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茧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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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日军阴影

日子在一种紧绷的、近乎窒息的平静中滑过。林悦开始学着辨认那些水网密布的隐秘路径,学着在弥漫着泥土与河水腥气的空气里捕捉危险的信号。她帮阿桃组织妇女队,用阿桃那套“蛤蟆”、“镰刀”的法子,在简陋的门板黑板上教她们歪歪扭扭地写下“打鬼子”的字样。妇人们的眼神里,那层厚重的麻木似乎松动了一些,偶尔会迸发出一点火星般的恨意,像阿桃唱山歌时那样。林悦渐渐觉得,自己沾满泥浆的双脚,似乎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生出一点微弱的根须。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静,薄得像秋日清晨河面上的冰凌。

那天午后,天气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坠落到芦苇荡里。风不大,却带着刺骨的湿冷,吹得枯黄的苇叶沙沙作响,声音比往日更加绵密、更加令人心头发紧。林悦正和阿桃在村口附近一片相对干燥的空地上,帮着几个妇女晾晒刚洗净的、打满补丁的衣物。粗布条拧成的晾衣绳绷得笔直,湿漉漉的衣物沉甸甸地挂着,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皂角和湿布的沉闷气味。

村子里的炊烟稀稀落落,寥寥几缕,很快就被沉重的空气压得消散无踪。远处那座灰黑色的炮楼,在低垂的天幕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狰狞。

突然,一阵尖锐的、非人的唿哨声,如同淬了毒的钢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水乡的寂静。

那声音尖利、短促,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刺耳感,从村外的芦苇荡方向猛地扎了过来。

动作瞬间僵住,林悦还没明白那是什么声音,身边正在抖开一件湿衣的阿桃,脸色却骤然剧变。她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豹子,猛地丢开手里的衣物,整个人绷紧,那双泼辣的眼睛里瞬间燃起骇人的火焰,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鬼子,吹哨子了。”阿桃的嗓音却像冰碴子一样砸进林悦的耳朵,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肯定。

几乎在阿桃话音落下的同时,整个李家塘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穴,瞬间炸开了锅。

死寂被彻底撕裂。尖锐的哭喊、惊恐的尖叫、混乱的奔跑声、东西被撞翻的碎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

“快跑啊!鬼子进村了!”

“娃,我的娃!”

“地窖,对,快躲地窖!”

晾晒衣物的妇女们像受惊的鸟雀,连滚带爬地冲向自家屋子。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媳妇,脸色惨白如纸,连滚带爬地扑向旁边一个半塌的柴房,哆嗦着掀开地上一块伪装过的破草席,露出下面黑洞洞的入口,抱着孩子就跳了下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佝偻着腰在门口菜地拔草,此刻吓得浑身筛糠般颤抖,手里的几根蔫萝卜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他踉跄着扑向墙角一把生锈的锄头,不是拿起来反抗,而是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想把它塞进一堆乱草下面藏起来,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几次都塞不进去。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瞬间吞噬了每一个角落。先前那点被林悦和阿桃艰难点燃的微弱火星,在这突如其来的、压倒性的恐惧风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林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那尖锐的哨音还在耳边回响,混杂着近在咫尺的哭喊和奔跑,像重锤一样反复敲打着她的神经。她从未经历过如此直接的、赤裸裸的恐慌爆发。书本上描述的“日寇凶残”、“生灵涂炭”,在这一刻化作了眼前真实上演的、充满原始恐惧的奔逃图景。

就在这时,芦苇荡边缘的沙沙声陡然加剧。几处茂密的芦苇被粗暴地分开,几个土黄色的身影如同地狱里钻出的恶鬼,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猛地冲了出来。

刺刀狭长、冰冷,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幽暗的死亡光泽。他们动作迅捷,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令人胆寒的冷酷。领头的是一个矮壮的军曹,脸上横肉虬结,眼神凶戾,嘴里用日语嘶吼着含糊不清的命令。

真正的日军,活生生的、散发着血腥和暴戾气息的侵略者。

瞳孔骤然收缩,林悦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终于亲眼看到了。看到了那些盘踞在炮楼里、如同噩梦般笼罩在百姓心头的实体。那冰冷的刺刀,那狰狞的面孔,那毫无人性的眼神,远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更具冲击力,更令人窒息。

“散开,趴下!”她猛地低吼一声,一把将还在发懵的林悦狠狠拽倒,两人滚进旁边一个积着污水的浅泥坑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林悦的衣裤,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让她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了一丝神智。她趴在泥水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透过几丛稀疏的枯草缝隙,惊恐地看向村口。

那群日军如同闯入羊群的饿狼,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了他们的“扫荡”。

一个士兵端着刺刀,径直冲向村口最近的一户人家。那家屋门虚掩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人正惊恐地扶着门框,想要退回屋里,动作因笨重而迟缓。那士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对生命的漠视。他抬起穿着厚重军靴的脚,没有丝毫怜悯,对着那孕妇隆起的腹部,狠狠地踹了过去。

