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熊蛮子的嘴
紫禁城午门内东侧、左顺门东南方向的巽隅(东南角),也就是会极门进去,文华殿前面的文渊阁,是一排十间,靠着紫禁城城墙用面砖搭建的黄瓦房,简洁素雅。
也是内阁值房。
在这政本之地的最里面,少傅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顾秉谦坐在自己的值房里,微闭着眼睛,捋着胡须,想着心事。
“老爷,魏阁老来了。”心腹家仆在门口禀告。
“请进来。”
少保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魏广微提着官服前襟走了进来。
还没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元辅,可有听说?”
顾秉谦睁开眼问:“显伯,听说什么?”
“昨晚皇上醒了。”
“皇上这十日,时有醒来。”
“我是说皇上身体大好了。”
“皇上大好,这是苍天恩庇,祖宗保佑,是大好事。”
“你个顾六吉,还在这里装!”
顾秉谦和魏广微都是依仗魏忠贤的权势入了阁,顾秉谦更是在魏忠贤的支持下挤走了叶向高、韩爌和朱国桢,成为首辅。
两人都被外人称为魏家阁老,关系非同一般。
坐下的魏广微身子前倾,探着头,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昨晚奉圣夫人突然仙逝。”
顾秉谦不动声色地答:“是的,司礼监的行文已经到了礼部,叫拟追赠和厚葬仪礼。”
“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说是心忧皇上病情,忧思过多,心力交瘁,故而突然身故。”
“元辅,你信吗?”
顾秉谦抬头看着屋顶,默不作声。
“元辅可有见过魏公?”
“老夫一早接到消息,就派人去魏公府上,不想吃了闭门羹。门房说魏公这些日子在宫内伺候皇上,实在疲乏,奉诏在府上静养。”
魏广微的脸上不停地变幻,“奉诏回府静养?这话里颇有深意。”
抬头看着屋顶的顾秉谦,悠悠地又开口:“老夫还听说,今早田尔耕、许显纯一大早就赶去锦衣卫北司诏狱。然后几位京中金创医被请了进去,说是给里面的人犯医治。”
魏广微正在捋胡须的右手猛地一抖,拽下几根胡须来。
可他全然顾不上疼痛,面露惶然地问:“元辅,这天要变了?”
“或许说,皇上看朝堂太乱,要出手捋一捋。”
魏广微更加惶然:“杨涟、左光斗那些死鱼要是翻了身,我们怎么办?难不成坐等着变成死鱼?”
顾秉谦上身坐正,目光炯炯地看向值房门口。
“世人皆说我等是阉党。胡说八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阉党,只有帝党!”
听顾秉谦一说,魏广微也慢慢缓过神来。
“那些自诩中正之臣,在万历年间借着国本之争,隐隐占了上风,便自以为是。而今又借着移宫拥立之功,把皇上不当一回事,操弄权柄。
魏公乘势而起,正是皇上在幕后布置。而今值此大获全胜之际,为何皇上突然又要大变?”
老成持国的顾秉谦摇了摇头,“或许皇上跟我们看的不一样。我们看的是一己一党之荣辱,皇上看的是江山社稷之兴衰。”
魏广微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出声来,连连摇头。
“元辅,这话你信吗?
我们皇上自幼不习文,少受教化,他能看得这么远?”
顾秉谦瞥了他一眼,淡淡反问一句:“如果客氏是皇上逼着魏公下的手,你当何如?”
魏广微脸色煞白,捋胡须的右手颤抖不已。
一位五十多岁男子,身穿素色深衣,惶然不安地站在西苑西安门值房里。
他身形高大,脸痩少须,肤色微黑,正是当今朝堂党争的焦点人物,熊廷弼。
等了一会,一位身穿蟒袍、头戴乌纱帽的五十多岁官员走下轿子,熊廷弼连忙上前,叉手作揖。
“罪民拜见孙督师。”
此人正是朱由校的老师,少师兼太子少师、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孙承宗。
天启二年入阁以来,一直以督师身份出镇山海关,五月初有事来京叙职,不想朱由校落水昏迷,耽误至今。
孙承宗神情复杂地看着熊廷弼,“飞百,这次皇上在西苑召见你我,似有转机,你要好生把握,这张臭嘴,不要再生事了。”
熊廷弼抬起头,眼睛闪着光:“督师,罪民知道,就是这张嘴才落得今日这下场。
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行当行之事,言当言之话,堂正无私,何所惧哉!”
