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南王:耿氏千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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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金印烙降臣

崇政殿的金阶冰冷刺骨,耿仲明额头紧贴阶石,汗珠混着灰尘渗入石纹。

“怀顺王”的纯金印信落入手心,却烫得他指节发白。

身后满洲贵胄的嗤笑如芒在背,他忽然想起毛文龙的头颅滚落在双岛沙滩上的声音。

崇德元年(1636年)四月,盛京。

天未亮透,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新筑的盛京宫阙。崇政殿前,汉白玉丹陛在晨曦里泛着青白的光,寒气顺着石缝丝丝缕缕往上爬。殿门两侧,甲胄鲜明的巴牙喇兵如同铁铸的塑像,虎枪枪尖上的红缨凝着露水,纹丝不动。风掠过宫墙,卷起几片未扫净的榆钱,打着旋儿落在阶下跪伏的人影肩头。

耿仲明一身簇新的蓝色蟒袍,在这片森严的满洲气象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深深低着头,前额紧贴着冰冷的阶石,那股寒意直透颅骨,几乎要冻结他的思绪。昨夜孔有德嘶哑的叮嘱仍在耳边回响:“仲明,头颅再低些!膝盖再软些!皇太极要的,就是这份驯服!”他依言将身体伏得更低,蟒袍下摆浸透了石阶的潮气,沉重地贴在膝上。眼前是汉白玉石板上细微的纹路,像无数条蜿蜒的河流,最终都流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崇政殿大门。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下,混合着衣领上沾染的尘土,在冰凉的石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不敢抬手去擦,只能任其流淌。远处传来几声乌鸦沙哑的啼叫,划破宫苑清晨的寂静,更添几分肃杀。

殿门内隐隐传出浑厚悠长的螺号声,低沉呜咽,如同某种巨兽的呼吸。随即,沉重的大门被侍卫缓缓推开,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长响。一股混杂着浓郁檀香、皮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尖细而高亢的声音穿透殿内的混响,清晰地刺入耿仲明的耳膜:

“宣——大清国皇帝陛下敕封‘怀顺王’耿仲明——觐见——!”

耿仲明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冰冷与异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双手撑地,依照事先演练了无数遍的礼仪,以最恭谨的姿态起身,垂首,躬腰,趋步向前。每一步都踏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足下无声,却仿佛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大殿之内,光线骤然昏暗。巨大的盘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藻井,绘满了繁复的云龙彩画。殿宇深处,须弥座高台之上,端坐着刚刚改元称帝的大清国皇帝——爱新觉罗·皇太极。他身着明黄色九龙朝袍,头戴镶东珠的朝冠,面容沉静,目光如鹰隼般投下,穿透殿内弥漫的香雾,落在耿仲明身上。那目光并无暴戾,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审视与掌控,仿佛能将他从皮囊到灵魂都看得一清二楚。

御座两侧及丹墀之下,肃立着满洲的王公贝勒、议政大臣。他们身着各色蟒袍补服,顶戴花翎,神情各异。有漠然视之的,有隐含轻蔑的,更有毫不掩饰露出讥诮之色的。一道道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耿仲明紧绷的脊背上。他感到芒刺在背,那些目光似乎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引礼的内务府大臣引着耿仲明行至御座前特定的位置,一个铺着明黄拜垫的位置。耿仲明撩起蟒袍前襟,再次深深跪伏下去,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臣!耿仲明!叩谢大清国皇帝陛下天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竭力放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平身。”皇太极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平稳而有力,听不出喜怒。

耿仲明依言起身,依旧垂首躬身,不敢直视天颜。

内务府大臣手捧一个覆着明黄绸缎的紫檀木托盘,躬身走到御阶之下。皇太极微微颔首。侍立一旁、身着正一品仙鹤补服、面容清癯的汉臣范文程上前一步,他目光深邃,掠过耿仲明时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范文程伸出双手,稳稳地揭开了托盘上的黄绸。

刹那间,金光流溢。

托盘中央,一方纯金铸造的王印静静卧在锦垫之上。印钮为蹲踞的麒麟,麟首昂扬,麟身肌肉虬结,鳞片錾刻得纤毫毕现,威猛中透着祥瑞。印身方正厚重,底部赫然是四个阳文篆体大字——“怀顺王之印”。金印在殿内烛火和透过高窗的晨光映照下,光芒璀璨,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耿仲明听封!”范文程的声音清晰而庄重,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里,“尔率众归诚,输忠献悃,功在社稷。朕膺天命,肇建大清,特晋尔为‘怀顺王’!赐金印,世袭罔替!望尔永怀忠顺,恪守臣节,辅弼大清,共襄盛业!钦此——!”

“臣!耿仲明!谢主隆恩!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天恩!”耿仲明再次叩首,声音因激动和压抑而微微变调。

范文程双手捧起那方沉重的金印,走下御阶,来到耿仲明面前。耿仲明高举双手过头,掌心向上,做出承接的姿势。当那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印落入掌心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猛地从掌心窜起,瞬间席卷全身!那金印仿佛刚从熔炉中取出,又像是烙铁,烫得他指骨剧痛,几乎要本能地脱手甩开!他死死咬住牙关,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才勉强稳住,没有失仪。金印的棱角硌着他的皮肉,麒麟钮的麟角似乎要刺破他的掌心。

“怀顺王……”这三个字在他脑中轰鸣,带着巨大的讽刺。怀顺?心怀顺从?这金印,分明是一道滚烫的烙印,狠狠地、带着嗤嗤声,烙在了他的灵魂之上!从此,他耿仲明,东江毛帅帐下悍将,登州叛军的“总兵官”,便成了大清国敕封的“怀顺王”。昔日的袍泽、血战的敌人、无辜的亡魂……无数面孔在他眼前飞速闪过,最终都定格在双岛沙滩上,毛文龙那颗怒目圆睁、须发戟张的头颅,还有滚落时溅起的沙粒和沉闷的声响。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金印的重量和灼热压垮之际,身后不远处的王公队列里,清晰地传来一声压抑的嗤笑,伴随着一句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附近几人听清的满语议论:

“哼,gūwaliyambure haha……”(贰臣……)

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入耿仲明的耳中。他捧着金印的手猛地一颤。他虽不精通满语,但这句刻薄的称呼,孔有德在降前早已咬牙切齿地告诉过他们——那是满洲贵族对他们这些降将最轻蔑的称呼:“反复无常之人”、“贰臣”!紧接着,另一个更加年轻、带着毫不掩饰的骄矜声音响起,用的是生硬的汉语,仿佛故意要让他听懂:

“不过是我大清的鹰犬罢了,也配称王?这金印,怕是要压断他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