“呃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撕裂了空气。

孕妇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被巨大的力量踹得向后倒飞,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土墙上,又软软地滑倒在地。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肚子,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哀鸣,鲜血迅速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身下肮脏的泥地。

趴在冰冷的泥水里,林悦指甲深深抠进了身下的污泥中。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看着那孕妇痛苦扭曲的脸,看着她身下刺目的鲜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那不是书本里的数字,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在她眼前被轻易地、残忍地摧毁。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冻结的血管里猛然炸开。

另一个日军士兵冲进旁边一户敞着门的屋子。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哐当声,陶罐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女人压抑的哭泣和孩子的尖叫。很快,那个士兵骂骂咧咧地拖着一个半人高的粗陶米缸出来。缸里显然装着这户人家仅存的一点口粮。士兵脸上露出狞笑,双手抓住米缸边缘,猛地发力,竟将那沉重的米缸高高举起。

“不要!”一声嘶哑绝望的哭喊从屋里传出。

士兵充耳不闻。他双臂肌肉扎结,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表演般的残忍快意,将米缸狠狠砸向旁边的石磨。

“哗啦~”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粗陶米缸瞬间粉身碎骨。浑浊发黄的糙米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碎裂的陶片,猛地泼溅开来,洒满了泥泞的地面。白花花的米粒沾满了污泥,在混乱的脚步践踏下,迅速和黑色的泥浆混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那个从屋里扑出来的老妇人,看到这景象,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整个人瘫软在地,枯瘦的手徒劳地伸向那片被糟蹋的米粒,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那是她们一家活命的指望。

此刻趴在泥坑里,她看着那飞溅的米粒,看着老妇人绝望的脸,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她全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愤怒和悲恸。书本上那些“侵略者暴行”、“同胞苦难”的词语,此刻化作了眼前这幅血淋淋的、充满残酷细节的炼狱图景。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

恐惧依旧冰冷地攥着她的心脏,但另一种更强大、更灼热的东西,正从这冰冷的恐惧和滚烫的愤怒中,如同淬火的钢铁般,迅速凝聚、成形。

这就是她要对抗的。这就是她投身于此的意义。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口号,不是为了写在纸上的理想,而是为了眼前这个在血泊中抽搐的母亲,为了那个在米粒被践踏时绝望哭嚎的老人,为了所有在这冰冷刺刀下瑟瑟发抖的无辜生命。她的决心,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这般具象,这般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鲜血的铁锈味。

村口,日军的暴行还在继续。枪托砸门的声音,粗暴的呵斥声,零星的、压抑的哭泣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地狱奏鸣曲。

阿桃伏在她身边,身体同样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她死死盯着那些肆虐的土黄色身影,眼睛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摸到了后腰,那里别着一把磨得锋利的镰刀,冰冷的刀柄硌着她的皮肉。

“别动。”不容置喙的命令从牙缝里挤出来,低沉得如同野兽的嘶吼,“他们人不多,是巡逻队,抢点东西就走,现在出去,就是送死。”

她听出了阿桃声音里那极力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痛苦。她看着阿桃握紧镰刀、指节发白的手,又看向村口那片人间地狱。是的,送死。她们的力量,还太弱小。但这份弱小带来的屈辱和无力感,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与那冰冷的愤怒一起,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队日军似乎搜刮够了,矮壮的军曹吹了一声短促的哨子。土黄色的身影开始收拢,扛着抢来的几只鸡鸭和一点可怜的粮食,骂骂咧咧地退向芦苇荡。离开前,一个士兵似乎觉得不过瘾,又朝地上那滩混着米粒的泥泞狠狠啐了一口浓痰。

混乱的脚步声和嚣张的日语叫骂声渐渐消失在芦苇深处。沙沙的苇叶摩擦声重新主宰了这片被蹂躏过的土地,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

村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片刻。接着,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才像开闸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是那个失去米粮的老妇人,是那个被踹倒孕妇的家人,哭声中充满了绝望和无法言说的悲愤。

她俩从泥坑里爬出来,浑身冰冷,沾满泥浆。林悦的腿脚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看向村口,那个孕妇被家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起来,身下的血痕在泥地上拖出长长的、刺目的印记。老妇人还瘫坐在泥泞里,双手徒劳地捧起一把沾满污泥、无法再食用的米粒,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悲鸣。

空气中,劣质烟草、血腥味、泥土的腥气、还有被踩碎的米粒散发出的微甜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深深地烙印在林悦的感官里。

她站在那里,脚下是冰冷的泥泞,身上是污浊的泥水。远处炮楼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那冰冷的、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决心,如同烧红的铁水,在她被恐惧和愤怒反复淬炼过的心脏里,缓缓冷却、凝固,最终化为一柄无形却无比锋利的剑,剑尖直指那片吞噬了哨音的芦苇荡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