孙承宗苦笑两声:“老夫就知道,你要是能改,就不是熊蛮子!
走吧,我们一起进去面圣。”
此时,一位内侍走了出来,迎住两人。
“咱家刘若愚,奉旨来接孙师傅,顺便把罪臣熊廷弼一并带进去。”
“刘公公,有劳了。”孙承宗拱拱手,客气地问,“老夫看公公眼生,不知出自何门,在哪里公干?”
“回孙师傅的话,咱家出自清忠公门下,此前在司礼监内直房经管文书。”
孙承宗脸色微微一变,清忠公是万历朝知名大太监陈矩。
谨守“祖宗法度,圣贤道理”八个字,廉洁安静,不扰官不害民,从不滥用权力,仅是力图救扶时弊缺失,被内外称之为“佛”。
万历三十五年,陈矩在内直房端坐去世,葬于香山慈感庵旁。大学士朱赓、李廷机、叶向高亲自在棺前祭奠,神宗先帝赐谕祭九坛,祠额题为“清忠”。
“原来是清忠公门下,当是忠良贤廉之辈。”孙承宗欣慰地点点头。
“咱家当不起孙督师这般夸奖。”
刘若愚垂手在前面引路,不再多言。
孙承宗走在中间,熊廷弼紧跟其后。
西苑里湖水碧波荡漾,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
几只白鹭悠然自得地游弋湖面,时而低头觅食,时而伸展双翅,激起波澜层层。
岸边垂柳依依,柳枝如绿丝绦般轻垂,随风轻摆,如烟如纱。
远处宫殿台榭间在绿树翠荫里,黄瓦红墙,若隐若现。
如此美景,孙承宗无心观赏,他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问:“飞百,你和元起(王化贞)下狱,是老夫在内阁力主,并在御前力争。
你可有怨老夫?”
“失土之责,罪无可赦。罪民怨不得谁,皆是自取。
下狱数年能活到今日,也是靠了台山公(叶向高)、向云公(韩爌)、季晦公(刘一燝)和孙督师多加维护。
罪民感激不尽。”
孙承宗长叹一声:“老夫出镇山海关,深感辽事艰难。它就像一口大熔炉,金山银山,钢筑铁打的人在里面,也要被化了。
你和元起不易啊。
你们于法不容,但于理当宽,若是严惩,以后朝堂上还有谁去尽心尽责?”
熊廷弼马上接道:“可是有罪不罚,以情理为量,那以后谁还遵律循法?”
孙承宗转过头来看着熊廷弼:“熊蛮子,你这张破嘴,到了这里还不肯饶人!”
朱由校在紫光阁接见孙承宗和熊廷弼。
孙承宗由刘若愚引入到阁内,上前跪拜行礼。
“臣少师兼太子少师、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督理关城及蓟、辽、天津、登、莱各处军务孙承宗,拜见皇帝陛下。”
“孙师傅平身免礼。”朱由校上前扶起孙承宗。
孙承宗起身抬头看着朱由校,“皇上脸色红润,真是大好了。”
“对,朕昨夜醒来,感觉浑身舒泰,气血大好。孙师傅善养生,娴熟太祖长拳,还要教教朕。”
“皇上言重,臣一定悉心指导。”
只要你不游猎玩乐,玩物丧志,太祖长拳算什么,老夫连祖传的五禽戏、长春功都可以传授给你。
接着四位大汉将军押解着熊廷弼进来。
“罪民熊廷弼拜见皇帝陛下。”
“起身。”
朱由校看着熊廷弼黒痩的脸,戏谑地问:“熊蛮子,诏狱的滋味好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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