈,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乡那个小城。
回到老家,巨大的挫败感和强烈的羞耻感让他彻底“躺平”。
他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昼夜颠倒地沉浸在网络游戏和廉价酒精构筑的虚幻世界里,逃避着现实和父母担忧又失望的目光。拒绝沟通,拒绝寻找新的工作,仿佛一具行尸走肉。父母小心翼翼的关心成了他烦躁的导火索,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家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一次偶然的机会(更像是自我放逐),他在一个昏暗嘈杂的夜场里,遇到了一个叫莉莉的女人。
莉莉与杨美珍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她有着成熟的风韵,说话带着烟熏的沙哑,眼神慵懒又似乎藏着故事。她会在陈岩喝闷酒时递给他一支烟,听他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的“怀才不遇”和“遇人不淑”,然后温柔地说:“别难过,那些人有眼无珠。你值得更好的……”莉莉的温柔像麻醉剂,暂时抚平了他溃烂的伤口。他感觉自己终于遇到了“懂”他的人,遇到了黑暗中唯一的温暖和“真爱”。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这份虚无缥缈的感情。
当莉莉依偎在他怀里,用带着憧憬的语气说:“如果我们有个自己的小窝就好了,就不用再住在你那个憋屈的家里了……”这句话如同魔咒,点燃了陈岩沉寂已久的、想要证明自己的欲望。为了留住这份“温暖”,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深入了解莉莉的过往,就鬼迷心窍地做出了决定:买房!
他顶着父母激烈的反对(他们隐约觉察到这个女人的不靠谱),拿出了家里仅有的积蓄(那本是准备给他结婚的老本),又去银行贷了一大笔款(手续还是父亲无奈之下签字担保才办成的),在小城新开发的一个偏僻楼盘,买下了一套两居室期房。
房本上,毫不犹豫地写了莉莉的名字——这是他表达“爱”和“信任”的方式。
起初的新鲜感很快过去。莉莉搬进了用贷款租下的临时住处(因为期房还没交付),抱怨却越来越多:嫌小城太无聊,嫌陈岩不上进,嫌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争吵开始取代温存。
终于,在一次激烈的冲突后,莉莉收拾行李消失了,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也带走了陈岩最后的希望。电话关机,人间蒸发。只留下一条冰冷的短信:“别找了,我们结束了。房子你处理吧。”
“处理”?银行的催款单雪片般飞来,父母的唉声叹气像刀子扎在心上,邻居的指指点点让他抬不起头。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工作,放弃了与任何人交流。
白天在房子里昏睡,晚上把自己灌得烂醉。
酒精成了唯一的慰藉,也是加速他坠落的毒药。他开始自暴自弃地放纵,用更强烈的刺激麻痹自己,身体迅速垮了下来。
最终,在一个和往常一样混乱的酒局上,杯子里的酒像火一样烧灼着他的喉咙和胸腔。
在彻底堕入黑暗的前一秒,他脑海中闪过的,竟然是母亲临终前那双冰凉的手,和那句气若游丝的“好好吃饭……”巨大的悔恨和不甘如同最后的浪潮,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